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京域城郊人並不少——迎着來到這座城市的第一縷晨曦,許多久居京域的老人們來到城郊的封山上逗鳥、遛彎、聽廣播、交流生活。畢竟奮鬥了大半輩子,終於在人生的遲暮之時儘可能多地享受生活的樂趣,直至在某一天的某個時候,生命的活力走到了盡頭,自己懷着些許遺憾離開這個駐留許久的世界——老人們對這樣的生活感到非常滿足。
清晨的封山一直都是京域老人們的天堂。而在今年的深秋,前來這裡休閒的老人發現,在清晨,封山的某個野湖畔,多了一對年輕人的身影。
“啊啾!”時值小雪時節,封山的野湖尚未完全凍結,但清晨的寒凍還是讓連續幾日早早來到野湖畔和師父“學習”垂釣的林玟有些着涼了。
聽見自己的“徒弟”略帶着抗議的意味的噴嚏聲,一直眯着眼似是在補覺的陳正昊半睜開一隻眼瞥向裡三層外三層裹得嚴嚴實實的林玟,“看來穿得還是有點少啊,小玟——明早記得再添一條褲子。”
“師……父,這天寒地凍的,再添條多少衣服在這裡幹坐一個時辰,神仙也扛不住啊!”忍無可忍的林玟終於發出了抗議。“這都11月了,京域野湖裡根本沒有什麼魚了啊!你不是要教我長武家的刀法的嗎?爲什麼先要在這鬼都不來的地方釣魚啊?”
“嘖,好像是有點過頭了——畢竟我也是第一次當師父嘛,這樣的失誤也是有可能的啦,理解一下嘛,小玟。”說完,陳正昊笑容可掬地湊到林玟背後,賠禮式地給有些賭氣的林玟揉肩捶背。
“哼——那這幾天的釣魚工作應該可以收尾了吧?”林玟半嗔半喜地問道。
“嗯,也差不多了。”陳正昊沉吟道,“那,親愛的小玟同學,這幾天的垂釣活動,你有什麼收穫嗎?”
“.……誒?!”剛剛還在慶幸噩夢終於結束的林玟頓時傻了眼,“那個,師父啊……這幾天,咱們不都是空手而歸的嘛……”
“這我當然清楚,我是說,在垂釣的過程之中,你收穫了什麼?”陳正昊微微一笑。
“額……”對此始料未及的林玟有些尷尬。
“可能我表達的不是很清楚,那我還是舉個例子吧——”說着,陳正昊指向身後的野坡,“你看,就在這幾日,這臘梅樹的枝頭已經吐芽了,花,要開了。”
“.……?”林玟歪着頭,清澈的眼眸中滿是驚異與不解,“這和垂釣有什麼關係呀?”
“當然和垂釣沒什麼關係——但未必與我們沒關係,”陳正昊敲了敲林玟歪着的腦袋,“再過一段日子,我們就可以來這裡賞臘梅了。”
“在這個世界上,尤其是對於認真的人來說,很多時候我們都會執着於某一件事之中,總覺得除此之外,此世再無於我有意義——這是很尋常的想法,但在某些時刻,這想法其實很危險。”野坡之上,收拾好垂釣的傢伙事兒的陳正昊對林玟說道,“的確,我們來這個野湖的目的是垂釣,但垂釣並不是我們最終的目的。就垂釣一事而言,當下普通人沉於此道的目的大致是尋樂——當然事實證明大清早釣魚確實並不是那麼令人愉快(遭受了林玟無奈的白眼)。所以,從尋樂的角度來看,既然垂釣無趣,不如就此時機另闢蹊徑,或許柳暗花明,又是一番風景。”
“可我以爲師父你帶我這麼早垂釣只是爲了磨礪我的心性來着……”林玟有些哀怨地解釋道。
“啊哈哈……其實隨你怎麼理解啦……畢竟我也是第一次做老師,教學邏輯有些失誤還請諒解哈,”陳正昊憨憨一笑,撓了撓頭。
“好吧好吧,就算我懂了師父你的意思吧——可這和長武家的刀法有什麼關聯嗎?”林玟依舊處於困惑之中。
“哼哼……雖說你師父我是‘伍’的那羣人中武力值最低的那個,但這可不代表我對武技沒有研究哦!”陳正昊略帶得意地嘴角上揚,“當一種武技歸於一個門派時,大都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執’的陷阱之中——看穿了一切招式的拆解,在實戰中最終就好像石頭剪刀布一樣,全憑功夫的相生相剋,將戰鬥的結局在無形之中交給了命運。”
“所以,古往今來的武藝高手,大多都是掌握百家技藝、在實戰中將招式儘可能地拆解以達到‘無招勝有招’的境界。但長武家的那位傳奇前輩卻給我打開了一個武技的新世界——長武歸也流傳下的刀法,招式非常之基礎,但都是實戰中最爲實用的刀法。其奧秘在於,最爲基礎的招式以不同的方式組合,以應對複雜多變的戰鬥變化——在這一點上,我和長武歸也前輩懷有同樣的觀點:招式越簡單,實戰中越實用。”
“簡單的招式和這種特殊的共鳴感讓我很快掌握了長武家的刀法——所以要是想教好你長武家的刀法,首先得讓你對這個世界看清更多,不要固執於某一點之上。”
“唔……”林玟表示半信半疑。
不知不覺,兩人離開了野湖。陳正昊見林玟不信,十分自信地從揹包中拿出伴隨他已走過半載的唐刀。
“若你不信,小玟,你可以先和我切磋一場——林老先生和我說過,你也有一把長武家打造的唐刀。說句不虛的,現在的我,說不準可以與我們當中最強的青龍——董司慧小姐一戰!”
顯然,頭腦發熱式的自信驅使陳正昊在這件事上吹了牛。雖然領悟了長武家刀法的陳正昊在武力方面有了長足的進步,但要說和多年練家子的董司慧硬碰硬,雖然沒試過,但連陳正昊自己都知曉沒什麼戲。
不過,老董眼下不在眼前,自己小吹個牛應該是行的——對付林玟這個丫頭,至少自己還是有六七成把握的。
“額……師父,不好意思哈,今天我沒帶我的那把刀,恐怕咱倆的切磋只能等回家再說了……”陳正昊突然察覺,林玟的表情陡然變得有些怪異——那種又是無奈又是想笑的神情讓陳正昊有些困惑。不過,身後一聲熟悉的咳嗽聲頓時讓陳正昊感覺到五雷轟頂,隨即明白了這丫頭的神情究竟在暗示什麼……
“唉,師父,恐怕今天,你的切磋對象輪不到我咯……下次說話要小心一點哦……”
“啊……老……老董,您怎麼……也在京域啊……”陳正昊緩緩轉身,堆滿了尷尬的笑容和彷彿空降於此的董司慧打着招呼,拿着唐刀的手有些微微顫抖。
陳正昊的顫抖是有理由的——且不說這隻母龍是怎麼從尚城突然返回京域、還碰巧與陳正昊在封山相遇的,看董司慧頗具深長意味的右眼,陳正昊先前的吹牛大概是聽了個一字不落。更倒黴的是,此時來到封山晨練的董司慧已經是香汗淋漓,只剩一件短衫,右手還拿着那把從長武世家獲得的漢劍。帶着兵刃、剛剛熱身完畢的青龍遇到了剛剛從野湖畔起身、當面對自己挑釁的朱雀,這種略帶尷尬的危險氛圍讓陳正昊恨不得跳進剛纔的野湖躲起來。
可,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想從這位手裡安然無恙逃出生天,陳正昊用腳趾想也明白,根本不可能。
“好久不見了,老陳。”董司慧清冷的聲音之中既有碰巧再遇故友的欣慰,也含着對陳正昊適才“挑釁”的興致盎然,“看起來,你在京域的日子過的還是很滋潤的嘛!”說罷,眼神瞥向陳正昊身邊站着的林玟。
“額,這位是我徒弟,你別想太多……”看着董司慧和林玟兩人微妙的眼神,陳正昊便知道很有對林丫頭身份解釋一番的必要。“話說這不還在學期內嗎——你怎麼從尚城回來了?”
“嗯,說來話長,”董司慧嘴角無意間微微上揚了一下,解釋道,“其實我是來京域參加大學生創新大賽的——我和同學共同組創的項目入選了決賽,後天在RM大學開賽。昨晚我們從尚城剛飛過來,我沒有跟隨團隊入住酒店,先去了趟明臺公司,找表哥……額……張平遠敘了敘舊……”
“嗷——”聽到“張平遠”的名字,陳正昊立馬便對並不愛參加這類大型交際活動的董司慧一反常態的原因心領神會,故意拉長了聲音,善意地揶揄了董司慧一番,以掩蓋剛剛牛皮吹大發的尷尬。
不過,陳正昊並不知道,這一次,至少是這一次,他猜得並不完全對——張平遠固然是董司慧一反常態來到京域參賽的重要原因之一,但此行中董司慧還有另一個更重要的目標——
探望被“軟禁”在京域的朱雀。
“藍孔雀隕落”結束後,“伍”中四人對於朱雀被趕出組織的最終處理結果始料未及。對此沒有任何準備的他們只能被動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但對於未知的“五佬”和他們真實的打算,其餘的四人,尤其是與陳正昊交集頗深的董司慧和顧柳言一直都懷有不小的擔憂。而對於董司慧而言,年初加入杜縈的項目組簡直是一個再智慧不過的決定——如今杜縈的項目在這學期成功入圍全Z國大學生創新大賽在京域開辦的決賽,而身爲最不活躍的組員,出於兩個男人的原因,董司慧主動提出跟隊前往位於RM大學的比賽現場。
不過不合羣的特徵是改不了的。由於離比賽當日尚早,下了飛機之後,董司慧便先行向負責人杜縈告假,先來到明臺公司聯繫上了張平遠。驚喜相遇的二人在敘了一夜舊後,董司慧向張平遠亮明瞭來到京域的另一個目的——身爲京域有名的大少、就讀於京域本地的主場人士,又是與“伍”密切相關的外部人員,張平遠自然不會忽視這個秋天剛剛來到京域的前“伍”成員陳正昊。雖然沒有直接與陳正昊直接接觸,但張平遠對於陳正昊在京域的生活還是比較瞭解的。
於是,先前還擔心陳正昊被“軟禁”的董司慧聽着張平遠笑着向她講述了離開“伍”之後的陳正昊如何插班RM大學、如何被那位神秘的林蕭教授“收入”家中、如何新收了一個“院花”的少女徒弟……
聽完故事的董司慧反應很是耐人尋味——她如釋重負般地長舒一口氣,然後詢問張平遠最近陳正昊的行蹤。而很巧的是,張平遠就讀的JY大學,恰巧就在封山之畔。
然後,這一天清晨,董司慧帶着漢劍來到了封山公園晨練,安靜地等待着陳正昊和林玟從野湖畔垂釣回來。
“離決賽開始還有一段時間,所以今早來封山舊地重遊一番——沒想到能夠遇上你,真是驚喜。”董司慧清冷的語氣中沒有一點意外的感覺。“不過,聽你剛纔的語氣,好像你想和我切磋一番,向你的徒弟展示一下……”
說着說着,迎着初生的朝陽,董司慧緩緩拔出她隨身攜帶的那把漢劍。
“你現在的實力?”董司慧幾乎貼着陳正昊有些慌亂的面容,語氣冷若堅冰,右手的漢劍閃耀着逼人的寒光。
“哈哈,這,你先退退,老董……”陳正昊有些尷尬地後退幾步,離寒氣逼人的董司慧遠了些,餘光瞥了一眼一旁的林玟——而聰敏的林玟早已察覺到了氣氛的微妙,見師父的目光瞥向自己,合乎時宜地鼓起了掌,高喊一聲:“師父,加油哦!能旁觀一場龍鳳鬥,小玟也是很開心的哦!”
你這孽徒……是存心把爲師往火坑裡推啊!陳正昊心中暗罵。
不過看着眼神認真而凌厲的董司慧和積極起鬨的林玟,陳正昊明白,這一場,是沒法躲了。
“那……還請董小姐手下留情。”說完這句並沒有什麼氣勢的宣戰發言,陳正昊也拔出了唐刀。
此時已是早晨八點多,清晨來此鍛鍊的老人們大多已經回家。又因恰逢工作日,這場青龍與朱雀的切磋,只有林玟有幸旁觀。
“三招定勝負,切磋而已,不必那麼拖泥帶水。先讓你一招吧——畢竟名義上來說,你在這方面的確有點弱。”董司慧毫不客氣地對陳正昊“客氣”道。
“多……咳,那,恭敬不如從命了。”自尊心讓陳正昊在千鈞一髮之際把下意識的“多謝”吞了回去,擺好進攻的姿勢。
“老董,得罪了!”
話音剛落,陳正昊以最快的速度直線出刀——所謂“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在董司慧反應過來之前得手,陳正昊打得正是這一算盤。但這一刀雖然迅疾凌厲,卻十分簡單。董司慧漫不經心地用劍一撥,唐刀擦鋒而過,陳正昊的第一波攻勢落空了。
“第一回合,算我贏了。”董司慧憑空甩了個劍花,眼神驀然間認真起來,雙手握好長劍,蓄勢待發。“第二回,該我了。”
話音未落。董司慧鶴步輕點,以輕靈之勢飛身上前,眼神緊緊盯着陳正昊下盤——這讓陳正昊不禁蹲下呈納刀式,做好了保護下路的準備。可就在陳正昊做好準備迎接這一劍時,董司慧嘴角微微上揚,步法一變,如蜻蜓點水般躍起,舉劍自陳正昊頭頂劈砍。
“師父,小心!”看到這一幕,一旁觀戰的林玟不由得緊張起來。
陳正昊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吃了一驚——但朱雀的反應力畢竟還是略勝青龍一籌。千鈞一髮之際,陳正昊就先前的納刀式將身子一翻,以刀柄精準地擊中董司慧持劍劈砍的手腕。董司慧未來得及對此做準備,手上勁兒一鬆,先前精準有力的劈砍精準度和力道都卸了一大半。董司慧自知攻勢已被陳正昊化解,翻手橫向持劍,腳步一點,跳到陳正昊身後。回頭看時,只見鷂子翻身姿勢失敗的陳正昊急忙就勢滾地一週後半跪着站起,將唐刀插入地上,勉強穩住了身形。
唉,實力差距還是太大了。董司慧和林玟在內心想法上達成了一致。
“第二回合,我輸了。”董司慧的語氣帶着些許戲謔和無奈,“最後一回,一招定勝負吧。”
“一招定勝負。”看起來,陳正昊的勝負欲也被剛纔的交鋒激起了,認真做好了居合的姿勢。
“呵……”董司慧冷哼一聲,半蹲着橫向持劍,做好準備。
一龍一鳳的對峙持續了半晌。封山的這方天地頓時靜得可怕,彷彿連二人的呼吸聲都可以聽得一清二楚。觀摩“學習”的林玟也在兩人都未曾注意時悄悄移動方位,將手伸進自己帶來的揹包中……
朔風驟起,董司慧和陳正昊同時飛身出刃,剎那間,只聽見“鐺”的清脆的一聲,兩人的兵刃碰撞在一起,陳正昊和董司慧開始了力量的對抗。
而在這方面,沒什麼專業基本功的陳正昊顯然十分吃虧。角力還沒過一會兒,陳正昊便咬牙切齒,有些抵擋不住狠勁兒迸發的董司慧,連連微微撤步。上頭了的董司慧也沒輕易點到爲止,步步緊逼,讓陳正昊有些狼狽不堪。
就在此時,又是“鐺”的一聲響,一把唐刀點中兩刃交鋒之處,解開了僵局。董司慧和陳正昊都因脫力而各退數步,有些驚異地看着解局之人——手持唐刀的林玟。
呵,就知道這丫頭沒說實話。陳正昊喘着粗氣,心中暗想。
“那個,師父,董小姐,別上頭,別上頭嘛!”林玟笑着勸道,“切磋而已,點到即止,點到即止。以後還是要做朋友的嘛,別衝動哈!”
“.……抱歉,老陳,是我上頭了。”回想起剛纔角力時自己理智的磨損,董司慧有些歉意,但並未在言語中表露出來,只是默默收劍入鞘。“你……的確比我想象中要強。不過,看到你現在在京域安然無恙,我也就放心了”
“呵呵,多謝了……今天還是承讓了,老董。”陳正昊當然清楚,要是沒有小玟及時出來調解,面對發狠的青龍,自己今天怕是得吃不了兜着走。
“.……林玟,林小姐,”董司慧話鋒一轉,看向一旁下意識橫刀護着陳正昊的林玟,“你……很好,很有意思。老陳就拜託你了,有緣再會。”說罷,拾起掛在長椅上的大衣,向二人揮手致意,瀟灑離去。
哼......這傢伙......害得我白擔心一場。
想着想着,董司慧將陳正昊的現狀通報到了“伍”的內部羣中。
“.……那個,抱歉啊,小玟,”回小院的路上,陳正昊有些慚愧地對林玟說道,“我的確在武技這方面天賦不如你們,長武家的刀譜,其中也只有十分基礎的幾招和一些變化之道——我只能盡力把我的理解告訴你了。可能……對你現在幫助不大吧……抱歉……”
“誒……其實吧,師父,”林玟沉吟一聲,笑着對陳正昊說道,“收穫多少這種事,其實決定權一直握在受教者手裡。雖然你的武技的確不是很強,但,我從你理解的刀法中看見了一些大部分人,包括我,不具有的東西——我覺得,這纔是老先生想讓我學習的吧。”
“哈……或許吧,”陳正昊附和着笑了一聲,“‘三人行,必有我師焉’。這個世界的智慧是沒有盡頭的,但每個個體所具備的智慧是有限而具有差異性的。所以無論何時何地,我們都只是這個世界的學生而已。每個人,都有可能成爲我們的老師。”
“那師父,按你這麼說,就這麼學下去,若有一天,你看清了整個世界的真相,那個時候,你會是什麼樣的存在呢?”林玟提出了一個頗有哲學性的問題。
陳正昊沒有立刻回答,他仰頭望向上方的蒼穹——那裡一片蔚藍,萬里無雲,清淨而又帶着莫名的深邃。
“那個時候啊……我早就不是人類了吧……哈哈哈……”想着想着,陳正昊不禁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