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個瞬間,青登猛地用腳踢動牛腹。
蘿蔔收回揚起的兩隻前蹄,激射而出,像極了被壓扁後驟然釋放的彈簧。
逆風迎面襲來,青登聽見自己身上的羽織被吹得嘩嘩作響。
緊接着,就如泄洪一般,原本非常緊密的騎兵方陣四散瓦解,化爲一股股“湍流”,在青登的領銜下重重拍向天龍寺。
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
就在騎兵展開突擊的同一時間,後方的大炮陸續發出咆哮。
許多大炮的發射匯合成連續不斷的低沉轟鳴。
青登等人的頭頂上充滿着肉眼難辨的飛馳、嘶吼、叱吒。
“炮口上調4度,右調2度,動作快!別磨蹭!”
雷震般的炮擊聲以壓倒性的存在感支配了四周的空間。
阿部十郎(十一番隊隊長)一邊扯着嗓子,有板有眼地發出指令,一邊不着聲色地斜過眼珠,觀察不遠處的薩摩軍炮陣的狀況。
薩摩軍的炮陣就設在50米開外的地方。
縱使是個外行人,只消一眼也能看出薩摩軍的炮兵隊俱備何等出衆的作戰素質。
所有將士各司其職,每一人都像是一塊齒輪,有條不紊地運作着。
科學且熟練的操作方式,使他們的炮擊速度快得嚇人。
單論訓練水平的話……薩摩炮兵隊隱隱在建軍時間未滿一年的新選組炮兵隊之上!
——不愧是能夠自主製作槍炮、戰艦的雄藩!
阿部十郎暗暗稱讚。
在好勝心的驅使下,他怎麼也不願輸給對方。
於是乎,他更加賣力地指揮、下達指令。
在大炮的護送下,騎兵們的衝鋒更具排山倒海之勢。
長州軍已無戰意,直接騎兵突臉就完事了。
與昨日不同的是,新選組的七、十番隊這回兒不必孤軍奮戰了,今日有會津騎兵的助陣。
“上吶!”
“讓長州狗見識一下舉世聞名的會津鐵騎的厲害!”
“都跟緊咯!別掉隊了!”
雖然會津騎兵的數量並不算多,只有寥寥二百人,但他們的馭馬之術、衝鋒時的勢頭,卻絲毫不輸給新選組的七、十番隊。
青登伏低上身,前胸都快貼到牛背上,儘量減少風阻所帶來的影響。
不消片刻,長州軍的大營愈發清晰。
那一張張充滿恐懼、驚惶之色的面龐,清晰分明地映入青登眼簾。
長州軍的現狀比青登預想中的還要糟糕。
大規模的騎兵隊都快殺到眼前了,他們卻連像樣的防線都沒組織好。
可見其指揮體系已經崩得一塌糊塗了。
“他們來了!”
“新選組!儘管放馬過來吧!我跟你們拼了!”
“快!支起長槍!”
“混賬!你要去哪兒?!”
“回來!都快回來!現在逃跑,只會慘遭魚肉!拼死一戰,反而還有可能倖存!”
各種各樣的聲音鑽入青登耳中,令人直觀地感受到當災難降臨時的衆生百態。
青登無視這些雜音——天賦“聚神”,發動——全神貫注,緩緩舉起長槊。
騎兵突擊的速度何其快?
轉眼間,兩軍相接!
青登橫向揮舞長槊,在敵羣中切出一個暗紅色的弧,槊鋒所過之處,敵羣崩散猶如波開浪裂。
有那麼一些鬥志尚存的傢伙,壯着膽子撲上前來,欲與青登拼死一戰。
霎時,十餘名長州將士以扇狀陣型包圍青登。
青登掃了他們一眼,手上動作不停,再度掄開掌中的長槊。
咻——的一聲,其身周的包圍圈登時打開,彷彿開花一般,十數具殘軀飛到天上。
青登的“個人秀”並未持續太久。
不過前後腳的工夫,大部隊就殺到了!
勝負幾乎是一剎那便見了分曉。
騎兵們並未扎堆,而是以十人爲一隊分散開來,結成一個個小巧靈活的錐子,呼嘯着席捲而上。
只見他們迎頭衝擊長州軍陣,伴隨着人喊馬嘶,一團團血霧爆散開來。
騎兵們的刀鋒掃過敵人的身體。
馬蹄踏過殘軀與碎裂的戰旗。
尚未散盡的早霧中,到處是疾馳、阻擋、苦戰、纏鬥、逃命、死亡。
騎兵衝散隊列。
馬蹄踏碎骨頭。
刀鋒削破血肉。
寒光閃爍間,一條條鮮活的生命被奪走。
長州軍中並不是沒有英勇男兒展開拼死的反擊。
然而,無論他們如何拼死抵抗、阻攔,面對這支高速奔襲的騎兵大軍,他們的反抗確與螳臂當車無異。
在騎兵們的進攻、推擠下,長州將士們的活動空間被逐漸壓縮,很快就成了一坨坨“肉團”。
各個彼此糾纏,交相掣肘,互扯後腿,根本放不開手腳,更加難以對抗騎兵大軍的凌厲攻勢,只能白白任由對手宰割。
忽然間,後方傳來一聲爆喝:
“不要退縮!上啊!”
一員披掛整齊的將領飛馬而出。
正是激進派的重要領袖——真木和泉。
此人原爲久留米藩水天宮的神官,年紀不小,今年已經51歲。
真木和泉的出陣,確實是讓長州軍的士氣獲得小小的提振。
神官出身,同時年紀也不小的真木和泉,並不以武力見長。
不過,他那“置生死於度外”的膽魄,確實值得讚揚。
只見他大喝一聲,手起刀落,竟先後砍倒了兩人。
愈戰愈勇的他,陡然發現一員扮相威武,顯然是軍中重要人物的將領。
秉持着“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的樸素想法,真木和泉毫不猶豫地撥轉馬頭,徑直殺向那員將領。
他所找上的目標,正是原田左之助。
眼見有敵人過來,而且還是一個看着級別就不低的敵人,原田左之助先是一怔,隨後露出自信的微笑。
說時遲那時快,二人的交鋒旋即展開!
二人二馬即將錯身擦過之際,真木和泉看準間距,挺槍直刺。
在馬匹勢能的加持下,這一槍好不迅疾。
然而,原田左之助已經從其槍頭前消失了。
原來在真木和泉發動攻擊的同一時間,原田左之助敏捷地矮下身體,右腳從馬鐙中脫出,整個人掛在馬肚的左側面,即所謂的“馬肚藏人”。
這是騎術了得的人才能使出的精湛技巧——而原田左之助恰好是新選組裡騎術天賦最高的人之一。
就在躲過對方攻擊的同一瞬間,原田左之助舒展身子,稍稍上提槍身,自下方瞄準真木和泉的喉嚨。
如此詳述原田左之助的動作,彷彿時間過去良久。
事實上,一切只發生在彈指之間。
咻!
寒光一閃,槍出如龍!
槍尖正中真木和泉的沒有甲冑防護的喉嚨,從其後頸穿出。
“咕咕……!”
在發出幾聲沒有具體含義的呻吟後,真木和泉兩眼一翻,露出佈滿血絲的眼白,軟綿綿地從馬背上栽倒下來。
因爲來不及收回長槍,所以原田左之助只能脫手,任由長槍留在對方體內。
待雙方錯身而過,真木和泉倒地後,原田左之助高高舉起左拳,露出興奮的笑容:
“哈哈哈!敵將已被我討取!”
這時,松原忠司(十番隊副隊長)拍馬來到。
“隊長,你可有受傷?”
原田左之助轉過頭,朝松原忠司投去訝異的視線。
“咦?你怎麼知道我剛殺了一員敵將?”
“咦?我沒問你這個啊……”
說來也巧,松原忠司前腳剛到,後腳土方歲三也來了。
“左之助!幹得漂亮!”
原田左之助方纔施展的精妙招法,不遠處的土方歲三都砍在眼裡。
雖然原田左之助是個腦袋不靈光的笨蛋,但在戰場上,你完全可以信任這個笨蛋,他的勇武不輸任何人!
“咦?土方先生,你怎麼知道我剛殺了一員敵將?”
土方歲三滿臉黑線,無視原田左之助的耍寶,急聲問道:
“左之助,你可有見到橘?”
眼見土方歲三正在詢問嚴肅的事情,原田左之助也收起了玩鬧的心態,認真道:
“我沒見到橘先生,我最後一次見到他,約莫是在5分鐘前,他正悶頭往敵陣的深處衝去,今天的橘先生依舊神猛啊!”
土方歲三聞言,咂巴了下嘴:
“嘖!搞什麼啊!不過是一支行將敗亡的弱旅,何必這麼拼命,他今天究竟是怎麼了……?”
……
……
天龍寺(長州軍本陣)——
“久阪大人!真木和泉陣亡!真木和泉陣亡!”
聞聽此言,某位將領立時發出悲鳴:
“你說什麼?真木先生死了……?!”
突如其來的噩耗,使本陣的氣氛更沉重了幾分。
真木和泉是激進派的老資歷了。
他的陣亡,無疑是對激進派的又一記重錘。
上個月的池田屋事件本就已讓激進派元氣大傷。
昨、今二日的慘敗又葬送了以真木和泉、來島又兵衛爲首的一大批幹部。
時至如今,激進派已陷入人才凋敝、無人可用的窘境。
本陣諸將面面相覷,目目相看,久久不語。
久阪玄瑞端坐在馬紮上,依然是面無表情,不發一言,彷彿外界的一切喧囂、那越來越近的廝殺聲,全都與他無關。
某將領看了看久阪玄瑞,面露猶豫之色。
約莫半分鐘後,他終於壯起膽子,深吸一口氣,向久阪玄瑞問道:
“久阪先生,我們現在……應該怎麼辦?請給我們指示吧!”
近似哀求的語氣……
此言一出,諸將紛紛轉過腦袋,齊唰唰地朝久阪玄瑞投去無助、乞請的目光。
一旁的桂小五郎見狀,面部神情愈加複雜。
冷不丁的,從昨夜起就跟個木偶、啞巴似的久阪玄瑞,這時猛地站起身來,其屁股下方的馬紮被直接頂飛。
眼見久阪玄瑞突然來了行動,現場衆人紛紛抖擻精神,一臉希冀地看着久阪玄瑞。
“……桂。”
猝不及防的點名,使桂小五郎一怔。
桂小五郎立即揚起視線,二人四目相對。
“桂,你來領隊,帶大夥兒回家。”
“傷員先行,其餘人後走。”
他一邊說,一邊掃動目光,看向本陣的其他將領。
“你們也走,別留下來送死。”
“我的腦袋是最值錢的,若不取下我的腦袋,幕府絕對不會善罷甘休。”
“我來給你們斷後。”
久阪玄瑞的這一番話語使現場陷入短暫的靜謐。
不消片刻,激動的情緒遊走在空氣中。
“走、走?久阪大人,您這是讓我們逃跑嗎?”
“不!我不逃!我要跟幕府戰鬥到最後一刻!”
“久阪先生,您說什麼傻話呢!我們怎能只留您一人呢?”
七嘴八舌,吵吵嚷嚷。
“……都別吵了!”
隨着久阪玄瑞一聲令下,現場重歸寂靜。
“別再說這種天真的話了。”
他扭頭看向方纔揚言要戰鬥到最後一刻的那幾人,一臉不悅。
“戰鬥?這地方還有‘戰鬥’可言嗎?只有一邊倒的屠殺!”
“別再說這種天真的話,乖乖逃命去吧。”
“活着比什麼都強。”
“只要活着,就還有重振旗鼓的希望。”
他的這番斥責,使剛剛那幾位“主戰派”紛紛低下頭,面露痛苦之色。
某人趕忙插話進來:
“既如此,久阪先生,您也跟我們一起逃吧!您是我們的重要領袖……”
他話還未說完,就被久阪玄瑞的幾聲冷笑打斷。
“呵呵……‘重要領袖’?我若是一個合格的領袖,就不會使衆多弟兄慘死,更不會使長州淪落到如今這般境地……”
“此次東征皆因我而起。”
“皆因我無才無能,才遭致今日的敗亡。”
“我已無顏歸鄉,就讓我留在這兒,揹負戰敗的責任吧。”
說到這兒,他再度看向桂小五郎。
“桂,這些傢伙就交給你了。”
“讓他們安全回到家鄉吧。”
“這是……我此生最後的請求。”
桂小五郎咬了咬牙,下意識地捏緊雙拳。
“久阪,你也跟我們一起走吧。”
“你方纔不也說了嗎?只要活着,就還有重振旗鼓的希望。”
久阪玄瑞發出自嘲的笑聲。
“我就免了。”
“我已經……沒有信心再重振旗鼓了。”
“下關戰爭、八月十八日政變、池田屋事件、今日的東征……我的一切努力只換來愈發慘烈的後果。”
“種種事實已經說明你和高杉纔是正確的。”
“我一直以來所堅持的‘不惜一切代價打倒幕府,攘除西夷’的理念是錯誤的。”
“就讓我死在這兒吧。”
“這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好歸宿了。”
言及此處,久阪玄瑞像是回想起了什麼,頓了一頓,隨後換上情感複雜的語氣:
“況且……我若死了,對你和高杉而言,應該會鬆一口氣吧。”
“你已經對我起了殺心,不是嗎?”
他一邊說,一邊擡手在脖頸比了個“斬首”的手勢。
桂小五郎聞言,瞳孔猛地一縮,神情驟變。
“我……我……”
他“我”了半天,卻遲遲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語。
俄而,久阪玄瑞長出一口氣,臉上的複雜神情轉變爲平靜的笑意。
“桂,不必自責。”
“我並沒有抨擊你的意思。”
“你的心思,我很瞭解。”
“理應感到自責的人是我纔對。”
“都怪我固執己見,才使昔日同窗分崩離析,害你這麼爲難。”
“我一直都知道,你是我們當中最看重當年的同窗之情的那一個。”
“我竟然讓這樣的你對我萌生了殺意……我真是太不像話了啊。”
“桂,真的很抱歉。”
“你沒有對不住我,是我對不住你。”
“只要我一死,你和高杉就不會再感到爲難了。”
“所以,讓我留下吧。”
語畢,久阪玄瑞擡手拍了拍桂小五郎的肩膀,然後大步向前,與桂小五郎錯身相過,徑直走向前線。
望着漸行漸遠的久阪玄瑞的背影,諸將無不露出茫然失措的神情,扭頭朝桂小五郎投去求助的目光。
桂小五郎低着頭,久久不語,留給衆人一個孤單的背影。
時間不長,僅須臾,桂小五郎就像是下定了決心,猛地擡起頭,扭身看向衆人:
“你們都聽見久阪的命令了吧?”
“從此刻起,你們都歸我指揮!”
“帶上所有傷兵!一個人都不許漏!開始撤退!”
……
……
不知是被炮彈波及,還是出於別的緣故,熊熊火焰在天龍寺中飛速蔓延,轉眼間就使此地變爲一片火海。
洶洶火舌舔舐着木料,發出“吱吱吱”的彷彿隨時會崩裂開來的聲音。
看着起火的天龍寺,青登心中不由升起幾分憾意——可惜了,這世間的歷史建築又少一座了。
不過,他很快就釋懷了。
反正自創立以來,天龍寺遭火8次,也不差這一次了!
戰鬥開始後,青登就埋頭悶衝,遇敵殺敵,不管自己在哪兒,也不管身後的友軍是否有跟上,只顧着往敵陣的深處衝去。
等回過神來,他已進入天龍寺。
到處都是火焰以及被火燒塌的建築,青登不得不放慢速度,徐徐前行。
得虧蘿蔔是頭通靈性的牛,否則換作一般的畜牲,定不敢靠近已經變爲火海的天龍寺。
——該死的,到處都是火,已經辨不清路了,長州的本陣到底在哪兒?
正當青登在心中暗罵,張目四處尋找長州本陣的這個時候,忽見一名年輕武士從火焰的陰影中走出,立於他的正前方。
青登見狀,輕勒繮繩,使蘿蔔停步。
“哈,我的運氣可真不錯啊,一上來就撞見新選組的總大將了。”
青登定睛觀瞧,努力回憶,總算想起這人是誰。
“足下可是‘長州第一俊傑’久阪玄瑞?”
疑問句的句式,肯定句的語氣——青登雖未見過久阪玄瑞,但眼前之人的長相跟通緝令上的畫像一模一樣。
“正是!”
久阪玄瑞爽快答應,隨後“倉啷啷啷”地拔出腰間佩劍。
青登見狀,沉下眼皮,翻身下牛。
身爲長州軍大將的久阪玄瑞怎會在這兒?
他爲何會露出一臉決然的表情?
種種問題,盤踞在青登的腦海。
不過,這些問題都無關緊要。
他嗅到了殺氣,感知到拼死一戰的決心——這就夠了!
嗆——青登拔出毗盧遮那。
二人隔着三十餘米的間距,遙相對峙。
久阪玄瑞揚起刀尖,青眼起勢。
“鏡心明智流”
“久阪玄瑞!”
青登沉下腰身,採霞段構式。
“天然理心流”
“橘青登!”
互報家門的下一剎,二人拔足向前,衝向彼此!兩把刀重重相撞於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