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訝、困惑,以及些許……畏懼。
試衛館的大夥兒朝青登投去摻有畏懼之色的目光……據青登所知,這還是首次。
莫說是身爲青登的手足的總司等人了,就連算不上是青登親信的芹澤鴨都敏銳地發現:自開始攻山後,青登的狀態就變得非常奇怪。
青登雖稱不上是武癡,但他確實對戰鬥有着異於常人的狂熱——只要是瞭解青登的人,皆熟知這一點。
然而,青登方纔的種種表現,實在沒法用“熱衷於戰鬥”這樣的籠統詞彙來形容!
說得好聽一點,是“興奮過頭”。
說得難聽一點,是“狀似癲魔”!
不管不顧地埋頭猛衝,逢敵即殺,完全無視身後的同伴們,即使脫隊也在所不惜。
哪怕永倉新八出聲喊他,讓他冷靜下來,他也無動於衷。
起初,總司等人還以爲是戰場吵嚷,所以青登沒有聽見永倉新八的聲音。
可很快,他們就發現不是這麼一回事——青登並不是沒聽見,而是下意識地屏蔽了。
他的全副心神都沉浸在戰鬥中!
與戰鬥無關的一切事物,全都被他拋棄了!
就這樣,總司等人眼睜睜地青登離他們越來越遠,直至再也不見其身影。
於情於理,他們都不可能置青登於不顧。
追上青登的過程,還算順利。
青登這“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奇異狀態,委實恐怖。
凡是試圖阻攔青登的人,能夠得個全屍就已經算是幸運了。
故此,通往本陣的山路上只剩下破碎的屍體,以及一些因遠離青登而僥倖撿回性命的殘兵敗將。
從“不見青登”到“與青登在長州軍本陣相逢”,前後不過10分鐘的時間。
再接下去的事情,就毋需贅述了……
當總司等人火急火燎地趕到長州軍的本陣時,並沒有聽見喊打喊殺的聲響,只聞得一片死寂。
入目處,一片血紅!
四十餘具屍體倒了滿地,死狀各異,其中不乏手拿弓箭、火繩槍等大殺器的將兵。
總司等人並不是懷疑青登的實力。
他們絕對相信青登擁有“團滅長州軍本陣”的戰鬥力。
可是……只用了10分鐘就衝上敵軍本陣,並且殺光本陣裡的四十餘名將兵。
這……這……?!
就算是青登,這樣的戰鬥力,也未免太可怕了!
如果只是這樣,還不足以使總司等人感到驚愕。
畢竟他們早就不是什麼初次上陣的新人了。
死者更多、鮮血更濃的駭人場面,他們都親眼見過。
真正讓他們驚耳駭目的,是這些死者的表情。
只見在場的這些死者全都瞪大雙目,面色煞白,一副魂飛魄散的扭曲模樣。
彷彿瞧見什麼無比可怕的妖魔……
如果只是一、兩具屍體是如此,那也就罷了。
可四十餘具屍體全都是這般,那就很恐怖了!
衆所周知,情緒是會傳染的。
瞧着這樣的畫面,使人不禁心生本能的恐懼。
若以這副場景來作爲“地獄”的具體形象,實不爲過!
說實話,饒是身經百戰、出入過無數血腥戰場的總司等人,在瞧見此景此幕後,也不禁當場愣住。
在這“地獄”之中,安然站立者,只餘青登一人。
擡眼望去,渾身浴血的青登直挺挺地站立在血泊之中。
總司等人恰好瞧見他舉刀刺殺最後一名敵將的畫面。
那敵將已無戰意,面色蒼白如紙,跪趴在地,以頭搶地,一口一個“饒命”,瘋狂乞命。
然而,青登充耳不聞,一步步走向此人。
雖然只是驚鴻一瞥,但總司等人確實瞧見青登是時的神態。
臉上沒有一絲表情,找不到喜怒哀樂,直如石雕一般,眼眸中流轉着難以形容的不知名光芒。
一言以蔽之——不似人類!
“我不打了!我不打了!請饒……噗咕……!”
青登毫不躊躇地出刀,刺穿那名敵將的要害。
那名敵將直到人生的最後一刻,都在拼命求饒,以求青登放他一命。
然而……面對他的苦苦哀求,青登連眉頭都沒動一下,取其性命就像拍蚊子一樣輕鬆、隨意、理所當然。
那一刻的青登,給總司等人以強烈的陌生感!
他們不由感到脊背冒汗,齒根發寒。
總司雙目發直地看着青登,不禁出聲輕喚青登。
再然後,青登如夢初醒,眨了眨眼,轉過頭來,一臉迷茫地與總司等人對視。
雖然青登什麼話也沒說,但在觀察其眼神的變化後,總司等人都不禁鬆了一口氣——青登變回他們所熟悉的模樣了。
有那麼一瞬間,總司等人害怕地想着:青登該不會變不回來了吧?
……
……
這個時候,隨着意識逐漸清醒,青登腦海中的最後一點茫然,總算是徹底消散。
腦海裡的麻線團被逐一理清、梳直。
他輕蹙眉頭,擡頭揉額,努力回憶方纔經歷的一幕幕。
他的記憶停留在攻入長州軍本陣的那一刻。
他只記得在衝進長州軍本陣,瞧見嚴陣以待的大量敵人後,立時感到戰意沸騰,滿心想着“別磨蹭了,快來戰鬥吧”。
至於接下來的事情……他就完全想不起來了。
就像是早上醒來後,努力回憶昨夜所做之夢的具體細節。
儘管努力回憶,但卻發現夢境的內容逐漸遠去,怎麼也抓不着。
自己是如何揮刀、如何殺敵、如何剷平長州軍的本陣……如此種種,他一個也想不起來。
唯有雙掌仍殘留着若有若無的“刀鋒入體”的手感。
噗嗤——的一聲。青登將毗盧遮那從面前的屍體中拔出,拉回手邊,一條血線淋漓撒下。
這具屍體因失去支撐而轟然倒地,濺起無數血珠。
“世界變成透明狀”,“與世界相融”的美妙狀態,已隨着他方纔的“甦醒”而消散。
——我這是……被“吞噬”了……?
青登頰間浮起淡淡的不安之色。
對於他方纔的瘋狂模樣,總司等人不知其中詳情,他本人倒是一清二楚——他沉溺於那種“無敵狀態”的強大!太過忘我,以致迷失了心神!
他被那種“無敵狀態”給吞噬了!
換言之——他走火入魔了!
青登低下頭,直勾勾地緊盯着被鮮血染紅的毗盧遮那。
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的武道之途竟會出現此等變故,實乃生平首見之事。
雖然這麼說顯得很沒心沒肺……但他還想再體驗一次那種“無敵狀態”!
目力所及之處,萬事萬物無所遁形,整個世界在他眼中是“透明”的;四肢百骸與世界相融,體內涌出無窮無盡的力量……盡如青登爲其取的名字:無敵!
這種“無敵狀態”實在太強大了!彷彿無所不能!直如神明一般!
只要體驗過一次這種“無敵狀態”,那酣暢淋漓的強烈快感就深深銘刻在記憶深處,令人難以自拔。
冷不丁的,山坡下方忽然傳來密集的吵嚷聲——原來是後面的其他將士攻上來了。
他們烏泱泱地衝入長州軍本陣,瞧見這血流成河的慘烈畫面後,紛紛驚呼出聲。
不一會兒,驚呼迅速轉變爲歡呼。
他們並不清楚青登剛剛都經歷了什麼,只知道長州軍的本陣已被消滅,勝利已近在眼前。
土方歲三回過神來,高聲喊道:
“都別愣着!快去砍下長州軍的旗幟!豎起我們的旗幟!”
伴隨着此起彼伏的應和聲,將士們一窩蜂地撲向那幾面,揮刀將它們砍斷。
少頃,象徵幕府的“三葉葵旗”、象徵新選組的“誠字旗”,象徵薩摩的“丸十字旗”,紛紛在天王山上樹立、舒展。
望着這3面高高挺立的旗幟,將士們無不歡聲慶祝。
“贏啦”、“勝利了”、“長州人敗了”,類似於此的喊聲,響徹整座天王山。
在斬旗的同時,土方歲三親自帶人去尋找久阪玄瑞的屍身。
在搜尋無果後,他沉着臉移步至青登身旁:
“橘,沒能找到久阪玄瑞的屍體。看樣子,他多半是逃了。”
青登和土方歲三都是公私分明、分得清事情的輕重緩急的人。
土方歲三已經從“青登剛纔怎麼了”的不解中緩過勁兒來,集中精力於眼中的戰事中——青登亦是如此。
“沒關係。我先前也說了,拿下天王山纔是當前的頭等大事。”
“只要能夠重創長州軍、拿下天王山,久阪玄瑞的腦袋就只不過是一個添頭。”
說到這兒,他扭頭看向永倉新八:
“新八,‘清繳山上殘兵’的重任就交給你了!降者免死!負隅頑抗者,殺無赦!”
永倉新八用力點頭,朗聲稱“是”。
接着,青登扭頭看向齋藤一。
“阿一,我撥給你300人,你親自帶隊,在二里範圍內找尋所有疑似是久阪玄瑞的人物!”
【注·裡:江戶時代的1里約等於現代的3.924公里】
“倘若遇見久阪玄瑞,能抓就抓,不能抓就提着他的腦袋來見我!”
齋藤一輕輕頷首。
青登的目光落向尚未領命的土方歲三、總司和芹澤鴨。
“你們跟我來!戰鬥還未結束!我們要追擊長州軍!將他們往北邊的嵯峨天龍寺趕去!進一步擴大戰果!”
說罷,青登用力抖臂,振去刀身上殘留的血跡,然後一邊納刀歸鞘,一邊扭身離開此地。
土方歲三迅速跟上。
總司和芹澤鴨在愣了一愣後,也立即擡步緊追至青登左右。
戰事未完,還不是放鬆、分心的事情。
雖然自己現在恨不得立刻席地而坐,專心致志地探究那讓人既愛又畏的“無敵狀態”,但目前還是先專注於眼前的戰事。
其餘諸事,之後再說!
……
……
天王山,北麓某處——
“呼哧……!呼哧……!呼哧……!”
“久阪先生!這邊!快!”
“這邊!往這邊走!”
“喂!這種鳥不拉屎的鬼地方,真的有路嗎?!”
“鬼知道!哪兒能夠下腳,就往哪兒走吧!”
“別亂嚷嚷!若是把幕府的走狗們給引來了,那就糟了!”
翠綠欲地的山林之中,有一抹雜色正緩緩移動。
細看之後,才知這是長州軍的一股殘兵。
人數不多,約莫十來號人。
行色匆匆,滿面驚懼,神經緊繃,草木皆兵。乍一看去,跟一般的殘兵沒什麼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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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實質上,對幕府和佐幕派而言,這支看似不起眼的殘兵,乃當之無愧的大魚。
因爲激進派的首腦、尊攘派的重要領袖久阪玄瑞,就在其中。
就跟長州軍的其他將領一樣,久阪玄瑞穿着精緻的鎧甲和華麗的陣羽織。
怎可惜,其身上的這套漂亮行頭此時沾滿了血污,顯得灰撲撲的,格外狼狽。
“……夠了,你們別管我了,自己逃命去吧。像我這樣的無用之人,即使活着也只是浪費糧食而已。”
說罷,他直接定住腳步,盤膝坐定,一副“我就這樣了,再也不走了”的模樣。
此時的久阪玄瑞,不論是口中所說的話語還是面部神態,都充滿了強烈的絕望。
只見他面無表情,眼神麻木,視線發直,臉上沒有半點血色,像極了活死人。
他話音剛落,其身旁的某人立即喊道:
“久阪先生!您在胡說些什麼呢?!快起來!”
“久阪先生!您可是我們長州不可或缺的領袖啊!我們怎麼樣都可以!您絕不能死!”
他們抓住久阪玄瑞的胳膊,試圖拽起他。
然而,久阪玄瑞絲毫不爲所動:
“夠了!我都說了,別管我!”
“下關戰爭、八月十八日之變、池田屋……我敗了再敗,敗了又敗,從來沒有勝利過……”
“寸功未建,無顏去見鄉親父老……”
“我已經沒有力氣再戰鬥下去了!讓我就此解脫吧!”
他語氣中的絕望之色更濃重了幾分。
望着久阪玄瑞的這副模樣,在場衆人紛紛面露悲愴之色。
更有甚者,直接痛哭出聲,臉上充滿了哀傷。
身爲久阪玄瑞的擁躉,他們如何不理解其心情?
對於此次東征,以久阪玄瑞爲首的激進派人士全都抱持着“不成功,就成仁”的決心。
原因無它——他們先前實在是敗了太多次,已經敗不起了!
因此,他們亟需一場勝利,以此來提振激進派的士氣!提振尊攘派的士氣!
即使不能贏得一場酣暢大勝,取得一定成果也可以接受。
然而……然而……!
戰端剛啓,作爲主戰場的山崎戰場就吃了個慘敗。
面對兵力只有他們一半的土方薩摩聯軍,他們被輕而易舉地擊潰,像喪家之犬一樣被攆到天王山上,接着又被對方以優勢兵力圍殲,六千大軍徹底崩潰。
久阪玄瑞不僅一手主導了此次東征,而且還親自指揮山崎戰場。
可結果,自己親自指揮的戰爭,竟打成這副樣子,平白葬送了六千大軍。
如此,已很難想象本次東征還能取得什麼像樣的戰果……
其內心之自責、悲痛,實不難想象。
他會落得現在這種自暴自棄的模樣,也不難理解了。
儘管久阪玄瑞已經明言表示“自己不想活了”,但在場衆人並未聽從。
“久阪先生,請您打起精神來!”
“是啊!勝敗乃兵家常事!”
他們一邊含淚苦勸,一邊展開行動——一左一右地架起久阪玄瑞的兩條胳膊,半是攙扶、半是拖拽地帶他往山外逃去。
“放我下來!放我下來!”
久阪玄瑞像極了被綁在扁擔上的豬,拼命掙扎,然不著見效。
一行人等,逐漸遠去,隱沒在遠方的山林之中。
……
……
在青登的親自指揮下,繼追殲伏見方面的長州軍,又開始追殲山崎方面的長州軍。
在此期間,兩個方向的賊軍逐漸匯流,一塊兒往北方……即往天龍寺方向逃去。
嵯峨天龍寺——長州軍的最後一塊陣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