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忍是一個貶義詞,運用起來卻是相對的。對親人朋友無辜者殘忍叫沒人性,對敵人不殘忍就是對自己和親人的殘忍。人在江湖,學不會正確理解這兩個字遲早會淹死在江湖中。
看着擺在盤子裡的兩隻血淋淋的殘肢斷手和李牧野冷漠殘忍的神情,魯少芬忽然意識到自己對江湖和這個男人的所有幻想都錯的離譜。
李牧野看着她,眼神逐漸溫暖,宛如地獄歸來。
“會不會很失望?”
魯少芬抿着嘴,先點點頭,又搖搖頭,道:“是有一點沒辦法接受的感覺,但又好像能理解其中的緣由。”
李牧野道:“說說看。”
魯少芬道:“廢了兩隻右手,他們兩個一身功夫差不多就廢了,自然沒辦法再來找麻煩。”
李牧野點點頭,道:“說的不錯,但還不夠詳細,這事兒我回頭跟你細談,咱們談完以後你再決定畢業後選擇怎樣的生活。”轉而又對張娜歉然一笑,道:“又讓你看到哥哥的陰暗面了。”
張娜歪歪頭,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是搞臨牀醫學的,現在步入社會也有幾年了,生死離別沒少見識,知道很多事不一定是我們自願選擇纔會去做的,每一行都有自己的無奈,作爲妹妹,我只是希望擺在盤子裡的手永遠不是哥的。”
“天不早了,我讓老崔送你回醫院。”李牧野道:“放心,只是人家來了卻一段過去的恩怨,我已經金盆洗手,今天的事情絕不是常態。”
“我相信你會處理好的。”張娜輕輕一笑,道:“史珍珍女士住在太平洋酒店九樓9036套房,你要見她最好趁早,這兩天劉麒表哥就要送她回美國了。”
李牧野道:“我明天鬥廚完事後就去拜訪她老人家。”
張娜走到門口時忽然頓住腳步,一拍腦門兒,道:“瞧我這記性,都把最重要的事情給忘了。”
李牧野忙問:“什麼事?”
張娜把小手伸出來,手心向上,道:“借我點錢,揭不開鍋了。”
李牧野先是一愣,隨即心情豁然開朗起來。心中暗忖:乾媽剛走,她缺錢卻沒跟她說,劉麒也來過了,她也沒跟他說。本來以爲看過今晚的事情她會對自己徹底失望,可現在,她在遭遇困境的時候第一個想到的還是小野哥。
“幹嘛呢?”張娜端着手,道:“想什麼呢?是不是還要問我借錢幹什麼呀?”
李牧野打開收款機,把裡邊的整票全都拿出來,問道:“用多少?”
張娜道:“這個月工資一分沒剩全還賬了,距離下個月開資還要二十多天,我個人開銷其實不大,買學習材料,護膚品,偶爾吃點零食,逛街買個小物件什麼的,七七八八算起來有三千塊錢足夠了,前提是沒遇到意外情況。”
李牧野看了一眼手裡的錢,道:“這些你先拿着,一會兒讓老崔帶你去提款機取一些。”隨口問道:“你在這上班算醫療合作項目還是醫院正式聘用的?一個月給你多少工資,怎麼都不夠花呀?”
“當然是正式聘用啦。”張娜掰着手指算道:“標準月薪一萬多,七七八八的補助全算上大概兩三萬,要說花銷是足夠了,可我現在主要在急診值班,動不動就給昏迷病人墊付搶救診查費用什麼的,有的能還,有的不能還,一個月遇上幾個賴賬的就入不敷出了。”
果然是人生何處不江湖?這種事情也就張娜這個從米國回來的幹得出來,估計現在整個醫院裡她都已經善良耿直的沒朋友了。李牧野微微一笑,寵溺的擡手輕輕撫了撫她額頭的短髮,道:“沒事,不是還有哥在這呢,缺錢就來家裡拿。”說着吩咐老崔這就陪張娜去取錢。
四個人收拾停當先後離開,李牧野和魯少芬並肩往回走。
午夜的街頭,黑暗中閃爍着霓虹的光芒,寧靜又透着神秘的色彩。
“這個江湖沒有我想的那麼光明,但依然很浪漫。”魯少芬看着長街盡頭彷彿在舞動的霓虹燈光線感慨的說道。
“但要比你想象的危險的多。”李牧野看着暗夜無光的蒼穹,悠然說道:“也要複雜的多。”
魯少芬道:“今天算是見識到危險了,你可不可以跟我說說複雜在哪裡了?”
李牧野道:“就拿今晚的事情做個例子吧。”
“那仨人是奉命來替別人出氣的,還算不得生死敵手。”李牧野行至路邊的長椅旁,先細心的幫魯少芬擦出一個位置,然後坐在旁邊,示意她也坐下。脫掉身上的外套地給她。
再強悍的女孩子也渴望更強者的溫柔對待。魯少芬雙手交叉放在身前,動作略顯拘謹的讓李牧野爲自己披上外套,道了一聲謝謝李大哥。
李牧野續道:“不同級別的敵手有不同的對待原則,既然沒結下生死之仇,就沒必要把事情做絕了,我留下那父子兩個的右手,的確有讓他們短時間內失去報復能力的意思,但更深層次的意思是要讓他們知道我李牧野不是心慈手軟之輩,還有就是給天道留一線,防的是人在江湖,誰都有走窄的一天。”
“給天道留一線?”魯少芬歪頭沉思着,搖頭道:“好深奧啊。”
李牧野道:“他們登門的時候氣勢洶洶,但你可想過那爺倆回到自己親人身邊後會是什麼樣子?一個肯爲了兒子犧牲自己一雙手的人,在自家人面前,多半壞不到哪去,他們幹這一行是因爲別無選擇,找到我只是爲了工作,我爲了自我保護做了該做的,這就夠了,至於他們以後會不會再來報復我,那就看老天的意思了,我對老天已經有了交代。”
曲少鋒爺倆雖丟下兩隻手,走的時候卻還丟下一個謝字。也許那就是天道的回報?
魯少芬不說話了,她完全被身邊這個學歷有限的男人給震撼到了。
這是生動又深刻的一課。
這一課比她以往在學校裡上過的任何一課都要精彩百倍。這一課的內容不能叫江湖,也不能叫天道,她絞盡腦汁想要給這一課規劃個名頭。最後全部思路卻都迷失在身旁男人脣角撇起的一絲微笑中。有些東西,果然是隻能意會不能言傳。
一個男人,不用一下怎麼能知道好與壞?
魯少芬癡癡凝視着,忽然冒出個她自己都害怕的大膽念頭,李大哥,如果你是楚留香,我願意做你的宋甜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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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文學最近的日子可謂是苦樂參半。仕途上,調任國土資源廳以後,一直頂着個代理的帽子。直到最近才摘掉,本該是春風得意馬蹄疾的時刻,卻偏偏樂呵不起來了。身上背了數千萬的鉅債,每天都要償還鉅額利息,只要對方願意,隨時隨地都能讓他當下擁有的風光化作烏有。
這種巨壓之下的日子簡直不是人過的。
在人前,他依然極力維繫着偉光正的好領導形象,但在人後,他卻活的像個鬼,幾乎每晚都要靠着酒精的麻醉才能睡去,並且睡着了還會噩夢不斷。
當他接到張承志的通知,說如果辦好了這件事,不但可以把債務一筆勾銷,還可以拿到全部受騙事件的錄像材料時,這傢伙登時便什麼都不顧了,管他什麼龍達集團,他全豁出去了,只要能擺脫這種不人不鬼的日子,還有什麼情況能比這更糟糕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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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文學遵照命令給龍達集團的港建項目設置障礙的時候,李牧野正在香格里拉大酒店的後廚大廳裡同粵菜大師範振海比拼廚藝。
這是一場毫無懸念的較量,一個是名垂業界五十年的廚藝大師,一個是半路出家的業餘愛好者,如果不是周靜一力促成,兩個人根本不可能同臺較量。
廚藝講究色香味意形,李牧野不過得了個最初級的形和味,並且還遠不能算地道。三個月的準備期全都用來給太歲村的青壯們洗腦了,因爲小野哥自己心裡很清楚,指望短短仨月努力所得的皮毛對抗人家老師傅數十年的浸淫的技藝大道,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所以,這場鬥廚大戲對李牧野而言完全是帶着重在參與的心情參加的。
鬥廚是小,李牧野其實還懷着更深層的用意。
老頭子使出渾身解數,大勺翻的火光沖天,搞得滿屋子都是香氣,小片刀耍的雪花飛舞,生鮮刺身切的跟雕刻大師的藝術品似的,小野哥看得如癡如醉,早就忘記了自己是參賽選手之一。
林翔宇陪着箇中年男人坐在下面,忍不住大聲提醒:“老大,你參賽呢!”
李牧野如夢初醒,自嘲笑道:“早聽說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只要登峰造極便各得其道,今兒算是見到真正的藝近乎道這句話是怎麼來的了。”說罷,依照原本計劃繼續炮製起自己的菜餚來。
周靜強顏歡笑陪在林志庸身邊看着。林翔宇的老子出現這事兒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
這位林科長小官不大,但對於周家的餐飲事業卻有着舉足輕重的影響力。放在過去就是御膳房的大總管。幾乎可以算是天下間最會吃的主兒了。以他在餐飲業的身份,大老遠跑來給李牧野站腳助威,就這麼一個舉動就夠耐人尋味了。周靜察言觀色,上看下看,怎麼看都覺得不像是衝着林翔宇這張臉來的。
魯少芬也得了一張邀請函在下面觀戰,發現舊江湖不但有超乎想象的殘忍,還有超乎想象的趣味。
特級廚藝技師張賢貴親自客串主持人,此刻正在介紹範振海手底下精心炮製的一道南粵菜中的小菜系福州菜裡的經典:佛跳牆!正說道:醞啓葷香飄四鄰,佛聞棄禪跳牆來!
說起這佛跳牆那是大大有名,據說,唐朝的高僧玄荃,在往福建少林寺途中,傳經路過"閩都"福州,夜宿旅店,正好隔牆貴官家以"滿壇香"宴奉賓客,高僧嗅之垂涎三尺,頓棄佛門多年修行,跳牆而入一享"滿壇香"。"佛跳牆"即因此而得名。
“這道菜源自民間,卻在乾隆年間登上大雅之堂。而後被尊爲種田派廚師的巔峰大成之作。所謂種田派廚師,是南粵廚藝流派的一個特殊團體,以擅長髮掘食材獨特鮮香而聞名,崇尚自然味道,樂山愛水,喜歡就地取材,儘管把味道做到了極致,卻很少有專職廚師,他們多半是農夫,或者漁夫和獵人,做出來的菜追求的是與自然渾若天成的天人合一境界。”
李牧野又聽的出神了,一道老湯白切雞輕車熟路的做完後,賣弄了一番刀法,看着花哨炫目,其實絕非廚藝正道。這種把戲若是在電視裡那些廚藝爭霸的節目炫耀,絕對能換來滿堂彩,但在今天這個內行大家雲集的場合裡,只能引來一陣暗中鄙視。廚藝到了這個層次,早應該脫離輕浮誇張的風格。
張賢貴大爲尷尬,勉爲其難讚了一句:年輕人的刀工還是有些基礎的。
範廚師那邊還在有條不紊又十分迅速的忙碌着,張賢貴繼續介紹道:“今天這場鬥廚的食材用料,以及案頭傢伙鍋碗瓢盆全部由四海廚業贊助。”做完廣告接着又道:“各位都是餐飲界的名家老饕,大家給面子齊集一堂,見證這場海清派廚師李牧野跟南粵望海樓一派的範振海大師之間的較量,實乃三生有幸之事。”
開始重點介紹參與的客人,別人倒還罷了,按照席位點到林志庸的時候,這位張大師先肅然起敬,站在臺上都似乎短了半截兒。隆而重之的:“各位朋友,接下來我要向各位隆重介紹今天到場的最重量級嘉賓,國內餐飲業最具盛名的美食家,執掌當今御膳房二十年,有着國家味道管理者美譽的林志庸先生!”
林志庸十分謙和的站起身向周圍的來自滬內滬外餐飲業的同仁們點頭致意,衆人則對他報以熱烈掌聲。
此刻,範廚師的幾道參賽作品已經幾乎同時出鍋,擺上托盤,遞到評委席上。李牧野也跟着裝模作樣的把自己做好的幾道菜端了過去。
林志庸被第一個請上評委席,原本的評委中是沒有他的,但既然他來了,其他人便只好讓賢出一個位置來,而且還必須是首位。大家都知道,這位嘴裡的這條舌頭可是代表了吃貨的最高境界。
第一口先品嚐了範振海的菜膽燉魚翅,美美的吃了一大口。其他兩名評委也跟着吃了一口,卻沒忙着誇讚,紛紛看着林志庸,等他先表態。林志庸不動聲色,用筷子夾了一口李牧野的白切雞,吃在嘴裡品味一番後, 揚聲讚了一句:好!
周靜剎那間面色通紅,一腦門子汗流了下來,腦子裡只剩下一個問題在迴盪:“這個李牧野究竟是何方神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