爲什麼是清口戰役而不是壽州會戰呢,因爲壽州已經打過了,朱溫沒打贏。
事情是這樣的,壽州是淮南北方的門戶,取淮南必先取壽州,這是歷代以來軍事專家們的共識,之前淝水之戰裡的苻堅是這樣做的,後周世宗柴榮攻打南唐也是這樣做的。
因爲壽州的後面是廣闊的淮南平原,地勢平坦,利於行軍,即便有幾條江河也都是水勢平緩,沒有激流險灘,十分適合北方的步兵、騎兵部隊行軍作戰。
這樣做還有一個好處,那就是戰敗後軍隊可以原路返回,不會全軍覆沒,因爲路上沒有什麼高山峽谷設伏的地方。
然而有利必有弊,這條進軍路線雖然好,但前提是你得先把壽州給攻下來,攻不下來一切都白搭!
楊行密攻下壽州不容易,所以守城很盡力,狠人朱延壽和強兵黑雲都都用上了。
朱溫不是白癡,當然不能讓對方把壽州白佔了去,所以派出幾萬大軍圍攻壽州要塞,想要趁楊行密還沒站穩腳跟,把城池奪過來。
沒想到朱延壽爆發了,他就想啊,我當初攻城的時候受了很多窩囊氣,正愁沒處撒呢,現在好了,朱潑三的汴州兵來了,正好做我的出氣筒。
朱延壽與黑雲都強強聯合,揪住汴州兵一頓猛打,硬是以少勝多,大敗敵軍。
朱溫不服氣,又接連組織了兩次圍攻,但任他使出千般手段,壽州城依然是不動如山。
朱溫沒脾氣了,手底下的大軍已經集結好了,不能被一個壽州城給絆住啊,到時候師老兵疲,這仗就沒法打了。
朱溫無奈之下,只能實行第二套進軍方案。
在這個方案中汴州軍兵分兩路,主力部隊有七萬,由大將龐師古率領,從徐州出發,路徑清口、高郵,進攻楊行密的老巢揚州。
第二路軍隊作爲輔軍,有一萬多人,由葛從周率領,從鄆兗地區殺奔壽州,牽制楊行密北方的軍力,並伺機奪取壽州。
以上方案中輔軍還好,沒什麼毛病,主軍的行軍路線有些特點,我們着重來分析一下。
這條進軍路線有個兩個很明顯的優點:
其一,它是條直線,兩點之間直線最短嘛,所以直接有效;
其二,依託大運河,可以利用水路來運送兵需,省時省力。
有優點就有缺點,缺點也有兩個:
其一,途中水網密佈,左有湖(高郵湖),右有溝(瀝溝),路不好走,不利於北方軍隊優勢的發揮,反而是敵方水軍天然的戰場;
其二,雖然依託大運河,但是朱溫缺少船隻,大運河的控制權還在楊行密手裡。
看到這裡大家應該明白了,朱溫在走一招險棋,而且,險得有點離譜。
手下的謀士敬翔看不下去了,他跳出來勸說朱溫:還沒有做好準備,不能倉促用兵。
朱溫不聽,他說朱氏兄弟能打吧,李克用能打吧,這些人都被我按下去了,他楊行密能怎麼樣,淮人體弱,不堪一擊,請先生放心。
現在的朱溫已經膨脹了,他初步蕩平了北方,想要攜勝利之威平定淮南,然後統一天下,最後完成自己的皇帝夢——他有點等不及了。
等不及了就會很倉促,倉促之下是做不成事的,特別是打仗。
接下來決定五代十國格局的清口戰役打響了。
龐師古率領七萬主力按照預定計劃向楊行密轄區突進,走到清口這個地方,被人攔住了,攔路的人是楊行密手下張訓。
張訓部當時駐紮在漣水,負責監視汴州軍隊的動向。
龐師古一看淮河對岸有人,當然不肯輕易過河了,不然被對方來一個擊敵半渡那就不好了,所以大軍在清口找了一個地方駐紮了下來。
不過他找的這個地方確實不怎麼樣,我們下文會提到。
北線葛從周也按照預定計劃趕到了壽州附近,與朱延壽部進行了一次小規模戰鬥,雙方都沒有佔到便宜,開始僵持。
朱溫很有信心,他派出了兩路大軍還嫌不夠,親自帶兵趕到宿州駐紮下來,隨時準備在前方取勝後率兵南下,擴大戰果。
大軍壓境,聲勢喧天,楊行密有點慌了。
兩邊前線都派人告急,楊行密手中軍兵有限,他要做個決定,那就是具體增援哪邊。
楊行密覺得柿子應該揀軟的來捏,可以先集中兵力擊潰葛從周所部,藉此威懾龐師古,迫其退兵。
這是個中規中矩的打法,而且勝算比較高,但是有人提出了反對意見,這個人就是剛剛到淮南沒多久的李承嗣。
李承嗣到達淮南後和楊行密達成了協議,自己幫對方打場勝仗,楊行密想辦法送他回到河東老主子李克用的身邊。
是不是有點關羽投靠曹操的味道?
可惜楊行密不是曹操,他和曹操一樣惜才,但比曹操還會耍賴皮,在李承嗣幫他打跑朱溫之後,這位楊老先生改變了主意,一直把李承嗣留在了淮南。
現在李承嗣既然要幫楊行密打勝仗,肯定要積極爲對方謀劃,他對楊行密說:
“打葛從周當然沒錯,但打不疼朱溫。今年把他打跑了,明年又來了,最後我們淮南境內就會連年用兵,民不聊生,難逃失敗的下場。
既然要打就要打狠一些,讓朱溫知道疼,再也不敢來找麻煩,所以應該對龐師古的主力用兵,把這塊硬骨頭給啃掉!”
隨後李承嗣又通過分享自己與朱溫常年戰鬥的經驗,分析當下淮南戰場的局勢,來佐證自己判斷的正確性。
楊行密很擅長聽取別人意見,一看對方說的有道理,當即拍板:
“就按你說的做!”
隨後楊行密派李承嗣、朱瑾等人帶領三萬大軍,進軍楚州前線,漣水的張訓也趕來匯合,大軍在楚州安營紮寨,隔淮河與龐師古大軍遙相對峙。
恰在此時,天公不作美,開始下雪。
這一年的雪,確實來得比往年早了一些,對戰爭來說未必是好事。
但是楊行密佔據着主場優勢,軍隊不愁吃喝,在家門口打仗就是方便。
反觀龐師古就不一樣了,身居客場不說,對地形還不熟悉,更可惡的是戰場上到處是水,根本找不到汴州兵擅長的作戰地形啊!
龐師古有點怠工了,他本來就對征討淮南有意見,但是朱溫是自己的老上司,自己又是對方最聽話的下屬,不好多說別的,只能硬着頭皮出征。
在龐師古看來下雪也是好事,正好借天氣原因退兵,所以並不急着往前推進。
他也有充足的自信,認爲自己不去找淮南的麻煩就很夠意思了,對方肯定沒有膽子來主動進攻。
但是龐師古失算了,在他安營紮寨混日子的同時,對岸的李承嗣已經派出了一支秘密部隊渡河了。
渡河的軍隊不多,只有幾千人,領兵的大將是朱瑾。
朱瑾現在應該是最恨朱溫的一個人了,自己的老家被朱溫佔了,哥哥被朱溫殺了,就連老婆也讓對方給睡了,奇恥大辱啊奇恥大辱,是個男人就咽不下這口氣,朱瑾又不是一般的男人,所以他要報仇。
報仇的機會來了,龐師古屯紮的地方地勢低窪,適合用水攻,朱瑾悄悄渡河,到淮水的上游去修築堤壩,短時間內形成了一個大水庫。
按說龐師古也是南征北戰的名將了,屯兵的地方都選不好,有點匪夷所思。
其實仔細想想也說得通,第一,當時天氣嚴寒,風雪交加,大兵在外不會只呆一天兩天,需要長期駐紮,所以他選的屯兵之地應該是風雪最小的地方;
第二,龐師古輕敵了。北面的時溥、朱宣、朱瑾都是他帶兵討平的,期間經歷的惡戰數不勝數,他是最後贏家,北方軍隊尚且不是他的對手,更何況體弱的淮兵呢,所以他不相信對方敢主動出擊,時間一長,連派到外面的斥候都收回來了,就駐紮在當地等待朱溫的退兵令。
屯兵日久,軍心浮動,龐師古開始下棋,一來修身養性,二來穩定軍心。
這一招三國時候很多人都用過,屢試不爽,軍心果然平穩了很多。
這時候有一個不開眼的將領來彙報了,他說最近淮河水位不太正常,要提防對方用水攻,建議龐師古拔營起兵,換個地方駐紮。
龐師古大怒,心想我好不容易稍稍穩定了軍心,你就來湊熱鬧,有沒有眼力價兒?
換個地方屯紮,這地方是那麼好換的嗎,七萬人的大軍一旦挪動地方,軍心就要散了,到時候進有淮河攔路,退又沒有將令,軍隊一旦譁變就萬事休矣!
當即以惑亂軍心的罪名斬殺了這名將領,全軍肅然,軍紀瞬間嚴整了好多。
這下龐師古滿意了,軍心穩定比什麼都重要,但是他不知道的是,這一刀下去斬殺的不只是一個將領,更把進言的道路給斬斷了,自此之後,全軍上下再也沒有來參議軍情的人了,龐師古下棋下得更清靜了。
這時候上游的水庫水位也滿了,朱瑾與楊行密約定時間,到時候開閘放水,滔天巨浪翻滾而下,勢如奔雷,浩浩蕩蕩向龐師古的營區涌去,汴州大營瞬間變成澤國——水淹七軍的一幕再一次上演了。
汴州兵猝不及防,溺斃無數,全軍大亂。
隨同巨浪一同殺向汴州兵的還有憤怒的朱瑾,他長槊在手,奔馬如飛,但凡見到從水區逃出來的汴州兵就是一陣猛殺。
淮河對岸的楊行密、李承嗣也率大軍渡河,對汴州大營開始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圍殲戰。
三萬圍殲七萬,這應該夠楊行密吹噓好幾年的了。
汴州兵基本上全部報銷,主帥龐師古被朱瑾擊殺,七萬大軍淹死大半,又被淮南兵撿漏殺了一半。
只有一個名叫徐懷玉的將領見機得快,帶着本部兵馬逃了出去,收攏了一萬多散兵向壽州進發,去和葛從周匯合。
在楊行密圍殲龐師古的同時,壽州的朱延壽也開始主動出擊,向葛從周的大營發動猛攻。
葛從周不支,率兵出逃,開始向龐師古大軍靠攏,想要兩軍匯合,齊頭並進。未曾想在半路遇到了徐懷鈺帶領的散兵,大駭,率兵北歸。
葛從周是個成熟穩重的將軍,他充分研判形勢後認爲要快速撤離戰場,否則將會步龐師古後塵。
於是當機立斷,命令大軍拋棄輜重,輕裝上路,進行急行軍。
葛從周走得很急,後面朱瑾追得更急,他要復仇,他殺了龐師古還嫌不夠,還要把葛從周的腦袋留下來。
朱瑾、李承嗣率領的騎兵日夜兼程,終於在淠水追上了葛從周的軍隊。
此時汴州兵鬥志全無,根本無法組織有效的抵抗,前有淠水阻路,後有追兵殺來,葛從周陷入絕境。
他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一咬牙,一跺腳,渡河!
渡河定然會被對方半渡而擊,但是葛從周管不了那麼多了,能跑出去多少是多少。
被半渡而擊的結果是軍隊被屠殺殆盡,淮河之上浮屍萬具,水流爲之變赤。
關鍵時刻猛將牛存節率所部兵馬斷後,阻擋朱瑾的猛攻,葛從周率殘部走脫。
渡河之後的汴州兵雖然擺脫了敵人的追擊,但是老天爺並不想放過他們,天降大雪,士兵乏食,軍隊連續四天空腹趕路,被凍斃的士兵充斥了撤退的道路。
隨後這部殘軍到達潁州境內,潁州刺史王敬堯在道路上燒炭爲士兵取暖,併爲他們提供補給,這才讓葛從周率領一兩千殘兵敗卒逃了回去。
清口之戰落下帷幕,朱溫兩路大軍幾乎全軍覆沒,此戰之後朱溫的汴州兵團元氣大傷,再也沒有能力對淮南地區發動大規模戰爭。
戰爭之初李承嗣向楊行密提出的軍事戰略基本上全部實現,爲了表彰李承嗣,楊行密保舉其爲檢校太尉,領鎮海軍節度,然而隻字不提要把對方送回李克用身邊的事情。
李承嗣來問,他就顧左右而言他,反正就是不放人——楊行密毫無心理負擔地食言了。
聽聞前線戰敗的消息,遠在宿州的朱溫先是大恐,繼而大怒,他不想接受現實,不顧一切地向壽州進攻,然後毫無懸念地被朱延壽吊打一通,大敗虧輸,從此灰溜溜憋回汴州消停了好長時間。
而被仇恨包裹的朱瑾現在完全在放飛自我,率領吳國軍隊連年北上進犯徐州、宿州,把戰火徹底燒到了朱溫的地盤上。
清口戰役是奠定五代十國格局的一次戰役,從此之後,北方軍閥佔據江淮、飲馬長江的夢想化爲泡影,短時間內再也沒有能力揮軍南下。
隨後朱溫建立後梁政權,北方地區陷入長年戰亂,軍隊無暇南顧,爲南方各國發展社會經濟提供了相對穩定的外部環境。
所以說楊行密的淮南是保護江南地區的一道屏障,他一方面依靠強大的武力把嗜殺成性的北軍拒之門外,另一方面與周邊的吳越、楚國、閩國等地方勢力和平共處,協力發展地方經濟,一起探索出一條全新的經濟、文化、社會發展制度,爲之後北宋統一全國提供了充足的制度、財富積累。
從這個角度來說,楊行密算得上是五代十國第一人。
清口戰役打完了,我們把時間倒回去看望一下昭宗皇帝李曄,他現在很悽慘,因爲長安城又被人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