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京都奉行所,白洲——
白洲:江戶時代的奉行所等訴訟機關之法庭,因鋪滿象徵公正與神聖的白砂而得名。
白洲的正中央鋪上一層草蓆,被五花大綁的嫌犯就跪坐在這裡。
名爲“繩取”的差吏站在嫌犯的身後,手拿捆住嫌犯的麻繩,謹防嫌犯作出不軌行徑。
負責協助案件審理的同心坐在白洲的兩側。
負責審判案件的吟味方與力、與力助,以及記錄審案過程的書役,統統端坐在嫌犯正前方的大堂上。
【注·吟味方:江戶時代的司法機構。】
以上,便是江戶時代的司法法庭的基本人員配置。
爲了減少冤假錯案的發生,也爲了限制司法機構的權力,幕府有着一整套的既複雜又成熟的司法流程。
嫌犯先交由吟味方與力審訊。
待嫌犯一認罪就由書役記錄,由撰要編輯褂對照編輯好的舊記,例繰方再比照前例擬案後提交給町奉行。
【注·撰要編輯褂:負責審覈書役的法庭記錄。例繰方:負責記錄及調查判例】
歷經多次審訊,確認過嫌犯坦承的罪狀後,町奉行就會宣告判刑,判死罪則需經過江戶老中的許可。
此時此刻,青登端坐在京都奉行所的白洲的嫌犯位置上,以新奇的目光打量四周。
以前在江戶北番所定町回奉公的時候,向來都是他居高臨下地審視他人,坐在嫌犯的位置上尚屬首次。
白洲的兩側擺有一些用來威嚇犯人的拷問刑具,不過依照慣例,並不會隨便拷問。
唯有當嫌犯犯下死罪以上的罪行卻不願招供時,與力就會向町奉行申請拷問許可,町奉行再向老中請示,取得老中的許可後吟味方與力便前往牢屋敷,並且在牢屋奉行的陪同下於穿鑿所對囚犯進行拷問。
倘若犯人仍不招供,纔會帶往拷問藏,嚴刑拷問,犯人罪證確鑿卻仍不實,就申請“察鬥詰”(一種刑罰制度,在罪證明確爲前提下,無須得到嫌犯自白便可處刑)。
負責整起案件的與力和同心,直到處刑結束前都會在場見證。
然而,在天賦【火眼金睛+5】的加持下,眼睛很尖的青登敏銳發現:擺在白洲兩側的刑具上並未積有很深的灰塵,到處都有用舊的痕跡,一看便知是經常使用。
青登側過腦袋,看向已經到場、正大馬金刀地分坐在白洲兩側的那2位同心。
“喂,佐藤君,今晚要不要去島原找點樂子?”
“又去島原?你的精力未免也太旺盛了吧?”
“沒辦法,誰叫蓮花屋新來的遊女實在是太撩人了呢?那對小腳真是讓我欲罷不能啊!”
他們旁若無人地隨意閒談,連看都不看青登這個嫌犯一眼,不論是言行還是外表,都透出強烈的散漫氣息。
“……小兄弟,你有錢嗎?”
這時,青登身後冷不丁的傳來平靜的男聲。
青登轉頭向後,望向聲音的主人——負責看管他的繩取。
在青登的刀鋒面前,官差們都不敢靠近他,更別提用麻繩綁他了。
所以正負責看管青登的這位繩取清閒得很,毋需控住用來捆綁青登的麻繩,僅需直挺挺地站在其身後乾瞪眼。
“錢?怎麼?你是要我花錢買通伱嗎?”
繩取嗤笑一聲。
“我就一無權無勢的小吏,你就是把全天下的金銀都塞給我又有何用?你若是有錢的話,可以用錢來買通高橋大人。這樣一來,說不定能撿回一條命。”
“高橋大人?他是什麼來頭?”
“高橋金三郎,吟味方與力,待會兒就是由他來審判你。”
說到這,繩取撇了撇嘴。
“小兄弟,你的運氣真不好啊。”
“前腳剛得罪楠木組,後腳就攤上高橋大人。”
“高橋大人是出了名的守財奴。”
“長期以來,他憑藉吟味方與力的身份,肆無忌憚地斂財。”
“但凡是由他經手的案件,審判結果都並不與證據的多少掛鉤,只與賄賂金額的大小掛鉤。”
“只要交夠錢,他能將大罪改判成小罪,小罪則改判成無罪。”
“若是條件允許,而你的錢又給得足夠多的話,就算是十惡不赦的重罪,他都有辦法讓你於當天恢復自由之身。”
“高橋大人別的本事沒有,但是藉着官身的便利來撈錢的本事還是有的,而且很高。”
“論徇私枉法的能力,他簡直是不世出的天才。”
“縱使是已經證明無罪的人,他也要狠撈一筆。若是不交錢,他就將你的無罪判決改爲有罪判決。”
“總而言之,小兄弟,你若有錢的話,我可以幫你聯繫你的家人,讓他們帶錢過來。這是你活命的唯一機會,你好好地考慮清楚。”
說到這,繩取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頓了一頓,隨後換上嚴肅的語氣:
“順便一提,你可別自恃武勇,任性妄爲,覺得自己可以在這個京都橫着走了啊。”
“我知道你的身手非常了得。”
“我已經從朋友那兒聽說了,大名鼎鼎的梅原淳之在你手上連一個回合都沒走過,十幾個手拿長梯、長槍的官差一起上,都沒法近你的身。”
“但你的身手再怎麼了得,還能與整個京都奉行所對抗不成?”
“就算你成功地殺了出去,從今往後也要揹負沉重的通緝令,過上顛沛流離的一生。”
“饒是天下無雙的緒方逸勢,在被幕府重金通緝後也因不堪紛擾而隱姓埋名,過上世人連其生死都毫不知曉的隱居生活,更何況是你呢?”
青登聽罷,眨了眨眼,換上半開玩笑的語氣:
“感謝你的善意提醒。久聞京都奉行所是一灘腐臭的垃圾堆,裡頭爛人橫行。現在來看,也不盡然。”
繩取聳了聳肩。
“你過獎了,這麼沉重的評價,我可擔當不起。”
“我可不是什麼好人,你可別把我想象得太崇高了。”
“你斬殺了楠木組的人——如此壯舉,使我倍感解氣,我是出於此故,才決心盡己所能地幫你一把。”
他停了一停,沉默了片刻後,把話接了下去:
“我是土生土長的京都人,看到自己的家鄉被那幫所謂的尊攘志士搞成如今的這副德性,我的心裡也感到很痛苦。”
青登抿了抿脣,作若有所思狀:
“那麼……依你之見,我要花上多少錢才能脫罪呢?”
“你把楠木組的人給殺了,要想脫罪的話……少說也要100兩金。”
“100兩金?”
青登不由嗤笑。
“普通的平頭老百姓哪可能出得起這麼大的一筆錢?”
繩取“唉”地長嘆了一口氣。
“是啊,就是因爲普通的平頭老百姓根本就出不起這筆錢,所以到頭來受苦受難的人,盡是那些飢寒交迫的可憐人。”
“那些腰纏萬貫、帶金佩紫的富賈貴胄,卻能憑着雄厚的家財、崇高的身份,得意洋洋地逍遙於法外。”
“此刻世上只要錢,誰還講理呢?衙門八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啊。”
青登深以爲然地輕輕頷首:
“……尊攘志士肆意妄爲、各方勢力你搶我奪、官府權威蕩然無存,京都的社會秩序真的是比我預想中的還要糟糕呢。”
繩取苦笑一聲:
“誰說不是呢?雖然幕府新派了一個京畿鎮撫使過來,但依我看,這個新官多半是不能成事的。21歲的年紀,麾下僅有寥寥的百來號人,能頂什麼用?莫說是強大的長州軍、薩摩軍了,恐怕光是楠木組,就夠他們喝上一壺的了。”
“……這話可不好說啊。”
“嗯?”
繩取聳了聳眉,下意識地朝青登投去疑惑的視線——只見對方面露意味深長的表情。
“你應該也能從我的口音中聽出來吧?我是關東人,所以對於這個江戶出身的新上任的京畿鎮撫使,我有着遠比你們更加深刻的瞭解。”
“據我所知,京畿鎮撫使……也就是那個橘青登的行事風格可粗暴了,最擅快刀斬亂麻。”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
青登的話音剛落,白洲前方的大堂深處便忽地傳來由遠及近的足音。
繩取臉上變色:
“嘖!高橋大人來了!”
同一時間,坐在白洲的兩側、適才一直在閒聊的同心,這個時候也不再說話了,他們忙不迭地斂緊雙脣、坐正身子。
“小兄弟。”
青登的頭頂傳來繩取的輕飄飄的聲音。
“該盡的仁義,我都已盡了。你接下來就自求多福吧。若想用錢來買通高橋大人,你就直接高喊一聲‘我尚有一樣能夠證明我無罪的證據尚未示出’,這是咱京都奉行所的通用暗語,如此一來,高橋先生便能明白你的用意了。”
“……”
青登不作聲,只以平靜的眼神平視前方。
須臾,那串沉重的腳步聲,總算是來到他的正前方。
青登揚起視線——一座醜陋的肉山映入其眼簾。
猙獰的橫肉、肥胖的體型、令人不敢恭維的五官……若不是因爲他穿着官差的服飾,否則真叫人難以想象這種醜得跟個異性似的傢伙,居然會是堂堂的吟味方與力。
高橋金三郎彎曲肥碩的腰身,十分費力地在青登的正前方跪坐而下。
他甫一坐定,便以洪亮的大嗓門喝道:
“你就是枉殺忠良的案犯嗎?報上名來!”
“……關東浪人,木下佐司。”
青登隨口報上一個用他的女朋友們的名字拼湊出來的假名。
……
……
京都,壬生鄉,新選組駐所,某條緣廊——
“哈啊啊啊~~”
土方歲三一邊用力地伸懶腰,一邊自言自語地抱怨道:
“可惡……好想抱女人啊……”
精力旺盛同時又格外風流的土方歲三,屬於“一天不跟女人睡覺就渾身難受”的體質。
“好想快點去體驗一下京都女人的味道啊……”
說着,他扭頭望向島原所在的方向。
在青登的明令禁止下,除非京都的局勢恢復穩定,否則新選組的全軍將士都不得去島原、祇園等風月場所尋歡。
土方歲三雖忠實地遵守此令,但心癢難耐的他還是以最快的速度將島原的地理位置、人氣遊女等重要信息,逐一地調查清楚。
對於像他這樣的“真·好色之徒”來說,京都女人那享譽全國的曼妙風情,實在是充滿致命的吸引力。
正當土方歲三的心思飛向那遠方的島原時——
“土方先生!土方先生!”
總司的焦急嗓音,倏地傳入他的耳中
土方歲三用力地挑了下眉,隨後扭頭望向正三步並作兩步地朝他奔來的總司。
“總司,何事?怎麼一大清早就慌慌張張的?”
“土方先生!不好了!橘君被京都奉行所的官差們帶走了!”
土方歲三愣住了。
“橘?京都奉行所?被帶走了?”
他將這三個風馬牛不相及、不管怎麼想都不應該並列在一起的詞彙,以錯愕的口吻重述了一遍。
總司用力點頭,隨後將這起事端的始末言簡意賅地道出。
青登曾當衆公佈過新選組的“指揮層級”。
在青登的明確規劃下,新選組有着十分明確的指揮鏈條。
當青登不在時,由副長土方歲三來接手新選組全軍的指揮權。
青登和土方歲三都不在時,指揮權歸局長近藤勇所有。
以上三人都不在的話,便由總長山南敬助來挑大樑。
因此,當佐那子回到駐所,將“首領被捕”的狀況通報給夥伴們後,總司立即找上土方歲三。
土方歲三聽完總司的簡潔彙報後,若有所思地沉吟起來。
少頃,他臉上的“若有所思”變爲“恍然大悟”。
“土方先生,我們現在應如何行動?”
“如何行動?那還用說嗎?”
土方歲三“哼”地冷笑出聲:
“點起全部兵馬!包圍京都奉行所!”
……
……
京都,金戒光明寺,京都守護職本陣——
金戒光明寺,淨土宗的大本山。
穿過入口處的“高麗門”,接着便是一條漫長的坡道,然後是一重又一重的石垣和曲折的路線,讓人覺得這裡彷彿是一座城郭……
事實上,確實如此。
江戶時代初年,德川家康爲了在京都駐軍的不時之需,將金戒光明寺以城廓構造加以大幅改建。
等到戰時,金戒光明寺就是一座絕佳的城池。
出於此故,會津藩才選擇這裡作爲本陣。
此時此刻,鬆平容保的辦公間——
“什麼?你再說一遍!”
鬆平容保一臉不可思議地望向面前的部下。
跪伏在榻榻米上、以三指支地的部下畢恭畢敬地應諾了一聲:
“回主公!橘大人因當衆斬殺楠木組的尊攘志士,而被京都奉行所的差吏所擒!”
“橘大人……被京都奉行所的差吏……所擒?”
鬆平容保以複雜的語氣喃喃自語。
如此口吻、如此腔調,彷彿在訴說着這世間最不可思議的咒語。
“……大膽!”
只聽“啪”的一聲,鬆平容保把手中的公文重重地拍到桌案上。
“京都奉行所……真的是越來越放肆了!爲了包庇無惡不作的尊攘志士,竟然連京畿鎮撫使都敢抓!”
鬆平容保“呼”地站起身。
“傳我軍令!點起200人馬,包圍京都奉行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