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勢”、震暈……這幾名打着“攘夷志士”的旗號行兇的盜賊,完全聽不明白這些都是何意。
他們只本能地感知到:這對中年男女,很不好惹!
“欺軟怕硬”一向是這幫“只敢抽刃向更弱者”的賊人的本性。
在驚覺今夜碰了個硬釘子之後,他們手忙腳亂地扶起已經暈過去的壯漢,欲逃離此地。
但就在這個瞬間,又一幕不可思議的景象出現在了賊人們的眼前。
忽然間,安然站立在他們10步之外、和那位美婦人抵肩而立的中年男人從原地消失了。
被他捧着的那張10年前的江戶地圖卻還在半空中,懸停了剎那之後,像落葉一般飄飄然地自然下墜。
緊接着,他們看到了淺蔥色的羽織。
隨風翻飛、繡有“桔梗花”的淺蔥色羽織,擠滿了他們的視野。
挾着夜風飛舞的,還有一道藏於羽織後方的寒芒……
帕沙……那張江戶老地圖掉落在地。
在同一時間掉落在地的,還有數具已經失去生息的屍體。
“爲什麼我們總是遭遇攔路打劫的盜匪……我們長得有這麼好欺負嗎?”
中年男人一邊這麼嘟囔着,一邊將手中刀一振,甩去刀刃上所附着的鮮血,然後將刀尖貼回鞘口,收刀歸鞘。
“興許是因爲我長得太漂亮了吧,激起了盜匪們在劫財的同時,順便也劫個色的慾望。”
美婦人撿回那張江戶老地圖,笑嘻嘻地走回至中年男人的身邊。
中年男人對美婦人微微一笑,對美婦人剛纔所說的話不置可否。
“沒讓血濺到衣服上吧?”
“放心,你以爲我是誰啊。論如何斬人……普天之下,就沒多少人能比我更有經驗吧?”
中年男人也好,美婦人也罷,他們的神情都極其平靜。
彷彿習慣了一般。
彷彿不論是遭遇攔路搶錢的強盜,還是揮刀斬人……皆習以爲常了一般。
這年頭,街頭巷尾出現死屍,只不過是極稀鬆平常的事情。
對江戶這種魚龍混雜、各種勢力盤根錯節的大型城市來說,更是如此。
被魔怔的“攘夷派”人士殺死的“國賊”、受盜匪所害的可憐人、被反殺的盜匪……人們早就對在這座城市裡碰見各種各樣的屍體,感到司空見慣。
等到了明日一早,就會有專人來處理這幾位盜匪的遺體,接着奉行所的“三回”武士們會出動前來查案——受限於偵查手段有限,以及“三回”每日要忙活的事情是在是太多了,查案結果多半是無疾而終。
“咱們走吧。”中年男人說,“我已經找到路了。沿着這條街道直走,然後再右轉,應該就能找到現在仍有營業的旅店。”
“真的嗎……?”美婦人朝中年男人投去懷疑的視線,“你從剛纔開始就一直這麼說,結果我們一直迷路到現在。”
“就算又走錯了,也無所謂啊。”中年男人滿不在乎地聳了聳雙肩,“反正我們時間多得是,大不了就當作是‘夜遊江戶’了。”
美婦人略一思索,點了點頭:
“說得也是……那我們走吧。”
美婦人扶了扶頭頂的斗笠,和中年男人一起筆直地大步前行。
二人走遠沒幾步,美婦人便像是想起了什麼事情似的,唐突地開口向中年男人問道:
“我們今晚真的不先去趟千事屋,見見間宮君和阿舞嗎?”
“現在夜已深了。”中年男人答,“間宮君和阿舞他們現在可能都已經準備休息了。這個時候去拜訪人家,有些不合時宜。”
“反正等到了明早,就能在近藤勇的婚禮上見到他們了,也不差這麼點時間了。”
“那好吧……說起來,我們好久沒見過阿舞了呢,也不知道阿舞她現在怎麼樣了。”
話說到這,眼底閃過一抹追憶之色的美婦人嫣然一笑。
“她現在應該也到了可以和人結婚、與人共組家庭的年紀了……唉,我有點擔心呢。”
“你擔心什麼?”中年男人不解地反問。
“擔心阿舞啊。阿舞是啥性格,伱又不是不知道。”
面上浮起一抹憂色的美婦人,輕嘆了一口氣。
“阿舞她哪兒都好,就唯獨性格有點太天真爛漫了一些……耳根子太軟,特別容易被哄好。偶爾還很一根筋。”
“她這種性格的人,特別容易被一些精於花言巧語的壞種給忽悠、矇騙了。”
“實話講,就依阿舞這樣的性子……她未來哪怕是傻乎乎地被哄騙去當了他人的情婦或小妾,我也絲毫不感到驚訝。”
“阿町,你這純屬多慮了。”中年男人不以爲意地笑了笑,“阿舞她現在已經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了,大可給她更多的信任。”
“而且——不還有間宮君在嗎?”
“有間宮君在負責照看阿舞,你怕什麼?”
“阿舞若是有了任何即將誤入歧途的跡象,間宮君肯定會即刻出手,將阿舞從歧途上拉回來的。”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是……”阿町正想再說些什麼,但被中年男人出聲打斷:
“除了間宮君之外,還有琳小姐在、牧村君在、你在、我在……有我們這麼多人給阿舞撐腰,普天之下應該沒有比阿舞還要安全的女孩了。”
中年男人露出自信滿滿、意味深長的微笑,然後擡起右手,搭在左腰間的佩刀刀柄上。
“我雖沒有勸阿舞迷途知返的本事,但解決掉膽敢欺負、哄騙阿舞的壞種的本事我卻是有的。”
“而且還很大。”
……
……
翌日——
萬延元年(1860年),9月1日——
熱鬧、歡騰充滿各種精彩的夏日活動的8月,終是過去了。
對絕大部分人而言,今日只不過是9月份的第一天,一個極普通、極尋常的日子。
但對近藤、對周助、對阿筆而言,今日……他們等待已久的今日;他們籌備已久的今日;舉行近藤勇與鬆井常的婚禮的今日,勢必將會是他們畢生難忘的一天!
儘管已經婚禮的所有環節都事先預演了無數遍,但等“上場實戰”的這一天真的到來了,周助、阿筆、近藤他們一家子的臉上還是不受控制地流露出濃郁的緊張之色。
試衛館便在這一片緊張但又充滿喜慶的氛圍中,迎來了9月1日的陽光……
江戶,小石川小日向柳町,試衛館,大門口——
“哎呀!源!好久不見了啊!”
“哈哈哈!天音先生!”井上笑容滿面地快速起身,快步迎向正朝他這邊快步走來的一對年輕夫婦,“我們確實是許久未見了呢!來來來,快請進快請進!”
“今日真是恭喜你們了!祝賀你們的少館主新婚!來,請收下這些!不成敬意!”
“天音先生,你這太客氣了!”井上擡手將天音所遞來的一包禮金給擋了回去,“你和令正今日願意來參加小師傅的婚禮,我們就很開心了!不必如此多禮!別在外面幹杵着了!快請進吧!”
井上剛將天音夫婦給領進試衛館,馬上又來了一夥兒新賓客,井上立即重新掛起熱情的笑容,快速地回到了試衛館的大門,回到了他的崗位上。
古代日本的婚禮主要分成3種:神前式婚禮、佛前式婚禮、人前式婚禮。
這3種類型的婚禮,光看它們的名字也能大致推斷出他們之間的差別。
神前式婚禮,顧名思義便是在神社裡面舉行的婚禮。是三種類型的婚禮中程序最複雜的那一個。
而佛前式婚禮則是在佛堂中進行的婚禮,是3種類型的婚禮中最少人使用的婚禮。
至於人前式婚禮,便是在家中舉行的婚禮。
不論是神前式婚禮還是佛前式婚禮,其環節都相當地複雜。
就以最複雜的神前式婚禮爲例。神前式婚禮要走的環節有:參進儀式、修祓儀式、齋主宣禮。
舉行完這3個儀式了,婚禮纔算正式開始,新郎新娘接下來要進行三獻儀式、誦讀誓詞、巫女跳祈福舞、玉串奉尊……
若是要舉辦一場完整的神前式婚禮的話,光是將那複雜的程序走完一遍,可能都要花上半天的時間。
論婚禮的複雜程度,佛前式婚禮和神前式婚禮相比也是不遑多讓。
因爲神前式婚禮和佛前式婚禮的環節相當多、陣仗相當大,所以只有那種家境富裕的人才有那個能力舉辦這兩種婚禮。
礙於財力有限,絕大部分的平民、武士所舉行的婚禮都是程序更簡單、成本極低的人前式婚禮。
人前式婚禮基本是在新郎的家中舉行。
新郎將新娘接到自己的家中,然後在親朋好友的見證下舉行三獻儀式並宣讀誓詞。在宣讀完誓詞後,婚禮便可宣告結束了。
如果嫌麻煩的話,甚至連三獻儀式都可以省略,將新娘接到自己家中後,在親朋好友的見證下宣讀誓詞,接着就開席、了事。
環節少的緣故,手腳動作快的話,一場人前式婚禮舉辦下來,往往只需10-15分鐘的時間。
待婚禮結束之後,新郎、新娘就和遠道而來的親友們一起熱熱鬧鬧地吃席。
近藤家並非是什麼大富大貴之家,因此所採用的婚禮儀式是最常見普通同時又很接地氣的人前式婚禮。
時間剛過早上8點,近藤、鬆井兩家的親友們便源源不斷地抵達試衛館。
周助派了既懂禮數,同時又因年紀大而相當成熟、懂得“成年人的社交禮儀”的井上源三郎來負責“把守”試衛館的大門,招待所有到來的賓客們。
今兒的天氣對近藤一家而言,真是天公作美。
入夏以來,陽光和煦的日子相當少見。如帶釘鞭子般的熾烈灼光,持續拷打暴露在太陽底下的所有物事。
唯獨今日,太陽的“脾氣”變得相當溫和。
陽光從“帶釘鞭子”變爲了“柔滑綢緞”。雖仍會感覺到熱,但不會再有那種火辣辣的刺痛感。
和煦的陽光籠罩試衛館,看上去像是給試衛館立起了一道金色屏風。
彷彿連老天爺都在祝福今日的這段婚姻。
論身份,青登、永倉、齋藤他們都是試衛館今日的賓客。
所以身爲賓客的青登,今日什麼事情也不用做,只用坐等婚禮開始,接着再坐等吃席即可。
參加他人的婚禮時,穿得正經、正式一些,是基本的禮儀。
爲了不失禮於人,青登在今日清早就換上了他最正式、華麗的衣服:白衣黑袴,上身再披着一件酒紅色的羽織,不論是羽織還是上身的衣服,皆繡有他們橘家的家紋:龍膽葉。
距離婚禮正式開始,還有將近大半個小時的時間。
賓客們也纔剛來了三分之一不到。
眼下閒得發慌的青登,正和現在同樣也因無事可幹而無聊得很的總司,肩並肩地坐在宴廳的一角,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天。
“橘君,那位體能很強壯的人,是近藤兄的親哥:宮川音五郎。”
正給青登介紹着每位賓客都是何許人也的總司,擡手指向遠處的一名青年。
青登循着總司手指所指的方向望去。
只見總司所指的那位青年的五官跟近藤很酷似……尤其是那張大嘴。這名青年有着張像近藤那樣感覺能塞下一整個成年人拳頭的大嘴。
“近藤兄雖被師傅給收爲了近藤家的養子,但近藤兄依舊有和自己原先的家庭、自己老家的部分人保持着密切的聯繫……啊,阿信小姐他們也到了。橘君,看見那邊的那對夫婦了嗎?那對夫婦是土方先生的姐姐和姐夫:阿信小姐與佐藤彥五郎先生。”
“土方的親戚們也來了啊?”青登訝異地眨了眨眼。
“當然咯。”
總司“嘿嘿”一笑。
“佐藤彥五郎先生可是咱們試衛館的老熟人了。他是多摩……也就是近藤兄、土方先生他們老家的一位大地主。”
“爲了防範山賊、盜匪,很多地方的農村常會在農閒時出資聘請武士們來教他們武術……多摩也不例外。”
“多摩有着很強的尚武之風,多摩百姓們皆以習武爲榮。”
“樸實無華但又剛猛無比的天然理心流,很受多摩百姓們的歡迎。”
“所以師傅年輕時,常被多摩的百姓們聘去教授他們天然理心流。”
“這也就是爲什麼天然理心流會在多摩那麼流行。”
“也是爲什麼天然理心流以前常被好事之人蔑稱爲‘農民劍法’,因爲以前天然理心流的主要修習者,都是多摩的農民們。”
“師傅就是在多摩傳授劍法時,結識了近藤兄……以及佐藤彥五郎先生。”
“佐藤彥五郎先生曾拜入過師傅門下,修習過一段時間的天然理心流,所以他也算是我們的師兄。”
“大概就是在十多年前吧,佐藤彥五郎先生在多摩建了一間天然理心流的道場:‘佐藤道場’,時常邀請師傅和近藤兄前來指導。”
“土方先生就是通過他姐夫所建的這間道場,認識了天然理心流,以及經常會在道場裡露臉的近藤兄。”
“再之後,對天然理心流產生了強烈興趣,有意進一步地精進自身劍技的土方先生,於去年正式拜師傅爲師,從佐藤道場轉入試衛館。”
“所以我跟近藤兄能認識土方先生,並和土方先生結爲摯友,都是多虧了佐藤彥五郎先生。”
“託了佐藤彥五郎先生和土方先生的關係,近藤家和土方家的感情好得跟一家人沒啥兩樣。”
“所以近藤兄結婚了,土方先生的親戚們是不可能不過來慶賀的。”
認真聽完總司這段簡短的“近藤·土方過往史”的青登,輕輕頷首。
“原來如此……原來近藤君和土方君還有這麼一層羈絆啊……”
日本是一個多山的島國,近四分之三的國土都是丘陵、山地。
這樣子的國家地形,簡直是“孕育”山賊、盜匪的最好溫牀。
農民們一直深受山賊、盜匪所擾,所以許多農村都會自發地籌集木刀等武器,組建守備力量。
江戶幕府雖不允許百姓佩刀,但這條規定是有漏洞的——它並沒有禁止百姓們習武、使刀。
而且江戶幕府也只禁止百姓們佩戴打刀而已,對脅差則是不做任何管控,所以很多平民出門在外時,都會攜帶脅差來防身。
總司將指頭挪往下一個方向,準備接着跟青登大講下一位賓客的身份及來歷。
但就在這個時候,土方的聲音忽地從遠方飄來:
“喂!總司!”
平日裡總穿着隨便的土方,今日也難得地盛裝打扮了一番。
繡有他們土方家紋的華服下襬,隨着土方的快速步行而微微搖曳。
土方的腳程很快。
青登和總司剛循聲揚起視線,土方就已來到了他們倆的跟前。
“怎麼啦?”總司問。
“上門的賓客越來越多了,源叔有些忙不過來了,所以師傅想請我們兩個過去給源叔打下手。”
“源叔嗎?好,我知道了。”總司不假思索地用力點了下頭,然後以一記鯉魚打滾,利落地站起身,“橘君,我得去忙活了,等會兒再慢慢聊天吧。記得預留好的我的座位,別讓別人把我的座位給佔了哦!”
土方、總司和近藤親如手足,基本就是一家人。所以跟近藤的義弟、義妹無異的他們倆並沒法像青登、齋藤他們那樣什麼事情也不用做。
總司留下這句話後,便與土方一塊兒忙不迭地趕向試衛館的大門。
沒了總司這個聊天對象,青登頓時無聊了起來。
永倉、齋藤他們幾個現在都不知道去了哪裡。
周圍盡是一些自己不認識的人。
偶爾會有一些認出青登就是時下正鼎鼎有名的“仁王”的人,跑過來跟青登打招呼。
但婚宴始終是一個不適合用來與人社交的場所。
所以這些跑來跟青登套近乎的人,也不方便和青登多聊。基本都是跟青登簡單地搭了幾句話後就離開了。
閒得發慌的青登,打開隨身攜帶的懷錶,確認了下現在的時間後就仰頭看着前方的窗戶,靠細數窗外天空上雲朵的紋路來打發時間。
冷不丁的,一道溫和的男聲傳入青登的耳中。
“不好意思,請問你這裡有人坐嗎?”
聲音來自青登的後方。
青登反射性地扭頭將視線掃向身後——一對正泛着善意微笑的中年夫婦俯視着他。
中年男人一副武士打扮,身穿深藍衣與黑袴,披着一件淺蔥色的羽織。
雖是武士打扮,但腰間卻空空如也——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哪有帶刀參加他人婚禮的?所有赴今日之宴的武士,在進門之前都被收了包括脅差在內的佩刀。
跟這名中年男人肩並着肩的中年婦女,則是一位相當漂亮的成熟美婦。
並未因時光荏苒而人老珠黃,反而還多了一抹別樣魅力的漂亮臉蛋。
身上的紅底白腰帶的精緻和服,完美地勾勒出美婦凹凸有致的誘人身段。
這對中年男女的衣服上,都繡有相同的家紋……與青登的“龍膽葉”家紋同屬“花草系”的“桔梗花”。
衣服上有着相同的家紋……肩膀挨在一起的親暱站位……青登猜測這對中年男女應該是一對夫妻。
除了離待會新郎、新娘上前宣讀結婚誓詞的地方最近的座位,被全數安排給了兩戶人家的直系親屬之外,宴席上的其餘座位未作任何詳盡的安排。
也就是說,除了新郎和新娘的直系親屬之外的其餘賓客,想坐哪兒就坐哪兒。
過不了多久婚宴就要正式開始的緣故,宴席現場已是高朋滿座,席上八成以上的座位都已被坐滿。
青登的周圍,是此刻爲數不多的仍有很多空位的地方。
這對中年男女想必是看青登的周圍仍有不少空位,所以就想過來問問看是否能過來就坐吧。
中年男人用很禮貌的手勢指着青登右手邊的位置……青登幫總司預留好的座位在他的左手側,右手側並沒有人就坐,因此青登朝這對彬彬有禮的夫婦微微一笑:
“這裡的座位是空的。請坐吧。”
說罷,青登將身子向左挪了挪。
“感激不盡。”
中年夫婦微微欠身,雙雙向青登輕施一禮後,撩起下身衣服的下襬,屈膝坐定。
中年男人坐在挨着青登的位置……近在咫尺的淺蔥色羽織與酒紅色羽織交相輝映,構成強烈但又自然的色彩反差。
忽有一陣穿堂風拂來,吹起了青登與中年男人的羽織。
“龍膽葉”與“桔梗花”隨風飛舞……
——嗯?這人的右手……?
青登這時才發現:在他身旁落座的這位中年男人的右手……肌膚的顏色很怪異。
裸露在羽織之外的整隻右手,都是如同薪炭一般的焦黑色的。
咋一看,感覺像是被火給烤焦了。
但仔細觀瞧……好像又與火無關。
這樣的顏色,這樣的紋路……讓青登回想起那種被雷電被劈到的樹木。
這人的右手該不會是給被雷給劈了吧?
這個想法剛從青登的腦海中蹦出來,便被青登一邊自嘲地嗤笑一聲,一邊搖頭否決。
被雷電給劈了?那這人的墳頭草只怕是都能比我高了!
青登並不認識中年男人,所以儘管對中年男人的右臂爲什麼是這個顏色的而感到很是好奇,但出於禮貌青登忍下了這份好奇心。
在注意到中年男人的右手膚色與常人不同後,青登的視線就一直在不自覺地朝中年男人所在的方位……即自己的右手側瞟去。
說來可能有些幼稚,但青登真心覺得中年男人這隻像是被雷電被劈過的焦黑右臂……有點酷炫……
青登在偷偷打量中年男人的右手時,不自覺地將中年男人又從頭到腳地仔細端詳了一遍。
此人姑且也能算作是一枚“帥大叔”。
長相雖不算多麼地帥氣,但身材與氣質卻很好。
身材頎長無贅肉,氣質沉靜,舉止儒雅。
這個大叔應該是一個很有文化的文人墨客吧!青登心想。
中年男人貌似並沒有留意到青登對他的“偷窺”,他方一落座,就與身旁的妻子聊起天來。
“試衛館……貌似沒什麼變化呢。”
“嗯,是啊。”美婦人點頭相和。“雖然外表沒什麼變化,但聽說試衛館近期發展得很好,不論是名聲還是學徒數量,與以前相比都不可同日而語。”
“哈哈……”中年男人的雙瞳中泛起一抹追憶之色,微微翹起的嘴角,浮起一抹……滄桑感十足的淺笑,“當年這個連正式名字都沒有的小流派,終於也是有模有樣了啊。”
無意間聽到中年男人與其妻子的這組談話的青登,心中暗忖:
——看樣子……這倆人是近藤他們的親友。
青登只把這對夫妻的突然出現,當成是普通的小插曲。
青登無意去偷聽他人的聊天內容,稍稍收攏了下心神後,便將注意力重新集中到前方的窗戶上,準備繼續細數窗外天空的雲朵紋路。
然而,青登的視線纔剛剛向前揚起,思緒就被陡然介入的大喊所吞沒:
“橘先生!”
永倉一步跨作三步來到青登的身前。
“什麼事?”青登問。 ωωω▪ t tkan▪ ¢Ο
“橘先生!我找不到我的衣服了,你有看見我前幾天新買的那件黑色羽織嗎?”
永倉擡手指了指自己那未披羽織的上身。
“羽織?”青登回憶片刻,搖了搖頭,“沒看見。你是不是去洗澡時,將衣服忘在千尋屋了?”
“不可能,那件羽織在買回來後我就沒穿過,不可能遺漏在千尋屋。”
說完,永倉用力地咂巴了下嘴。
“嘖……真是怪了……怎麼就突然不見了呢……我可是爲了能在今日的婚禮上穿得好一點才特地買了這件新衣……”
永倉一邊擡手撓頭髮,一邊揚長而去。
反正現在自己正閒得很……正當青登思考着要不要去幫永倉找衣服時——
“橘……?”
一道充滿訝異之色的嘟囔,吸引了青登的注意力。
發出這聲嘟囔的人……近在眼前。
青登依着聲音所傳出的方向一看,眼前是筆直注視着他的2對眼睛。
“橘……”
這位右手顏色怪異的中年男人,一面露出若有所思之色,一面細細咀嚼青登的姓氏。
緊接着,他半眯雙眼,直勾勾地緊盯青登的臉。
“請問——足下的名字是?”中年男人向青登問道。
“我?在下姓橘,名青登。”
“喔喔……”中年男人的眼中閃爍出帶着幾分笑意的光芒,他含笑道,“你就是那個仁王啊……實在是久仰大名了啊。”
中年男人將腰桿稍稍挺直了些,微微側身,面朝青登,然後不卑不亢、落落大方地向青登遞上了一記極正式的躬身禮。
“在下古牧吾郎。這位是內子:古牧町。”
“貴安。”古牧吾郎話音剛落,美婦人……即阿町面帶淺笑地向青登微微欠身行禮。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此乃青登的社交原則之一。
見古牧夫婦對他如此客氣,青登連忙向二位還上一禮並道出謙虛客套之辭。
被陌生人認出是時下聲名正盛的“仁王”……青登對於這種事情早就見慣不驚。該如何應對、該說些什麼話,青登駕輕就熟。
跟古牧夫婦寒暄了幾句之後,青登略一思索,問道:
“古牧先生,聽您與令正的口音……你們是京都人吧?”
身爲經常與各色人等打交道的“三回”同心,青登對使用人數較多的幾種地方方言頗爲熟悉。
因此,青登敏銳地注意到:古牧夫婦講起話來,都有着相當重的“京言葉”。
京都人作爲日本最喜歡地域黑、最有地域優越感的羣體,爲了以示京都的高貴,給京都方言起了個極文雅的別稱,即“京言葉”。
“京言葉”的特點是發音速度較慢且多用長音,並且敬語十分發達,常常是嘰裡呱啦一通話講下來,實質所表達的意思就只有一個詞:謝謝。
“哦?您的耳朵很靈嘛。”古牧吾郎笑了笑,“我與內子雖都不是京都本地人,但我們在京都經營了一家小小的和果子店,在京都生活了很長一段時間。”
自己並沒有聽錯古牧夫婦的口音……青登暗暗咋舌:
“我的名號都已經傳到京畿了嗎……”
“哈哈哈,不要小看京都啊。”
古牧吾郎淡淡道。
“雖然論繁華,京都遠遠比不上江戶和‘商都’大阪,但再怎麼說也是這個國家最大的城市之一。不論是物資還是信息的流通速度,都不可小覷。”
“大概就是在1個多月前吧,‘仁王’之名在京都首度流傳。”
“不過傳播規模並不算太大。我也只是在偶然間聽聞汝名。”
“說來奇怪……”
說到這,古牧吾郎臉頰的線條放鬆了下來,嘴角也放鬆,衝青登露出了一抹平和的微笑。
“興許是因爲這個國家已經太久沒有出現只靠着三尺劍就名噪一時的風雲人物了吧,在初聞‘仁王’之號後,我就莫名地記住了足下的事蹟、名字。”
“仁王,你比傳聞中的要年輕、帥氣得多呢。”
“哈哈。”青登莞爾,“古牧先生,您過獎了。風雲人物什麼的……不敢當。”
這個時候,青登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現在的心情……好放鬆。
也說不上來爲什麼,青登對這位古牧大叔,有着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親切感。
在與古牧吾郎聊上天后,情緒在不知不覺間變得格外寧靜、和緩。
有種正和自己天底下最熟悉、最要好的親友相處的感覺。
可能是受古牧先生的沉靜氣質影響吧……青登心想。
青登個性謙虛,不喜多聊自己的事情,故而在虛心地連道了數聲“不敢當”後,他順勢將話題引向別處。
“古牧先生,您原來是和果子店的老闆哦?”
這個大叔居然是賣點心的……這讓青登感到有些驚訝。
古牧吾郎的舉止充滿儒雅文人的氣場,青登還以爲他是那種連一隻雞都不忍殺的教書先生。
“哈哈哈,是啊。我是平平無奇、在這個國家隨處可見的和果子店老闆。”古牧吾郎換上半開玩笑的語氣,“我與內子所開設的鋪子名叫‘桔梗屋’。日後足下若有緣來京都,還請務必照顧下敝店的生意啊。”
“好,沒問題。”青登笑道,“我還蠻愛吃和果子的。之後若有機會的話,定會光臨貴店。”
“啊咧?古牧先生,町小姐?”
這會子,唐突地傳來某女的聲音。
總司回來了……而且是帶着他的姐姐沖田光、姐夫沖天林太郎一塊兒回來的。
重新回到青登身邊的總司,先是欣喜地看了眼古牧夫婦,然後用吃驚的眼神來回掃視古牧夫婦以及正與他們聊得正酣的青登。
“沖田君。”臉上掛起輕鬆表情的古牧吾郎,對總司頷首示意,“好久不見了,你似乎長高了不少。”
總司:“古牧先生,町小姐,好久不見!嘻嘻嘻,相比起我們上次見面時,我確實是有長高一點。”
被人誇讚長高了……這似乎讓總司很是高興。
沖田光倆夫妻以及古牧吾郎倆夫妻……這兩組一對青年、一對中年的夫婦,顯然並不是很熟。他們只用普通的社交辭令簡單地寒暄了一番,未做過多的交流。
“橘君,你怎麼和古牧先生他們聊起來了?你先前認識古牧先生和町小姐嗎?”總司問。
青登搖了搖頭,隨後將他是怎麼與古牧吾郎搭上話的全過程,不疾不徐、言簡意賅地道出。
聽完青登的解釋,總司“哦哦!”了一聲。
“原來是這樣啊!那麼橘君,我來幫你介紹一下吧!”
總司將身子稍稍坐正,“嗯哼”地清了清嗓子,接着一板一眼地正色道:
“古牧先生和町小姐是咱們試衛館的老朋友!”
“當年師傅準備在江戶興建一所天然理心流的道場時,苦於沒錢購買建築材料以及沒人脈來盤一塊好地段,劍館的建立一直很不順利。”
“多虧了古牧先生和桐生先生的及時出現與援助,師傅才總算是渡過了最艱難的一段時期,有驚無險地讓劍館……也就是我們現在的這座試衛館落成!”
“可以說——古牧先生對我們試衛館有着大恩!雖然古牧先生和町小姐住在遙遠的京都,但我們試衛館一直有與他們保持着聯繫。”
“在近藤兄的結婚日子定下來後,師傅他們於第一時間給古牧先生和町小姐發出請帖,邀請他們來參加近藤兄的婚禮。”
“啊,順便一提——雖然年紀差得有點大,但古牧先生與桐生先生是關係很要好的朋友。”
說曹操,曹操到——
總司話音剛落,一老一少的兩道熟悉身影,出現在了青登左眼角的餘光之中。
“吾、吾郎叔?町嬸嬸?”
因強烈的驚喜而稍有些破音的年輕女聲。
緊接着,一道大紅色的倩影如火一般撲向古牧吾郎和阿町。
“阿舞!”俏臉於霎時間充滿思念、溺愛之色的阿町,張開雙臂,抱住了撲來的少女。
這對突然駕到的一老一少,正是桐生老闆與木下舞。
千事屋和試衛館的關係如此密切,桐生和木下舞自然是沒有不被受邀來參加近藤婚禮的理由。
木下舞一身經典的打扮:大紅色的和服,一條繡着不少可愛花紋的明黃色腰帶,緊裹其纖細苗條的腰身。
桐生的穿着倒是與青登充滿了默契——白衣黑袴,上身披着一件酒紅色的羽織。
古牧吾郎寵溺地輕拍了幾下正與阿町緊擁在一起的木下舞的小腦袋,隨後揚起視線,眼睛含笑地與桐生四目相對。
“桐生,許久未見了啊。”
在見到古牧吾郎和阿町時,桐生先是面露淡淡的驚訝,然後很快恢復平靜。
“嗯,確實是許久未見了……”桐生的老臉泛起一絲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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