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戶,小石川小日向柳町,試衛館,客廳——
“伊東先生,抱歉啊,我不小心下手重了點,你的頭還好嗎?”
“哈哈哈,無妨無妨。”
伊東大藏一邊擡手摸了摸後腦勺,一邊爽朗地大笑了幾聲。
“只不過是連皮外傷都算不上的一點小傷而已,休息一會兒就沒事了。”
儘管有面罩的防護,但竹劍重擊所造成的強勁衝擊力,還是震得伊東大藏的雙目發黑、腦袋發眩。
雖靠着意志力強撐了片刻,但精神的力量始終是有限度的。
在掙扎未果之後,伊東大藏直挺挺地栽倒在地——這場激烈至極的龍爭虎鬥,終是以青登的勝利告終。
青登的這一戰,贏得極險。是實打實的險勝。
勢均力敵的對決,雙方皆有望獲勝。
若覆盤一下剛纔的戰鬥,能發現伊東大藏有好幾次差一點點就贏了。
青登的勝利,其實有幾分運氣成分在內的。
跟青登事先所預想的一樣,身爲當世人傑的伊東大藏,確實是身懷着與身體的核心肌肉羣有關的特殊天賦。
“象的核心+1”……伊東大藏與青登數日前對陣過的那個大石鍬次郎一樣,體內的天賦天生自帶強化。
在得到這個新天賦後,效果立竿見影。
青登先是感到汪洋一樣的暖流竄過胸口、腰腹。
過去足足近10秒鐘的時間後,這股暖流才如潮水一般緩緩退去。
緊接着,青登頓時感到自己身體核心部位的肌肉變凝實了許多,每塊肌肉都潛藏着遠勝過往的強勁力量。
青登當場試驗了番自己的新力量,他不着痕跡地挺了下腰——嘭——青登腰腹處的衣服,被直接震出悶響。
“熊之腰+1”與“象的核心+1”。
前者增強腰的爆發力,後者增強包括腰在內的核心肌肉羣的恆定輸出能力。
兩者的相互疊加,使青登的腰力達到了令他本人都感到很吃驚的程度。
腰腹背脊更有力量了,拜此所賜,青登的四肢一併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增強。
於方纔被青登擊倒的伊東大藏,以及在一旁觀戰的近藤勇、總司等人,應該怎麼也想不到吧,短短眨幾下眼的功夫,青登的個人實力就又上了一個大臺階。
假使讓青登現在立刻再與伊東大藏比上一場,那青登有十足的把握在開戰之初就牢牢把控住上風。
在徒手及冷兵器的格鬥中,“一力降十會”、“練武不練功,到老一場空”是永恆不變的真理。
對手的攻擊比你快、比你重,伱打一拳的時間,人家能揮出三、四拳,而且每一拳都能把你輕鬆放倒,這還打個屁?
青登與伊東大藏的切磋結束之後,衆人便離開了道場,回到了客廳。
從暈眩狀態守恢復過來的伊東大藏,重新精氣神十足地與青登等人攀談起來。
“沒事了就好。”
青登微一笑,開玩笑道:
“你若是有什麼萬一,我可就要被伊東道場上下全部門人圍毆了。”
“哈哈哈。”
伊東大藏輕笑了幾聲,接着遞上一句不鹹不談的讚美:
“仁王閣下,憑您的本領,即使我門下弟子全部來攻,你應該也能全身而退吧!”
說到這,伊東大藏的坐姿一正,換上鄭重的口吻:
“仁王閣下,今日感謝賜教,託您的福,我今天得到了很好的招待!”
這本應是一句很肉麻的稱讚,可伊東大藏完美的儀態和儒雅的語調沖淡了他措辭裡的油膩意味。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本着“禮尚往來”、“投桃報李”的心態,青登不吝溢美之詞地迴應道:
“過獎了。我纔是那個應該道謝的人。多虧了你,我今日不僅收穫頗多,而且還久違地熱血沸騰了一把。”
從某種角度來說,青登的話並沒有說錯。
他並沒有過度地吹捧伊東大藏,他確實是從伊東大藏的身上得到了相當有份量的收穫。
光是“象的核心+1”,就足夠讓青登對伊東大藏說上一百句感謝。
“哈哈哈,哪裡哪裡,您纔是謬讚了。哎,武道一途果然跟學海一樣是永無止境的。今日之敗,讓我清楚地認識到我的身上還有多少急需作進一步精進的不足之處。”
伊東大藏說到這,停頓了下,接着打趣地說:
“我還是得多多努力才行啊。”
青登多少有點明白爲什麼每個認識伊東大藏的人,都對伊東大藏的人品大爲讚歎。
這位並沒有比青登年長上多少的美男子,確實氣度非凡。
身爲成名已久的劍豪,敗給青登這種初出茅廬的晚輩之後,不僅坦誠地承認自己的戰敗,還能乾脆利落地以敗仗爲食糧,不驕不躁地繼續精進自身……這樣的心性,這樣的胸懷,確實是令人欽佩。
互吹彩虹屁的環節,姑且暫告段落。
接下來,青登一行人與伊東大藏不斷地展開沒有確切主題的普通閒聊。
近藤勇與伊東大藏的年紀相仿。前者只比後者年長1歲。
二人不僅年紀基本相同,就連職業也是幾乎一樣的。
一個是伊東道場的現任館主,一個是試衛館的未來館主。
近藤雖還沒有完全繼承試衛館,但身爲近藤家獨子的他,接任試衛館第二代館主、天然理心流宗家四代目掌門人的大位,只不過是個板上釘釘的時間問題。
興許就是這種“相似性”,使近藤勇對伊東大藏很有興趣。
伊東道場在伊東大藏的手上,一片欣欣向榮的氣象,發展得極好。
近藤很想向伊東大藏取取經、學習下經營劍館的竅門,故而他瞅準時機,清了清嗓:
“伊東先生,容我冒昧問一句:您在經營道場時,可曾碰上什麼棘手的麻煩?而您又是如何去處理這些麻煩的呢?”
伊東大藏挑眉。
“哦!這是好問題呢。哈哈哈,自我從岳父的手上接過伊東道場至今,還真遇到過不少現在回想起來都覺得背脊發寒的棘手麻煩。”
伊東大藏很熱情、很認真地講說。
近藤極專注、極仔細地聽。一對牛眼直勾勾地緊盯伊東大藏,眼皮連眨都不眨一下,身體無意識地朝伊東大藏的方向前傾。彷彿恨不得掏出紙筆,將伊東大藏所說的每一詞、每一句,盡數抄錄下來。
憑着優秀的口才,伊東大藏很快就把他在接手道場之後所經歷過的各類麻煩事兒,以及他是如何面對這些麻煩事兒的處理方法,給言簡意賅地道了一遍。
就在這個時候,倏然間,伊東大藏突然說出了句除藤堂平助以外的在場衆人,無不紛紛面露訝色的話。
“哈哈哈,回過頭來仔細回想一下,我和這座岳父託付給我的伊東道場,還真是一同歷經了不少風雨啊……只可惜,我志不在育人。遲則五年,早則三年,我就要卸下一場之主的重擔,做回無事一身輕的武士。”
伊東大藏此言一出,近藤立即瞪大雙眼,率先反問:
“嗯?伊東先生,您……要退位,不再掌管伊東道場了?”
伊東大藏微笑頷首。
“我找到了比當一介道場主,還要有意義、還要崇高的事業……或者說是使命。”
“跟這項偉大的使命相比,區區一座劍館,區區個一道場主的身份,根本不值一提!”
“在短期之內,我依舊會履行好身爲伊東道場之主的職責,但就如我剛剛所說的,最晚5年之內,我就會退位讓賢,卸下手頭上的一切俗務,專心致志地將全副精力都投入到那偉大的使命之中!”
“使命……”近藤勇呢喃,“什麼使命?”
伊東大藏的脣角揚起一絲自豪的笑意,他一字一頓地道:
“尊王攘夷!”
伊東大藏的話音未落,青登的眉頭就霎時皺了起來。
他不着痕跡地繃起全身肌肉,沉聲問伊東大藏:
“伊東先生,你……是尊攘志士?”
也不怪得青登會作此反應。
在親歷過以討夷組爲首的那幫瘋子,所整出的那一系列幺蛾子後,青登對“攘夷”一詞已有應激反應。
“仁王閣下,您別誤會。”
注意到青登的臉色突變的伊東大藏,連忙擺了擺手,以最快的速度撇清自己與“激進攘夷派”的關係。
“我雖是尊攘志士,但我是正兒八經的志士,不是討夷組那種借大義之名,行殺伐之實的瘋子。”
這時,向來不問世事,一門心思全撲在修殊劍道與吃甜食上的總司,以天真爛漫的口吻問道:
“‘尊王攘夷’?這是什麼意思?”
總司的話剛說完,伊東大藏頓時來了精神:
“問得好!”
伊東大藏挺直腰桿,音調高了幾分,擺出一副教書先生的作派。
“‘尊王攘夷’原是唐土的一句典故。”
“唐土的春秋戰國時期,齊國的霸主齊桓公打出‘尊王攘夷”的旗號,尊奉周天子爲中原之主,舉兵抵禦北方的遊牧民族以及南方楚蠻的大舉入侵……”
若用21世紀的時尚術語來形容……那麼“尊王攘夷”就是日本時下的最熱門新詞。
“尊王攘夷”——這句口號因極其突出的泛用性,自春秋戰國之後,逐漸演化成具備複雜含義的政治術語,在中原、朝鮮半島、日本列島等地區的歷史上,發揮着重要作用。
永嘉六年(1853年),美利堅海軍准將佩裡率艦隊來日的“黑船事件”爆發後,日本涌現出2種思潮:“尊王論”與“攘夷論”。
“攘夷論”很好理解,就是把西方諸夷一個不剩地驅逐出去,讓日本回到閉關鎖國、孤懸於世界之外的狀態。
而“尊王論”……這股思想其實由來已久,最早可以追溯到日本的第一個武家政權:鎌倉幕府時期(1192年—1333年)。
是時,天皇的政治實權首度被武家徹底奪走,從此之後至現在基本就沒有將權力再拿回來過。
雖然在政治上,天皇被邊緣化了,但因特殊的國情,天皇在文化、精神上的影響力一直很強。
這也就是爲什麼武家政權換了一個又一個,卻一直沒人去廢黜菊花家族。
因此,受皇室這特殊的精神感召力、文化號召力的影響,日本的歷朝歷代都不缺忠於皇室、想重振京都朝廷雄風的人。
歷史上,在這些朝廷忠臣的協助下,天皇曾差一點點就拿回了治國理政的大權。
“黑船事件”沉重地打擊了江戶幕府的權威。
上至藩國大名,下到普通的老百姓,無數人對江戶幕府的實力、對德川家族是否還有那個治理國家的能力,產生了深深的懷疑。
這讓那些信奉“尊王論”的人看見了千載難逢的重塑天皇與京都朝廷權威的歷史良機!
一時間,“尊王論”甚囂塵上。
尊王、攘夷——按理來說,這兩種不論是含義還是主張都八竿子打不着的思想,應該沒可能會產生聯繫纔對。
但歷史的發展,有時候就是這麼地出入意料。
想尊王的人也好,想攘夷的人也罷,他們的鬥爭矛頭皆指向同一個目標:江戶幕府。
尊王派的人覺得江戶幕府是竊國的國賊。
攘夷派的人認爲江戶幕府是向夷狄卑躬屈膝、連區區夷狄都打不過的廢物。
雖然這2方人馬都看江戶幕府不順眼,但瘦死的駱駝終究是要比馬大的。
現在的江戶幕府,確實是不復當年討平天下不臣,終結戰國亂世的威風,但它再怎麼衰弱,也不是千百來名武士拿着打刀、長槍就能推翻的。
常言道: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
就這樣,政治理想風馬牛不相及的兩波人,王八看綠豆——看對眼了。
再之後,某個人物的發言,爲這2方人馬的合流,提供了現實的理論依據。
這個人物在當下的日本,還算是小有名氣——他就是如今在位的天皇:統仁天皇。
統仁非常討厭自西洋而來的“夷狄”,他好幾次地催促江戶幕府儘快發動“攘夷戰爭”,要求世襲徵夷大將軍一職的德川家族,儘快履行“徵夷”的義務。
統仁的政治立場,可謂是給攘夷派人士注入了一劑強心針——他們得到了攘夷的名分——天皇討厭夷狄,吾等誅殺夷狄是順應皇命!吾等是師出有名的正義之師!
可別小看名分。
古往今來,無數英雄豪傑用他們的實際行動、用他們的鮮血無數次地證明了大義、名分的重要性。
戰爭中,一份站得住腳的、能獲得羣衆發自內心地認同與支持的出兵名分,勝得過千軍萬馬。
當今天皇討厭夷狄→吾等誅殺夷狄等於是在支持天皇,響應天皇的的號召→尊王就是攘夷,攘夷就是尊王。
一個完美的邏輯閉環形成。
現實情況的壓迫+暫時共同的利益訴求=尊王派與攘夷派的結合。
兩種思想被有機結合,一種新的思潮:“尊王攘夷”應運而生。
此思潮方一出現,就以堪稱恐怖的速度傳遍日本全境。
時至今日,尊攘思想已有極強的號召力、影響力。
攘夷志士——這個稱謂已經是上個版本的老古董了。
現如今的流行稱號是“尊攘志士”。
“雲起龍驤!化爲侯王!”
伊東大藏深情地吟誦了這句《漢書·敘傳》裡的名句,然後吸滿氣,醞釀情緒。
“如今,時代正在変得風靡雲涌!”
“西洋諸夷對我國虎視眈眈!國家局勢岌岌可危!”
“值此千年未有之鉅變,吾等仁人志士應該奮勇當先!”
“大丈夫應當手提三尺之劍,立不世之功!”
“如果就這麼當一輩子的道場師範,我實在是不甘心!”
“所以我已下定決心!”
“至多5年就將手頭的一切俗務悉數放下,全心全意地爲實現‘尊攘’的夢想而奔走!”
“將我腰間的劍!將我的這條命!全部奉獻給尊王攘夷的大業!”
伊東大藏的演講很有感染力:然而,收到的回饋卻略顯微妙。
青登對政治相關的事宜,向來全無興趣,所以全程一副平淡臉。
總司聽得很認真,可她完全是當作在聽評書一樣地只聽個樂呵。你能指望一個滿腦子劍與甜食的人,會有什麼政治抱負?
原田左之助這個連漢字都認不全的文盲一臉茫然,他雖然聽不太懂伊東大藏在說些什麼,但是原來如此。
永倉新八滿面紅光,神色激動。但他並不是被伊東大藏的豪情壯志與尊王攘夷的宏偉理想所打動。他僅僅只是對伊東大藏的那句“大丈夫當提三尺之劍,立不世之功”產生了共鳴。
齋藤一還是老樣子,抱着佩刀,面無表情地縮在廳房的角落裡,眼望前方的虛空。他剛剛是在發呆,還是有在聽伊東大藏說活,恐怕只有天知道了。
井上源三郎和青登一樣,對這些廟堂上的是是非非敬謝不敏,他雖有在聽伊東大藏的演講,可也是左耳進右耳出。
土方歲三似乎並不喜歡伊東大藏,別說是聽他講話了,連正眼都懶得瞧他。
全場上下,對伊東大藏的演講真正起積極反應的人,只有2個。
其一是藤堂平助。
身爲伊東大藏的弟子,藤堂平助非常地尊重、崇拜他的這位老師。
在伊東大藏開講後,他全程一副聆聽聖訓的恭敬模樣,眼中冒着名爲“景仰”的火熱之光,就差將“老師,您說得實在太好了”、“老師,我真的好佩服您啊”這兩行大字寫腦門上了。
至於其二……就是近藤勇了。
“當一輩子的道場師範,我實在是不甘心……”
近藤勇用連自已都不聽太清的音量,低聲複述了一遍伊東大藏適才所說的這句原話。
眸底一點點地升騰出異樣的光彩……
……
……
伊東大藏和藤堂平助一直在試衛館,待到臨近中午才起身離去。
近藤一家雖有挽留二人留下來吃個午飯,但被二人以“我們差不多也該回去準備今晚的年夜飯了”爲由而婉拒。
對青登來說,伊東大藏的突然來訪,只不過是今日的一個不大不小的插曲。
送別了伊東大藏,吃了午飯之後,試衛館上下重新投入到繁忙但是熱鬧的“過節準備”之中。
……
“橘君!快看!我捏了個土方先生出來!”
總司忙裡摸魚,用院子裡的積雪捏了個除了能勉強看出來是個人型之外,就沒有任何地方與土方有相似之處的雪人。
忽地,一陣寒風吹來。
被總司捧在掌心裡的這隻小雪人,被轟然吹散。
“啊!土方先生被吹上天啦!”
“總司……你小子都在鬼叫些啥呢?”
因爲正和近藤一起打年糕,所以手上沾滿面粉的土方,臉上佈滿黑線地從斜刺裡走出。
……
“哦哦!左之助,你很擅長打掃嘛!”
與原田一起被分配到掃地任務的永倉,看着被原田打掃得一塵不染的地板,嘖嘖稱奇。
“畢竟我是耍長槍的嘛!”
原田憨憨一笑,臉上揚起不知從何而來的自信笑意。
“擅用長槍的人,當然很會使掃帚——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嗎?”
“哈?這二者之間有啥必然的因果聯繫嗎?”
“因爲他們都很長啊。”
“……跟你講話,感覺會害我腦子變笨啊!”
……
類似於此的對話、互動,在今日的試衛館內不絕於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