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皆採中段架勢,瞪視着彼此,一動也不動。
清河八郎的劍尖如鶺鴒之尾般反覆抽動,搖擺不定。
當你看見一個劍士在擺出戰鬥架勢後,劍尖一直在晃來晃去的,那麼不用懷疑——此人肯定是北辰一刀流的傳人,或是深受北辰一刀流影響的劍士。
北辰一刀流之所以使用、推崇這樣的持劍風格,便是因爲這麼做可預防劍尖僵死,如此接下來更能快速應付對手的動作,對手也不易識破自己的意圖。
當然,詬病此點的劍士不可勝數——“若無紮實的功力,只會把劍晃飛!與其整這些花裡胡哨的把戲,倒不如老老實實地握緊手中的劍!”——他們如是道。
青登雖是天然理心流的傳人,但託了常去小千葉劍館竄門的福,他對北辰一刀流有着不小的造詣,姑且算是半個北辰一刀流的傳人。
因此,他一眼就看出清河八郎的基本功有多麼紮實。
較之山南敬助、藤堂平助、千葉重太郎、佐那子等青登所熟識的其他北辰一刀流傳人,清河八郎的劍尖搖擺幅度要大得多,不過卻始終沒有遠離中線,身體動作沒有絲毫破綻。
從頭頂百會穴、眉心、眼睛、鼻子、人中、下巴、喉結、脖頸兩邊動脈、胸口、小腹、襠部,把這些要害連在一起就形成了一條“中線”。
有效打擊對手的中線要害,乃擊倒或擊殺對手的最佳捷徑。
佔據了中線,就能在對方尚未打過來的時候,搶先打中對方。
此外,在佔據了中線後,也有利於格擋來自中間及兩側的攻擊。
換言之——誰搶到了中線,誰就能在接下來的戰鬥中佔據優勢。
不誇張的說,這世間的絕大部分近身戰鬥,徒手格鬥也好、持械相搏也罷,都是圍繞着“搶中線”來展開的。
這也就是爲什麼在日本劍術裡,中段架勢那麼萬能、好用。
除此之外的上段、下段等其餘架勢,都是白白地將身體中線拱手讓人,非身手高超、膽量過人之輩,不可爲之。
比起注重爆發力、主張“進攻、進攻再進攻”的天然理心流、神道無念流、示現流等門派,北辰一刀流並不是一個攻擊性很強的流派。
從清河八郎刻下的這副模樣來看……他應該是想採取“以靜制動”的策略,等青登主動攻過來後再後發先至。
此刻,他那銳利的視線正越過刀身和空間,虎視眈眈地緊盯着青登的一舉一動。
——還蠻有自信的嘛。
青登心中莞爾。
既然對方讓出了“先攻權”,那他也不客氣了!
剎那間,青登把力量集中到腳尖上,然後輕點地面——轉睫間,他已到了清河八郎的跟前。
在挺身上前的同時,青登放低劍身,中段變右下段,纖長的竹劍一下子隱進身體的陰影裡。
猛然“跳”起的竹劍在空中劃出一條筆直的黑線,直奔清河八郎的腰腹。
這一下要是砍實了,清河八郎估計要在牀榻上躺一段時日了。
對方可是前科累累的“不安定分子”。
僅憑“刺頭”一詞,不足以概括他的危險程度。
因此,就跟前日裡跟芹澤鴨對打時那樣,青登此次也存了“敲打對方”、“讓對方見識一下彼此的實力差距”的心思。
儘管他的這記上挑僅是試探性的攻擊,但也着實拿出了點認真勁兒。
前一剎還遙相對峙、屹立不動的二人,下一剎就打在了一起……這副反差極大、令人措手不及的光景,像極了原本靜止,然後又突然開啓了“十倍快放”的錄像帶。
清河八郎接下來的一系列反應、動作,無愧其盛名。
只見他從容、輕盈地往後一退,便躲過了青登的這一擊,並留出了充足的打鬥空間。
下一息,他那一直搖擺不定的劍尖瞬間停住,接着如捲雲颶風一般,順勢掃向纔剛站定的青登。
這一劍疾如迅雷,重如泰山。
不知情的人見了,怕是還以爲這是神道無念流、示現流的劍士所發出的斬擊。
劍的軌跡、不可名狀的壓迫感,划着弧形迫近。
青登悠然地沉低下盤,不慌不忙地把竹劍直直地豎立在身側。
啪!
竹劍相交,聲響震天。
“喝啊啊啊啊啊啊!”
清河八郎收回被彈開的竹劍,繼而行雲流水地使出第二招、第三招、第四招……一招連着一招,延綿不斷,眼花繚亂。
有道是“知彼知己,百戰不殆”。
北辰一刀流的每一招、每一式、每一個套路,青登都瞭然於胸。
什麼“誘導對方出招,等對方把胳膊伸出來後斬手”啦、什麼“故意賣個破綻,等對方把胳膊伸出來後斬手”啦,都是青登早就玩爛、看爛的老套路了。
除非使出別出心裁的嶄新套路,或是攻速超越青登的本能反應及天賦“神速+4”,否則根本沒可能對他造成有效傷害。
青登不費吹灰之力地將清河八郎的凌厲攻勢一一化解。
對方見狀,輕蹙眉頭,作若有所思狀。
下一息,他以輕盈如燕的身法斜着往旁邊一跳,藉助身體落地時的勢能,朝青登當頭就是一劍。
青登舉劍接住這一招。
緊接着,清河八郎就像是被開水給燙到了一樣,向後連跳數步,拉開間合。
斬擊是虛,藉機後退是實。
他看出從正面難以攻破青登的鐵壁般的防守,於是想從側面打破青登的守勢。
然而,當他把腳移向右邊時,便瞧見“一點先革先到,隨後劍出如龍”。
當他主動後退時,青登就已看破其心思。
電光火石之間,他猛地向左橫跨一步,瞬間追上試圖繞至他側面的清河八郎,緊接着大跨一步,仗着腿長的優勢,雙方的身體與武器再度重合在一起。
踏進、腰間蓄力、屈伸身體、袈裟斬——動作一氣呵成,速度快得出奇。相較之下,天上紛紛的落雪,倒顯得有些遲緩了。
挾風作響的竹劍直劈清河八郎的左肩,像極了墜向地面的流星。
來不及閃躲的清河八郎,只能揮劍反撥。
啪!
竹劍擊在空中,音量出乎意料地小。
並非清脆的震響,而是彷彿打中棉花的悶響。
清河八郎的這記防禦藏有相當熟練的卸力技巧。
他沒有跟青登硬碰硬,而是在兩柄竹劍相觸後,順着青登的發力方向朝後退去,以“主動後退”的方式將所承受的傷害降至最低,像條泥鰍一樣連人帶劍地從青登的斬擊下滑開。
雙方錯身相過,二人的腳跟揚起撲簌簌的雪花,激起團團白霧。
啪沙——清河八郎聽見身後傳來一聲運足氣力的蹬地聲。
當他飛快地轉過身來,再次面對青登時,他的整個視野擠滿了青登攻過來的身影。青登騰身躍起,以俯衝之姿猛劈過來。
清河八郎本能地單膝跪地,險而又險地躲開凌空而降的斬擊。在此同時,他於無意識間展開反擊,把手中劍斜着劈向青登的胸口。
劍影閃過,只聽“啪”的一聲響,清河八郎的竹劍並未如其所願地命中青登的胸口,而是與青登的竹劍——青登以彷彿預知了未來似的速度,將竹劍收攏至胸前——重重地撞在一起。
下一剎,青登靈活地扭動雙腕——天賦“蛇之身”發動——竹劍“噌”地滑開,貼着清河八郎的竹劍劍身,滑落似的斜取清河八郎的胸口。
對方見狀,略顯狼狽地側身閃過並猛地蹬地,飛身跳開,其腳下的積雪被踩得四散紛飛、碎成粉末。
青登並未展開追擊。
他提着竹劍,雙臂自然下垂,悠然地站着,一臉淡漠地望着對面那已然氣喘吁吁的清河八郎。
“呼……!呼……!呼……!呼……!”
清河八郎的胸口像鼓風箱一樣劇烈起伏。
擴張至極限的鼻孔,貪婪地吞吸着氧氣。
若隱若現的熱浪自其身上飄散而出。
天上的飛雪在飄至其頭頂、雙肩半寸高的位置後,便被蒸騰而起的熱浪給溶成溫暖的雪水。
混有雪水的汗珠沿着其飽滿的額頭流淌而下。
清河八郎拼命眨眼並不時地甩頭,才總算是阻止額上汗水的滴落
擦汗、擦血……這些會遮蔽視線、影響身體姿勢的瑣碎動作,乃戰鬥中的大忌。
自以爲身處安全地帶,於是無所顧忌地擡手擦汗、擦血,然後被對手瞅準機會,踏步上前,一刀斬落……就這麼稀裡糊塗地死掉的笨蛋,不勝枚舉。
身體素質是一切武道的基礎——此乃絕對不變的真理。
縱使是“美利堅傳武”,也需要強健的臂力、腕力來壓槍。
明眼人都能看出:體力將近見底的清河八郎,必須得趁着自己現在仍有一戰之力,傾盡餘力地放手一搏。
要不然,等氣力耗盡時,他便再無取勝的機會。
也就是說——這場對戰的勝負,將在接下來的幾回閤中決出!
旁人都能明白的道理,身爲當事者的清河八郎自然更加曉得其中厲害。
只見他那本就微微眯起的雙眼,現在更是眯成了一道細縫,其中暗藏針尖一般的寒光。
他以冷峻的目光逼視青登。
青登的任何動作舉止、任何表情變化,都被他牢牢鎖定着。
清河:“……”
青登:“……”
時間似乎過去很久……事實上非常短暫,只是吐息五六次之間。
霎時——嘭——蹬地聲再次令高臺爲之震顫。
清河八郎以彷彿要將地板給踏裂的有力步法,筆直向前,衝向青登所在之處。
他的兩隻腳像兩根犁,在堆滿積雪的地上犁出兩條深深的長痕。
因爲清河八郎的速度實在太快,所以在視力不好的看客眼裡,他們僅看見一道模糊不清的東西飛速破壞着地上的積雪,大量雪浪自其身後飛濺而起。
面對迎面撲來的清河八郎,青登毫不遲疑地持劍攻上。
清河八郎舉起竹劍——就在稍縱即逝的這一剎那間,青登迅捷如電地變換身位,自左向右飛快移步,從斬落的竹劍下閃身而過。
當他穿過清河八郎的左腋窩,立於其左身側時,已不緊不慢地擺出殘心的架勢——同一時間,清河八郎的身體橫向飛了出去。
【叮!掃描到天賦】
當清河八郎落地的時候,冰冷的機械音不出青登意料地在其腦海中迴響起來。
像清河八郎這樣的武道高手,若無優異的天賦在身,反倒是件奇事。
在系統音如期而至後,青登於第一時間停下手中的動作,聚精會神地細心聆聽:
【成功複製天賦:“落榜的美術生+2”】
【天賦介紹:演講富有感染力】
剎那間,青登的兩隻眼睛頓時因訝異、驚喜而睜得渾圓。
——落榜的美術生……這個系統竟然還會玩歷史梗。
想到這,青登不禁莞爾。
——提升演講能力的天賦嗎……哈哈哈!如此有大用的天賦,真的是久違了啊!
心情大好的青登,恨不得當場仰天大笑。
突然發笑,而且還是仰天大笑……這肯定會引起周圍人的狐疑。
爲了避免引發不必要的騷亂,青登不得不發動天賦“帝王之術”,拼命忍住笑意。
爲此,他的嘴角險些抽搐。
如果青登仍是一個小人物的話……比如在北番所定町回當差,每天的任務就是領着齋藤、永倉等人在江戶街頭到處亂晃,抓點小毛賊的那會兒,演講能力確無大用。
然而,時過境遷。
稍微有點常識的人都知道:對於一個統領軍隊……或者說是對於一個統領龐大組織的人來說,“優秀的演講能力”意味着什麼。
就在青登仍沉浸在興奮情緒之中的這個時候,一道爽朗的笑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哈哈哈!不愧是天下無雙的仁王!”
清河八郎拍了拍身上的雪粒,一邊朗聲大笑,一邊悠哉遊哉地站起身。
“仁王閣下,多謝您的指教!剛纔的那一戰,使我受益匪淺!”
說罷,清河八郎模仿收劍的動作,將竹劍別至左腰間,然後不卑不亢地向青登行了一禮。
青登笑了笑,微微躬身,還了對方一禮並客套道:
“你過獎了,‘天下無雙’之名,在下可不敢當。”
如此說道的同時,青登沉低眼皮,朝仍彎着腰、只能看見其頭頂的清河八郎投去意味深長的眼神。
老實說,倘若清河八郎在落敗之後罵罵咧咧的,或是像那個芹澤鴨一樣,用充滿不甘、憤懣之色的眼神瞪着他,他反而會覺得鬆一口氣。
這代表此人也不過如此。
倒是像現在這樣,坦率地接受自己的戰敗,並熱情洋溢地稱讚對手的強大——不管是出自真心的還是故意造假的,都讓青登暗生警惕。
因爲清河八郎低着頭、彎着腰,所以他沒有注意到青登的眼神。
可相對的——清河八郎現在的表情,青登亦無從發現。
只見清河八郎的兩隻嘴角仍高高地上翹着,可其眼睛裡所蘊藏的情緒,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冷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