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茂怔了一怔:
“和宮讓你帶話?她說什麼了?”
青登緩緩說:
“和宮殿下讓我告訴你:你一定要好好吃飯、好好休息,切莫因忙於公務而累垮了身子。”
在天賦“過目不忘”的加持下,青登沒有半分捏造地如實轉述和宮的原話。
沒有複雜的辭藻,只有最真摯、樸素的感情。
德川家茂大概是沒料到和宮會對他說這些吧。
只見他先是一愣,隨後兩邊脣角不自覺地向上彎起。
這個時候,青登微笑着補充道:
“殿下,你有一個好妻子呢。”
青登此前對和宮的印象,就是一個嬌生慣養、優越感極強、極度歧視關東人、猶如瓷娃娃一般的大小姐。
自今日後、自親耳聽到和宮對德川家茂的關心後,他對這位柔弱少女的印象大大改觀了。
“殿下,雖然我無意干涉你的家事,但我還是想要提醒你一句:切莫因公事而耽擱了家事。”
“再怎麼勞累,也別讓那個在家裡等你回來的人受到冷遇。”
“最好就在今天晚上,你去見見和宮殿下吧。”
德川家茂表情認真地仔細聆聽,在思索片刻後,儀態莊重地點了點頭。
“嗯,我知道了。”
話音剛落,他便像是想到什麼有趣的事情,輕笑了幾聲。
“你這副真摯地叮嚀我的模樣,很有父親的風範呢。”
咚!
青登不敢再作停留,“咚”地關門而去。
……
……
青登的腳步聲逐漸遠去。
待其足音盡消後,德川家茂不緊不慢地站起身,轉身走向隔壁的房間。
譁——他剛一拽開房門,正巧撞上天璋院的惡狠狠的視線。
“家茂,你還真敢說啊,居然說我是‘懷春少女’……!”
德川家茂聳了聳肩,乾笑幾聲:
“母親大人,我只是據實以告而已。”
天璋院聞言,似乎一口氣沒喘上來,豐滿的胸脯劇烈起伏。
直至好一會兒後,她才勉強穩定心神。
“……家茂,究竟是何用意?”
既像是惱羞成怒,又像是忸忸怩怩的目光,直勾勾地射向德川家茂。
事情到了這個份兒上,她算是明白德川家茂爲何會讓她待在這座房間了。
讓她隔着門扉偷聽,然後直接當着她與青登的面提親,一石二鳥……真是好算計啊!
德川家茂絲毫不懼天璋院的犀利視線。
他歪了歪頭,語氣平靜:
“我的用意……方纔在跟橘君對談時,我已經說得很明白了。”
“我希望您能離開江戶城,不要再當什麼大御臺所了,同橘君一起幸福地過完餘生——這就是我的用意。”
“實不相瞞,剛開始時,我只打算作壁上觀,無意插足您與橘君的情事。”
“怎奈何……您太在意‘大御臺所’的身份,以及世人的目光。”
“縱使心中充滿了對橘君的深厚情誼,也自欺欺人,不願坦率地直面自己的內心,徒增鬱悶與煩惱。”
“假使任由你們自由發展,哪怕過去十生十世,你也會把自己的心意深藏在心中,不願向前踏出堅定的一步。”
“既如此,就讓我來幫你們把窗戶紙捅破吧。”
“這般一來,不管以後如何,總歸能落個痛快。”
“至少比先前那種‘不上不下’要強得多。”
天璋院的面部神情變了數變。
懊惱、羞臊、迷惘……各種各樣的情緒在其頰間時隱時現,讓人猜不透她現在的所思所想。
“……家茂,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雖然我能理解你的良苦用心,但你有一點錯了。”
“我對盛晴的感情,並非你所想象的那般。”
德川家茂聞言,立時笑出聲來。
“母親大人,事到如今,再講這樣的話,未免過於無趣了吧?”
“這或許就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吧。”
“您大概沒有意識到吧,實際上,您身邊的紗重、八重等親信,早就看出您對橘君的特殊情誼。”
“畢竟,您在遇見橘君後的模樣變化,實在太過明顯。”
“但凡是個明眼人,都不可能不明白其中的貓膩。”
“只不過是因爲茲事體大,所以大家不敢亂嚼舌根而已。”
天璋院的臉又紅了。
大概是想不到反駁的話語吧,她支支吾吾了老半天,始終沒有吐出半個字眼。
德川家茂可不會留足時間給她反應,他直接“乘勝追擊”:
“母親大人,不論您做出什麼樣的決定——是繼續留在江戶城,還是同橘君一起遠走高飛,或是別的什麼選項——孩兒都會全力支持。”
“您的幸福,便是孩兒的夙願。”
“爲了幕府,爲了這個國家,您已經做得夠多了,請您……多多爲自己考慮吧。”
天璋院聽罷,下意識地抿緊朱脣。
須臾,她揚起視線,深深地看了德川家茂一眼,眸光復雜難言。
“……”
最終,她什麼話也沒說,騰地站起身,然後提拽衣裙的下襬,踩着急促的小碎步,逃也似的奔離房間。
德川家茂安靜佇立,側過腦袋,目送其背影。
待房間內外僅剩他一人後,他仰天朝天,長出一口氣,臉上掛起幾分疲倦,嘴上嘟囔:
“我這個做兒子的,也挺不容易的……”
……
……
江戶城,城門外——
“哞哞……?哞哞哞……?”
蘿蔔注意到主人的異樣,一邊筆直前行,一邊“哞哞”叫着,頻頻轉過頭來,一臉好奇、擔憂地看着背上的青登。
自己是如何離開休息之間,接着又是如何穿過江戶城的大門……這段記憶彷彿被切斷、抽取了,青登怎麼也回想不起來。
他現在只感覺全身發輕,周身上下有一種輕飄飄的、雙腳踩不到地面的“虛幻感”。
此時此刻,他的腦中像是裝了一臺壞掉的錄音機,反反覆覆地重播德川家茂方纔所述的那些話語。
娶天璋院爲妻……青登以前從未想過這種事情。
更準確來說,是特地不去想這種事情。
因爲他知道這是不可能實現的奢想,所以他有意識地予以忽視。
然而……託了德川家茂的福,他現在沒法再繼續“裝傻”了。
姑且不論迎娶天璋院的可行性。
假使他真的娶天璋院爲妻,那由此引發的一系列連鎖反應,定會讓他焦頭爛額。
他縱使能瞞過天下人,也瞞不過家裡的那幾位嬌妻。
“佐那子,阿舞,小司,這位是天璋院篤姬,沒錯,她就是幕府的大御臺所!不過這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從今往後,她是‘橘敬子’,你們要好好相處哦!”——老實說,青登完全不敢想象對着佐那子等人說出這樣的話後,將會是何後果……
天璋院有一堆名字。
她小名是“於一”。
成爲島津齊彬的義女後,改名爲“島津篤子”或“源篤子”。
將軍的正室多從五攝家(一條、二條、九條、近衛和鷹司)或皇室迎入,作爲朝廷與幕府之間信任的默認,所以在被近衛忠熙收爲養女後,她再度改名,變爲“藤原敬子”。
如此,假使天璋院真成了青登的妻子,那她的名字理應改爲“橘敬子”。
面對變爲“橘敬子”的天璋院篤姬……佐那子等人只怕會陷入長時間的宕機吧。
誠然,佐那子和阿舞都是身份尊貴的大小姐。
可跟天璋院比起來,那她們真是小巫見大巫了。
薩摩藩公主+江戶幕府的大御臺所……這身份太過重量級了!
哪怕搜遍全日本,也找不到身份比天璋院更尊貴的女人了。
天璋院的到來定會打破橘邸的“勢力均衡”。 另外,若與天璋院結婚,那德川家茂……現任的徵夷大將軍可就真成他的義子了!
昔日的朋友,今日的父子……這叫個什麼事兒啊!
就在這時,突如其來的呼喚鉤回了青登的意識。
“橘君……橘君……!橘君!”
青登渾身一震,忙不迭地循聲望去——只見桐生老闆站在五米開外,一臉狐疑地看着他。
“橘君,你想什麼呢?想得這麼出神,而且表情還這麼古怪。”
青登聞言,下意識地擡手撫臉。
因爲沒有鏡子,所以他無從得知自己刻下的表情究竟是何模樣。
不過,他大致摸得出來:自己的面部線條顯現出詭異的扭曲,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沒什麼,我只不過是……爲瑣事所困。”
他胡扯兩句,隨口搪塞過去。
他當然不可能隨隨便便將“徵夷大將軍想當我義子”這等重大秘聞給外泄出去。
他一邊用力揉臉,調整身心狀態,一邊在心中自嘲。
明明是八字都沒一撇的事情,他卻開始幻想起“跟天璋院結婚後的新生活”……
可見他現在的心緒,確實是亂得一塌糊塗。
桐生老闆上下打量了青登幾眼,儘管臉上仍掛着淡淡的困惑之色,但他並未多問,轉而講起正事:
“橘君,我找到四季崎季寄了。果不其然,他最近一直在吉原廝混,已經有好一陣子沒回家了。”
聞聽是正經的要事,青登頓時面露認真、嚴肅的神情,那些稀奇古怪的雜念統統拋諸腦後。
桐生老闆的話音未完:
“如何?今晚就去見他嗎?”
青登彎起嘴角,毫不躊躇地回答:
“那當然!我巴不得在一日之內將所有事情都處理完畢!”
……
……
是夜——
江戶,日本堤,吉原——
在青登的記憶中,他上次光顧吉原,已經是許久以前的事情了,得要追溯至追查幻附澱的那個時候。
吉原還是老樣子。
一入夜,街邊與各家遊女屋的門前便掛起一盞盞桃紅色的燈籠,將整座城廓照得一片通紅。平添幾分旖旎氣氛。
不過,相較以往,吉原街上的人流量大減,空氣中透出蕭瑟的味道。
自打幕府取消“參覲交代”後,由此引發的連鎖反應使江戶的經濟遭受重創。
江戶只有一半的人口是常駐的,另外一半的人口是流動的。
每年都有至少一半的大名攜帶少則數十、多則數千的隨從趕赴江戶。
他們的長途跋涉,不僅爲沿途的旅店、飯館、居酒屋、驛站帶來可觀的收入,同時也爲江戶經濟注入了新鮮的血液。
不誇張的說,江戶的繁榮若有“10分”,那麼其中的3分乃至4分都要歸功於“參覲交代”。
現如今,隨着“參覲交代”的取消,不再有大名攜帶隨從前往江戶,使得江戶的總人口跳水式大跌,進而令經濟受挫。
吉原所做的這些勾當,乃純粹的“服務業”。
客源的直接減少,對吉原造成的衝擊是十分直觀且顯著的。
吉原的衰敗,從見世番們的熱情程度便可窺見一二。
師徒二人剛一邁過吉原的大門,頓時有不少見世番擁上前來,不遺餘力地拉客。
【注·見世番:又稱“妓夫”,即俗稱的“龜公”,在遊女屋正門附近設立臺座招攬客人。】
“兩位客人!你們想去哪兒?”
“請務必來我們店!”
“我們店新來了幾個年輕姑娘!”
雖然桐生老闆已是頭髮花白的老人家,但這絲毫不妨礙見世番的熱情。
當然,甭管他們說了什麼,師徒二人都不爲所動,全當作是耳旁風。
他們邁着大步,不帶半分停留地向前行進,直奔向四季崎季寄所在的遊女屋。
爲了掩人耳目,青登戴着遮住大半張面龐的低沿斗笠,同時儘量沉默,避免跟人產生交流。
冷不丁的,青登微微擡起頭上的低沿斗笠,順着笠沿往左右望去。
爲了方便客人們的挑選、指名,各間遊女屋都會在一樓的面向街道的那一側,開設一處類似櫥窗一般的空間,以牢房般的方格圍欄封起來。
遊女們便坐在這些“櫥窗”裡頭,過往的客人們就這麼隔着圍欄自由挑選心儀的姑娘。
時下剛過飯點,正是吉原生意最紅火的時間段。
然而,礙於客流量的大減,依然有不少遊女未獲指名,仍困坐在“櫥窗”中。
每當師徒二人經過各間“櫥窗”,裡頭的遊女們便紛紛各顯神通。
或是變換坐姿、昂首挺胸,努力展現自己身上最有魅力的地方。
或是眼巴巴地看着師徒二人,渴求他們的垂憐。
看着這些跟坐牢沒啥兩樣的遊女們,青登沉下眼皮,抿了抿脣,不知作何想法。
桐生老闆注意到青登的異樣,隨口問道:
“橘君,你似乎不喜歡遊廓啊?”
青登扯了扯嘴角,以真假難辨的戲謔口吻說道:
“桐生老闆,實不相瞞,假使有一天讓我得了天下,那我定要展開大刀闊斧的改革,讓這世上的每一個人都能過上有尊嚴的生活。”
桐生老闆聞言,頓時一愣,眸中掠過幾分訝色。
少頃,他換上幽幽的口吻:
“……仔細想來,儘管我們有着很深的交情,但我從未問過你對‘世道’的看法呢。”
“橘君,假使未來真有那麼一天,你成爲天下共主,你打算建立一個什麼樣的世道?”
“你是源氏的後人,完全可以開創一個新的幕府。”
“還是說效仿平將門,自稱‘新皇’,消滅京都朝廷,開創一個新的王朝?”
“在這個由你一手建立的嶄新國度裡,你打算施行什麼樣的制度呢?”
“是要完全復刻江戶幕府的“幕藩體制”,由幕府與諸藩來共治天下嗎?”
“還是向秦始皇看齊,以強大的軍力掃平天下諸侯,廢分封,行郡縣,推行中央集權?”
假使讓外人聽見桐生老闆的這番言論,只怕會瞠目結舌。
竟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公然講出這種會掉腦袋的大逆不道的話……
青登安靜聽完後,微微一笑:
“桐生老闆,這兒人多耳雜,我不便多講。”
“不過……我可以稍微跟你透露一二。”
“自我當差起,我見到的最多的東西便是‘不平等’,以及因此引發的‘壓迫’。”
“我發自內心地厭惡‘壓迫’與‘不平等’。”
“因此,我心目中的理想之世,便是一個沒有身份之別,再無‘壓迫’與‘不平等’,沒有掠奪,沒有戰爭,所有人都可以昂首挺胸地立於天地之間的大同之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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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我能說的就這麼多。”
“再說下去,我的野心可就要徹底暴露了。”
青登以玩笑的口吻收了個尾。
彷彿聽見什麼不得了的發言,桐生老闆的瞳孔微縮,一臉驚奇地看着青登。
“……橘君,你的野心不小啊。”
他說着攤了攤手,作遺憾狀。
“怎可惜……若欲開創這樣的世道,可不是光憑‘努力’與‘威望’就能辦到的。”
青登莞爾:
“這樣正好,太易得到的果實,反倒不甘甜了。”
桐生老闆啞然失笑:
“……橘君,假使將來你真打算建立此等盛世,不必客氣,儘管向我求助吧,我會傾盡所能地支持你的。”
青登聞言,輕笑了幾聲:
“嗯,我會的。到時候,你可別叫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