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滿足,通常來自還沒得到或者已經失去的。
白無影已經醉了,不是因爲滿足,而是因爲對一直以來渴望得到的答案的大失所望。此時此刻的第六天王,精神放鬆,醉眼惺忪,暢所欲言。再無平素的神秘和冷酷。或許這纔是面具後面真正的樣子。
李牧野只是讓他明白了一個道理,他畢生所追求的劍術在這個時代裡其實並無多大意義。劍術是殺人術,槍炮也是殺人術,並無高低之分。人在江湖,最通俗的目標就是活下去。最好的劍術,必須是能幫他活下去的。
“李牧野,我告訴你一個秘密。”白無影搖晃着身軀,往昔如劍光般的目光只剩下一片朦朧,大着舌頭說道:“白無瑕那臭丫頭,其實是個非常孤獨的孩子,她有嚴重的信任障礙症,除了我老婆,其他人,包括我和老高,連同那幾個她親自帶大的小崽子在內,都不會得到她絕對的信任,但是她卻一直信任你。”
李牧野嘆了口氣,道:“我他嗎是不是應該受寵若驚?所以呢?你的意思是?”
白無影搖頭道:“我的意思是要告訴你,從你試圖掙脫她的心靈控制的一刻起,便已經辜負了她對你的這份信任,所以你就別指望她會回心轉意了,這丫頭在你身上用情太深,她控制不了你的心,就要控制你的人,在她心裡,你的分量未必就比我老婆在她心中的分量輕了,你與其求人不如求己。”
“你的意思是我得痛哭流涕的去求她把兩個孩子還回去?”李牧野沒好氣道。
白無影道:“你得跟她重歸於好,重新讓她對你有依賴感,給她安全感,讓她明白無論任何情況下,你絕不會離她而去,即便是你現在已經入境泰定,不受她的心靈控制了,也依然會像你之前做的那樣全心全意愛護她。”
“我明白了!”李牧野回想起當日在神凰明堂的地下深處,白無瑕說放了自己時的樣子,當時她流淚了,對於她那樣的女中梟雄而言,淚水是何其珍貴的,而小野哥卻沒有珍惜,反而乾脆的接受離開了。正是這個舉動讓她陷入極度失望中了,所以纔會做出那麼極端的事情。
白無影繼續說道:“我之所以十年不還家,不只是因爲追求劍道的極致,還因爲家裡的母老虎簡直比外面的江湖可怕千百倍,我的小妹子被養成今天的樣子,她要承擔很大責任,小老弟,你要相信我,千萬別對這娘們兒抱任何希望,她對白無瑕只有沒底線無原則的寵溺,說不定捉你孩子的壞主意就是她出的。”
李牧野注意到他說這些話的時候的流露出的驚恐神態,就像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第一次跟心上人進電影院看貞子時的狀態相差無幾。皺眉道:“你堂堂無影天王,白雲堂大佬,至於這麼害怕一個女人嗎?”
白無影嘆了口氣,又喝了一大口酒,道:“她是孫門正宗傳承人,年輕的時候也很溫柔很美的,我們曾經非常恩愛,最初結婚的幾年我們爲了享受二人世界沒有要孩子,我帶着她幾乎走遍了世界的每個角落,後來白雲堂出事,我父親身故,我帶着她返回玲瓏域,然後我們收養了無暇,她把一部分愛分給了無暇,而我也開始追求劍道。”
他繼續說道:“我那時候很擔心白雲堂的未來,於是就拼命的提升自我,卻忽略了她的感受,當時她已經四十多歲,我們卻還沒有孩子,你知道的,女人的好年紀其實不多,所以她那時候忽然變得焦慮又暴躁,後來我們有了白起,她卻得了嚴重的產後抑鬱,當時無暇已經十四歲,不但在修行上遠勝過了我,並且已經能夠把我妻子照顧的很好。”
“你呢?作爲丈夫,你當時在做什麼?”李牧野問道:“爲什麼你要說白無瑕把你妻子照顧的很好?”
白無影麪皮泛紅,聲音低落道:“我當時去主持朝天觀,很長時間都沒回過玲瓏域。”
李牧野眯眼看着他,尖銳的問道:“你是不是出軌了?”
白無影麪皮更紅,甚至低下了高傲的頭,道:“是的,我愛上了一個女弟子。”
李牧野嘿的一笑,道:“所以,新人替舊人,她在你心中就成了母老虎?”
白無影緩緩搖頭,道:“事情沒你想的那麼簡單,那個女人叫張酒香,是天師道的傳承人之一,我們是真心相愛的,但是忽然有一天她失蹤了,然後天師道的人來找我要人,我陷入了大麻煩,不得不跑回玲瓏域,之後才知道張酒香是被無暇親手捉回玲瓏域的,當我再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被孫少玲裝在罈子裡,挖了眼睛,鼻子和耳朵,還被砍掉了四肢。”
人彘。劉邦的老婆呂后獨家發明用來對付戚夫人的一種酷刑。
豕也,即豬。人彘是指把人變成豬的一種酷刑。就是把四肢剁掉,挖出眼睛,用銅注入耳朵,使其失聰,用喑藥灌進喉嚨割去舌頭,破壞聲帶,使其不能言語。然後扔到廁所裡,還要割去鼻子,剃光頭髮,剃盡眉發和眼睫毛,然後抹一種藥,讓這些毛髮脫落後不再生長,這就做成了人彘。
歷史上出現過三個人彘,遭受不幸的都是女人,下手的也都是女人,另外兩個分別是武曌和慈禧。
李牧野看着白無影悲憤又無助的神情,在心中悄然一嘆。難怪他不肯回家,孫少玲根本已經不是個正常人了。隨即忽然又想到白無瑕,如果白無瑕用這樣的手段對待自己身邊其他女子,小野哥該怎麼辦?想到這,不禁心下慼慼然。
白無影道:“那娘們兒雖然瘋的厲害,但看上去卻與常人無異,甚至要比常人還聰明的多,她是醫家出身,知道自己的狀態有些失控,爲了不讓白起受到影響,就把孩子交給白無瑕看管,她不希望白起走我的老路,就要求白無瑕找個理由將白起趕出白雲堂,但那孩子天賦極高又是個武癡,根本放不下江湖這碗飯。”
李牧野道:“白起的進境很快,習武修身本身沒有錯,他跟着我不會遠離江湖,但一定不會走上你的老路。”
白無影一臉悵然愧疚,道:“這孩子就拜託小李先生了。”
“白兄放心,李某一定盡力。”李牧野托杯言道:“勸君更盡一杯酒,杯中自有忘憂谷。”
白無影舉杯應和道:“老曹說的妙,何以解憂,唯有杜康,一語道破天機呀!”又道:“男人這一生縱然英雄蓋世,也難免妻不賢子不屑,學不會忘憂便要學會喝酒,今晚且先醉去,理他明朝酒醒何處?”
兩個遭遇悍婦的男人,同病相憐,共謀一醉,到了這會兒漸漸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了。
李牧野道:“對,喝完了咱們再輕裝上陣,明日各奔東西,我改主意了,不逼你回家見你老婆,我去找白無瑕要人,她要是不給,我就揍她屁股,我可不像你那麼窩囊,這種事不能逃避,要嘛我被她降服以身相許,要嘛我把她收拾了,從此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好兄弟,有志氣!”白無影道:“難得咱們哥倆同病相憐一見如故,你老弟不慫,老哥哥我也不能含糊了,我這就回家去好好修理修理那娘們兒,爭取能給兄弟你幫幫場子。”
李牧野道:“你不恨她了嗎?”
“恨!”白無影道:“怎麼可能不恨,那麼活色生香的一姑娘,就生生被她用世界上最殘忍的方法折磨死了,就算張酒香是天師道派來接近我偷學十二週天心訣的臥底,可也罪不該如此。”他搖搖晃晃,斜靠在椅子上,又道:“可是恨歸恨,我跟她還是有感情的,跟恨她比起來,我更恨我自己是個窩囊廢,不但傷害了最愛我的女人,還連自己喜歡的女人都保護不了。”說罷,放聲大哭。
酒是神仙藥,喝了雖不能成仙,卻能讓你快活似神仙。
白無影一輩子都沒這麼暢所欲言過。
李牧野離開的時候他還抱着酒瓶子夢囈:劍名三尺,北冥玄鐵打造,長三尺,重六斤九兩,今天若不能砍死你這瘋婆子,便讓你把老子砍死算球!
洛水之濱,山陰腳下,一老翁正在水邊垂釣。
李牧野踩着開始枯黃的草走到老翁身後。
“你怎麼又回來了?”
“逃避不是辦法,我得跟她見一面。”
“回來就好,她最近心情很糟,雖然那些後加入進來的雜碎讓她有些煩心,但我覺得最讓她煩躁的原因還是你。”
“我就算回來了,也未必能爲她解憂,只能是盡力而爲。”
“你本身就是一味解藥,她看到你回來,心情會好起來的。”高月龍收起釣竿,道:“這幾天我們就要動身去北美了,此行兇險,生死難料,如果方便,我希望你能好好陪陪她。”
李牧野問道:“老爺子,你方不方便告訴我,她在北美籌劃了這麼多事情,究竟要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