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章 滅樑(二)

王彥章的敗卒有逃回開封的,向樑帝朱友貞彙報:

“王彥章被擒,唐兵殺過來了!”

朱友貞大驚失色,聚族慟哭,頓足叫道:“國運盡矣!”

召集羣臣問計。

到了這時候,誰還能有啥計策呢,文武百官,集體失聲。

最後時刻,朱友貞想起了敬翔,把他找來問話:

“朕之前一直沒聽你的話,以至於到了這步田地。如今事急,可有計策獻給朕?”

敬翔老淚縱橫:

“我就是你們朱家的一個老奴,服侍你們父子已經將近三十年了,在我眼裡,您就是我的小少爺,向您盡忠是本分。

然而現在段凝駐軍河上,首鼠兩端,外無援兵,內無可戰之人,勸您出城躲避,您肯定不願意;讓您御駕親兵,您也沒那殺伐果斷的氣勢。

如是這般,即便是張良、陳平復生,也沒有辦法了。老臣只願先死,不忍心見宗廟社稷覆亡!”

君臣二人相向慟哭,久久不絕。

其實敬翔話裡有話,如果朱友貞能夠下定決心御駕親征,拿出李存勖一半的魄力出來,敬翔也能輔佐他保住開封。但是這層意思朱友貞沒有聽出來。

可惜啊,這是個優柔寡斷之人,統不了兵,御不了人,遇事就慌,還抓不住頭緒,不亡都難啊。

當時開封城裡還有幾千控鶴軍,這是皇帝親軍,戰鬥力還是有保證的。大將朱珪主動請纓,帶這些人出戰,朱友貞不同意。

爲什麼不同意?

一來是怕朱珪帶着這些人投敵了;二來,沒有這些人保衛皇宮,朱友貞怕被人給暗害了。

防人防到這個程度,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既然控鶴軍你不用,那就只能用別人了。

樑帝朱友貞下旨,讓開封尹王瓚驅趕市民到城上去守備。

與此同時,朱友貞命張漢倫出城,快馬加鞭去找段凝搬救兵。

這張漢倫也是佞臣之一,關鍵時候靠這種人,靠得住?

事實證明靠不住,這傢伙跑到滑州,也許是騎術不咋地,一下子從馬上摔下來了,摔傷了腿。

腿傷了還好,再往前走就是黃河,他過不去。過不去你想辦法撒,想不到辦法,他也許是在河邊乾着急,也許是在那裡思考以後的出路,反正最後也沒過河。

所以說,援軍是沒法指望了。

外面援軍沒指望了,城裡邊能夠衆志成城搞好守衛工作也能解決問題,畢竟後唐的軍兵不擅長攻城,而開封作爲大梁的東都,這是座雄城。

而雄城,一般都會在內部被攻破。因爲到了這關鍵時刻,朱友貞還在搞內鬥。

跟誰鬥?跟兄弟子侄鬥。

託朱溫、朱友珪的福,老朱家父子相殘、兄弟相殺的優秀傳統得到了完美繼承。

朱友貞做了十幾年的皇帝,絕大部分精力都用在防範內部敵人上面了。

現在李存勖馬上就要圍城了,他不想着怎樣抵抗,反而要向叔伯兄弟朱友誨、朱友諒、朱友能下手。

這三個人都是朱溫他哥朱全昱的兒子,朱友諒、朱友能這倆貨是真的造過反的,被關了起來。

朱友誨這個人生性聰敏,又很有能力,人心歸附於他。當時有人向朱友貞告狀,說朱友誨這傢伙不是好人,竟想引誘禁衛軍叛亂。

當時朱友誨在陝州做節度使,他是怎麼能夠引誘遠在開封的禁軍的,即便是真引誘了,禁軍造反對他又有什麼好處呢?疑點重重啊。

朱友貞不管,他認爲友誨同學的兩個兄弟都造反了,以此類推,朱友誨也會造反。

本着寧可錯,不可漏的嚴謹態度,朱友貞把朱友誨從陝州召了回來,把他和朱友能、朱友諒關在一起,讓他們鬥地主。

鬥地主就鬥地主吧,命能保住就行。

但現在開封馬上要被圍了,這兵荒馬亂的,要防止有人藉機搗亂啊。那仨兄弟如果不甘心鬥地主,跳出來扯旗造反怎麼辦?

這是個問題,不能不防,但你防也防不住啊,那就只能殺人了。

死人畢竟是不可能再起來造反的。

於是乎,本來還在圍坐在一起鬥地主的朱友誨、朱友諒、朱友能仨兄弟把牌局換了個地方,到閻羅殿打牌去了。

殺了兄弟,繼續思考退敵之策。

鑑於去搬救兵的人(趙漢倫)久無音訊,朱友貞又召集了一幫親信,每個人都厚賞一番,懷揣着詔書去段凝那裡搬救兵。

朱友貞的想法是這樣的:一個人不行,我多派些人去,總會有一封信會送到吧。

事實證明他想多了,這些被派去送信的人一旦出了城,全都一鬨而散,四處逃命去了。去送信?不好意思,這麼多人,讓別人去送吧,我還是逃命要緊。

大家都這麼想,所以結果也就這樣了。

但等着人來圍城也不是辦法呀,大臣們又開始獻計。

有人說放棄開封,到西京洛陽去,這樣一來即便是唐-軍佔領了開封,也不能長久。

又有人說,去搬救兵不是搬不來嗎,沒事兒,我們不搬救兵了,直接到段凝軍營裡去,這樣總不會有風險了。

第一個主意還好說,第二個主意完全是天方夜譚。控鶴都指揮使皇甫麟就極力反對:

“一來段凝沒啥將才,他自身難保,你還指望他保護聖上?二來,段凝聽說王彥章都戰敗了,膽子都被嚇破了,會不會投降都兩說,還想去投奔他?”

這一番話引起了不小的騷動,因爲皇甫麟說的是實話,正因爲是實話,所以把每個人的小算盤都說出來了,大家不騷動纔怪。

這時候佞臣趙巖終於說了一句正確的話,他對朱友貞說:

“事勢如此,一下此樓,誰心可保!”

意思是說你老老實實在開封呆着吧,哪裡也別想去了,現在人心思變,你一出去,死得更快!

這,就是樑帝朱友貞所面臨的處境。

既然不能出城,但問題還要解決啊,怎麼來解決,誰的官兒大誰來解決,所以要問宰相。

鄭珏身爲宰相,憋了半天憋出來一個計策:

“把傳國寶(傳國玉璽)交給我,我帶着去詐降,來解救危難。”

詐降可以,問題是你要有後招才行,實力不對等,有沒有援軍,更沒有奇計,你詐降有什麼用呢。

這個問題朱友貞顯然也考慮到了,他對鄭珏說: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我當然不會吝惜傳國之寶,問題是愛卿此策,能否解決問題呢?”

鄭珏低頭又憋了半天,哼哧哼哧地說道:“恐怕解決不了。”

那你費什麼話!左右百官都笑得打顫。

他們當然可以笑,城破之日他們還可以投降,搖身一變就從樑臣變成唐臣,由爲朱老闆做工變成爲李老闆賣命,區別不大,富貴照有。

朱友貞笑不出來啊,他是皇帝,國破家亡的時候皇帝必死無疑。

位子不一樣,心態當然不一樣。

朱友貞是個可悲的人,他很孤單,也缺乏安全感,現在皇位對他來說不是榮耀,而是負擔。

他日夜慟哭,無所適從。對於一個人來說,最大的悲哀不是去死,而是明知道會死,卻無法改變,等死的過程很痛苦。

朱友貞把傳國寶藏在臥室裡,防止被人偷去,而最終這件物件還是被人偷走了。

行竊竟然到了皇帝的臥室裡,對於朱友貞來說,這開封城內還有安全的地方嗎。

在朱友貞惶惶不可終日的同時,李存勖的唐兵已經過了曹州,聲勢浩大地壓向開封城,所過之處戰馬齊鳴,煙塵蔽天,如同沙塵暴一般席捲而來。

朱友貞身邊已經沒人了,趙漢傑被唐兵俘虜了,去搬救兵的趙漢倫正在黃河邊上磨洋工呢,現在還有一個趙巖,而這個趙巖也要走。

往哪裡走呢,他對跟從自己的人說:“我對溫韜很好,他一定不會辜負我。”

於是一溜煙跑到了許州,去投靠溫韜。

溫韜是個軍閥,這傢伙打仗不見得怎麼厲害,但是名聲很大。

名聲大不見得是好事,有的是好名聲,有的是壞名聲。

溫韜屬於後者,他是通過發死人財出名的。

死人財怎麼來?盜墓得來。

盜誰的墓?皇帝的墓,具體來說是唐朝皇帝的墓。

這樣一來這傢伙想不出名都難。

在當時皇權至上、死者爲大、善惡有報等封建迷信思想滿天飛的時代,他竟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去挖唐朝帝王的陵寢,而且還幾乎把歷代的皇帝挖了一個遍,這就很能說明問題了。

首先能說明這傢伙膽子大,再一個就是貪財,最後一個就是這個人是個無底線、無節操、無組織、無紀律、無道德、無敬畏的六無人員。

指望這樣的六無人員知恩圖報,呵呵,趙巖也真夠有趣。

“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誠臣”,該跑的都跑光了,想留的自然會留下來。

控鶴都指揮使皇甫麟,沒有走。

朱友貞知事不可爲,對他說道:“李氏是我朱家的世仇,投降是沒有用的,我不想死在仇人的刀下,你來殺我吧。”

皇甫麟哀泣:“臣下甘願爲陛下您戰死在敵軍陣前,不敢奉此詔!”

朱友貞當然知道對方爲人,因此激了對方一句:“你想出賣我嗎?”

皇甫麟血氣上涌,拔劍就要自剄,被朱友貞攔下了:

“不急,我們一塊兒死!”

於是皇甫麟先殺掉朱友貞,隨後自殺。

至此,後梁的統治算是終結了。

朱友貞從公元913年登基稱帝,到公元923年自殺亡國,在位將近十一年。

在位的十一年裡,這個做皇帝的人保持一貫的溫和恭謹,不好色,也不荒淫,甚至沒有什麼暴政,他的亡國之失完全在於優柔寡斷、寵信非人。

朱友貞寵信趙巖、張漢傑、張漢倫等人的表象下面埋藏着深層次的恐懼。

沒錯,登上皇位後的他無時無刻不是生活在恐懼之中,兄弟侄兒無時無刻不想造他的反。他在位期間經歷的造反不下五次,平均兩年就有一次。

爲此,他不敢輕信旁人,只能寵信外戚。其中趙巖是他的姐夫(妹夫),張氏兄弟是他寵妃的兄弟,在他的眼裡,才能是第二位的,忠心纔是第一位的,因爲保命要緊。

提心吊膽做了十一年的皇帝,最後這一死也算是解脫了,最起碼能睡個安穩覺。

所以說,朱友貞是一個可悲的人。

皇帝死了,開封城就亂了,這時候唐兵恰恰趕到了。

最先趕到的是李嗣源,他也不答話,直接攻打封丘門。

沒有想象中的箭雨,沒有想象中的擂木炮石,更沒有暗無天日的苦戰——開封城門從裡面打開了。

開封尹王瓚開門出降。李嗣源進城安撫軍民。

不久,唐帝李存勖也來了,他望着眼前巍峨的開封雄城,熱淚盈眶。

父親大人,三矢之仇,今天算是報完了,您在天之靈,可以安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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