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戶時代,劊子手被認爲是不潔的工作,絕非體面的職務。
一般來說,負責在刑場上幹殺人、處理屍體等髒活的人,都是不被視作人類的賤民們……即穢多和非人。
如此環境下,山田淺右衛門一族顯得格外另類——明明是專司殺人的劊子手一族,卻享有極高的社會地位。
事實上,山田淺右衛門一族的本職工作並非殺人,而是替將軍試刀,他們乃幕府的御用試刀人。
對無錢無勢的普羅大衆而言,最常用的試刀手段,無非就是砍木頭、砍竹蓆,
然而,木頭、竹蓆再怎麼堅硬、厚實,也無法完美復刻人體的密度、質感。
砍這種俗物,實在太沒勁兒了,試不出刀刃真正的鋒利程度。
刀劍的唯一功能,就是殺戮。
因此,若欲試出刀刃真正的鋒利程度,還得砍人!
於是乎,常常有一些生性殘忍的變態,爲了試驗新刀的鋒利度而於深夜潛藏在街口,埋伏過路人,斬人試刀。
這般行爲,被稱爲“辻斬”。
有不少無辜百姓慘死在這些畜牲的刀下。
將軍、大名等大人物要試刀時,當然不會使用木頭、竹蓆這種跌份玩意兒。
他們大多會採用“生人試”、“死人試”或“堅物試”這三種試刀手段。
前二者很好理解,就是拿活人或死人來試刀。
至於“堅物試”便是劈砍頭盔、鎧甲等硬物。
“生人試”實在太過殘忍,所以官方從不採用此法——至少在明面上不會採用此法。
因此,官方最主流的試刀法,還是當屬“死人試”。
江戶時代初期,一位名爲山野加右衛門的劍客,被認爲是最早的職業試刀家。
據說他一生試斬了6000餘具屍體。
其子山野勘十郎繼承他衣鉢,不但成爲幕府御用試刀人,還成爲幕府御用劊子手,專門負責處決死刑犯。
遺憾的是,其後人不諳劍術,無力擔任試刀、處刑的工作。
出於此故,山野家的御用試刀人、御用劊子手的職務被解除。
之後,山野勘十郎的幾個弟子擔任試斬之職。
最初是鷲司十郎右衛門和松本長太夫。
這倆人死後,就只剩下一人——此人名爲山田淺右衛門貞武。
貞武於元文元年(1736)向幕府提交申請,允許其子吉時繼承其職務。
如此,山田淺右衛門一族正式成爲幕府的御用試刀人,試斬成了由他們壟斷的職業。
山田淺右衛門一族之所以能夠獲得這份殊榮,一來是因爲他們劍術確實精湛,二來是因爲貞武與將軍側室是親戚。
自貞武以降,山田淺右衛門一族世襲“腰物奉行”一職,享俸祿一千多石。
顧名思義,“腰物”即腰間的刀。
腰物奉行的主要職責,就是負責管理將軍的刀、賜予大名的刀以及大名獻上的刀。
當然,表面說是保管刀劍,可實際上,他們的主要工作就是幫將軍試刀。
每當將軍得到什麼新刀,就會命山田淺右衛門一族來試刀。
從刑場拉來屍體,通過劈砍死屍的各個部位來檢驗刀劍的韌度、鋒利度。
如此,便引申出“胴斬”這一概念。
“胴斬”乃衡量刀劍質量的重要指標。
“一胴斬”即一刀下去,能夠斬斷一具人體。
要知道,人體可沒那麼好砍。
人體既有柔韌的皮膚,又有堅硬的骨頭。
能夠一擊斷體的刀,就已經算是質量上乘的好刀了。
“三胴斬”便屬於萬中無一的寶刀。
目前最高紀錄,是由山野加右衛門創造的“七胴斬”。
是時,山野加右衛門手持名刀兼房,站在高臺之上,疾躍而下,僅一刀就劈斷了7具疊在一起的屍體。
山田淺右衛門一族在試完刀後,都會認真記錄結果,稱爲“摺紙”,認真保留,作爲評定刀劍價值的資料依據。
不僅如此,他們還會在刀莖處刻上該刀的檢驗成果——比如完成了多少胴斬——然後再刻上自己的姓名,以此來證明該刀確實是由山田淺右衛門一族完成了試斬。
試斬的經驗不斷累積,再加上“幕府御用試刀人”這層尊貴身份,使得山田淺右衛門一族在刀劍方面有着絕對的權威。
只要是獲得山田淺右衛門一族的認可的刀,就絕對是好刀——此等觀念,深入人心。事實也確實如此。
一把刀若能獲得山田淺右衛門一族的認可、稱讚,那麼該刀的經濟價值與收藏價值將能直線上漲!
於是乎,藩國大名與達官顯貴經常會聘請山田淺右衛門一族的子弟們來幫他們試刀。
山田淺右衛門一族也很樂於去賺這份外快。
寬政九年(1797),三代目山田淺右衛門吉繼參考前人留下的試刀數據,編纂了一本名爲《寶劍懷尺》的圖鑑。
該圖鑑記錄了天下名刀,並將其分爲“最上大業物”、“大業物”、“良業物”、“業物”四種等級。
隨着該書的發佈、刊行,更是坐實了山田淺右衛門一族在鑑刀界的絕對權威。
雖然山田淺右衛門一族的本職工作是試刀,但相比起“試刀人”,他們的另一重身份——劊子手——才更加著名!
因爲劍術高超,所以他們在試刀的同時,還負責在刑場擔任劊子手。
斬首是門技術活,可不是什麼阿貓阿狗都能幹得來的——在江戶時代,就更是如此了。
根據江戶時代的規定,斬首之刑並不是將腦袋砍飛就完事了。
既要砍頭,又不能完全砍頭。
在將腦袋砍下後,腦袋與軀幹須剩一層皮膚相連——這種斬法,被稱爲“抱首”。
若是將腦袋砍飛出去了,那可是非常嚴重的工作失誤,要挨罰的。
要想漂亮地砍下腦袋,最佳的下刀位置便是後頸椎第三節骨頭與第四節骨頭的間隙。
爲了錘鍊刀法,山田淺右衛門一族創造了非常獨特的練習方式——將兩張榻榻米豎着疊在一起,然後用刀去劈這兩張榻榻米的間隙。
這縫隙撐死也就一、兩毫米,比刀鋒寬不了多少。
要讓刀鋒精準劈入這點縫隙……難度可想而知!
任憑如何揮刀,只要一出手,那刀鋒就定能精準切入榻榻米的縫隙之間——唯有做到這一點,纔算是出師。
深厚的家族傳承,再加上海量的鍛鍊機會,使得山田淺右衛門一族的子弟們全都是劍術高強的大劍豪!
他們的刀法全都快得可怕,精準得可怕!對自身力量有着無比精確的把控!
說砍你眉毛,就絕不砍你眼睛。
這麼多年來,山田淺右衛門一族到底殺過多少人?
沒人能數清。
哪怕按保守論,也至少有數萬人!
一個家族,上百年來斬了數萬人……稱他們爲“劊子手家族”,並不爲過!
除了“劊子手家族”之外,他們還有着“首切淺右衛門”、“人斬淺右衛門”等名號。
那些犯了錯誤、不得不切腹謝罪的人,爲了讓自己死得痛快一點,甚至會特地聘請山田淺右衛門一族的子弟們來給自己介錯。
山田淺右衛門一族如今的當家人,名爲山田淺右衛門吉利。
當青登還是北番所定町回的同心時,他曾跟這人有過數面之緣。
根據幕府規定,每逢犯人要被處刑時,負責辦理此案的與力、同心,都要親赴行刑現場觀摩。
就這樣,青登曾在刑場近距離見過山田淺右衛門吉利幾面。
對方給青登留下的最深印象……便是“冰冷”。
面無表情,眼神如刀。
機械般移步至犯人的身旁,然後機械般拔刀,接着再機械般揮刀。
出刀之果斷、堅決,令人不寒而慄。
彷彿在其眼中,受刑者壓根兒就不是活生生的人類,就只是一堆肉塊。
可另一方面,其劍術之高強,實在是讓人歎爲觀止!
動作行如流水,舉重若輕,落刀精準得像用尺子度量過。
那刀鋒不多一分、不少一毫地切入後脖頸第三骨節與第四骨節的間隙,斬斷腦袋,只留下一層薄如蟬翼、甚至還隱隱透光的肌膚。
明明是用足以削筋斷骨的力道去劈砍首級,卻還能及時收力,留下一層如此薄的肌膚……
現在想來,依舊讓青登驚歎不已。
那一刻,“山田淺右衛門一族名實相副”的想法就深入青登的心。
值得一提的是,“長州三傑”的恩師、尊攘派的精神導師吉田松陰於安政六年(1859)被幕府逮捕後,其首級就是由山田淺右衛門吉利砍下的。
青登本以爲在離開北番所後,他就不會再跟這個陰森森的家族有任何來往。
他萬萬沒想到……自己竟會以這樣的方式,跟這個家族的子弟扯上關係!
也罷。
不管怎樣,現在要做的事情就只有一件——找到桐生老闆,跟他當面對質!
……
……
元治元年(1864),7月25日——
大阪,葫蘆屋的總部——
“橘先生,請往這邊走。”
青登在旁人的帶領下,大步流星地走向屋邸的深處。
不消片刻,一座精美的庭院映入青登眼簾。
“橘君,別來無恙。”
院落的正中央,桐生老闆手捧一碗魚餌,悠哉遊哉地往腳邊的水池拋灑餌料,餵食池中的錦鯉。
眼見青登來了,他立時換上柔和的微笑。
“前陣子的‘池田屋之戰’,我已經聽說了。”
“恭喜你啊,又立一大功了。”
說到這,桐生老闆一轉話鋒,換上困惑的口吻:
“值此大戰剛畢的關鍵時候,你應該有許多事情要去忙活吧,爲何突然來尋我?”
青登無視其疑問,一邊大步向他走去,一邊直截了當地說道:
“山田淺右衛門克己。”
此名一出,桐生老闆頓時如遭雷擊一般,全身一僵,眸中迸出複雜難言的情感。
青登移步至他身側,直勾勾地緊盯其雙眼。
“桐生老闆,山田淺右衛門克己究竟是誰?”
桐生老闆沉默片刻,隨後轉過腦袋,四目對視,表情嚴肅。
“……橘君,你是從哪兒聽到這個名字的?”
青登一五一十地將總司等人遭遇般若的詳細經過,全盤告知對方。
桐生老闆聽罷,抿了抿脣——無數情感在其頰間涌動。
青登也不言語,安靜等候。
少頃,老人無聲地輕嘆了口氣。
“這樣啊……你遇上他了啊……”
他說着露出苦笑,將手中剩餘的餌料一口氣倒入池中後,他轉身走向一旁的緣廊。
在緣廊坐定後,他伸手拍了拍其身側的空位。
“橘君,過來,這邊坐。”
青登如實照辦,貼着對方坐下。
“老實講,如果可以的話,我並不想將此事告知於你……”
這般感慨過後,桐生老闆仰面朝天,臉上浮現出追憶之色。
“我該……從哪兒說起呢。”
沉默降臨在二人之間。
約莫10秒鐘後,桐生老闆產出下一句話:
“總之……我還是先將我真正的名字告訴你吧。”
“橘君,在許久以前,我跟你說過:我的真實身份是曾經名震天下的‘流光八幡’間宮九郎。”
“這事雖不假,可事實上,‘間宮九郎’也是我的假名。”
“我的本名,其實是‘山田淺右衛門義經’。”
聽到這兒,青登不受控制地瞪圓雙目,朝老人投去驚駭的目光。
桐生老闆微微一笑,把話接了下去:
“我不僅是山田淺右衛門一族的子弟,還是家族的直系傳人。”
青登:“……”
這一瞬間,青登就跟宕機似的,目光發直,久久不語——事實上,他腦袋確實是因信息量過大,而暫時停止運轉。
間宮九郎並非桐生老闆的真名——對於此點,青登並不感到意外。
因爲桐生老闆實在太神秘了,他又不常講自己過去的事情,所以青登老早就懷疑“間宮九郎”並非其真名。
關於桐生老闆的真正身份,青登有過許多種猜測。
他萬萬沒想到……真相竟然會如此炸裂!
山田淺右衛門一族的直系傳人!
這一刻,青登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跟山田淺右衛門一族的因緣,似乎比他預想中的還要深!
眼見青登稍稍緩過勁兒來了,桐生老闆不緊不慢地把話接了下去:
“我是七代目山田淺右衛門文顯的長子。”
“身爲家族長子,本應由我來繼承這龐大的家業。”
“然而……後面發生了一些事情,使我與父親鬧了點不愉快,以致最後我毅然捨棄了家名,脫離了家族。”
“橘君,你應該也知道吧,山田淺右衛門除了試刀、斬人之外,還有一門煉藥的副業。”
青登輕輕頷首,表情微變。
談起山田淺右衛門一族,還有一件事情是廣爲人知,並且使人毛骨悚然的。
山田淺右衛門一族在負責行刑的同時,也負責處理屍體。
一般而言,這些屍體會留待日後用來試刀。
不過,在被拉去試刀之前,這些屍體另有用途。
而這,就是山田淺右衛門一族的著名副業了:拿人的內臟來做藥!
日本古代相信人的肝臟、腦漿、膽嚢、膽汁都是好東西,相信人的內臟可以做藥。
就這樣,山田淺右衛門一族充分利用了從幕府那裡得來的處置屍體的權力,把屍體中的肝、膽、腦等作爲原料,製成“人肝丸”、“淺山丸”等藥物。
其中最著名的藥丸,當屬“人膽丸”。
據說以人膽製成的藥專治肺病,對血咳……即肺結核,更是有着奇效。
因此,高質量的“人膽丸”一直是有價無市。
一手試刀,一手賣藥,山田淺右衛門一族賺得盆滿鉢滿,格外富有。
單論財力的話,山田淺右衛門一族甚至能跟享祿3、4萬石的大名相提並論。
不僅以試刀、斬人爲業,而且還拿人的內臟來製藥……如此種種,使得普羅大衆對山田淺右衛門一族的印象,基本都是以陰暗爲主。
市井間流傳着不少跟山田淺右衛門一族相關的都市傳說。
什麼收集了大量屍體,偷偷做黑暗實驗啦。
什麼爲了給大人物治病,在幕府的命令下,偷偷抓人去做藥啦。
不勝枚舉。
當說到“跟父親鬧了不愉快”這一部分內容後,桐生老闆沉下眼皮,表情多出幾分哀傷。
“父親在幕府的命令下,暗中擄走大量無辜百姓,取走他們的新鮮內臟以製藥。”
“這種喪心病狂的行爲,我實在是無法苟同。”
“如此,我與父親決裂,捨棄了‘山田淺右衛門’之名。從此變爲浪人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