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一片沉默。最先打破沉默的,竟然是德妃。她拉着我的手,說道:“跟額娘走。”胤禛略帶怒意地叫了聲“額娘”。德妃說道:“如果皇上還認我是額娘,就不要打萱兒的主意!我老了,您是皇帝,我管不了您了。就十四和這個媳婦是我的貼心,皇上若都取走,就在先帝奉安時,把我一共埋進去。我繼續服侍先帝去,也遂了我的心願了!”胤禛呼吸急促,陰冷地掃過我,再掃向胤禩,才揮手道:“跪安吧。”雖然不情願,但我還是向胤禛行禮。而胤禩很自然,彷彿他沒有抗旨,沒有焚燬遺詔,甚至好像他什麼都沒做。
我扶着德妃出來,回頭看胤禩。他依舊和煦地笑着,向我揮揮手。我突然怕起來。我好怕這是訣別!儘管一切都是按着歷史記載進行,但是我怕墨菲法則繼續推動,讓胤禎和他的命運變得更壞。我不知該識時務,還是百足之蟲奮起一搏。可我拿什麼來搏呢!
回宮德妃就睡倒了。咳喘是她老毛病了,現在春季,爲時氣所感,連氣帶病,哪能支撐得了。我端湯奉藥在身邊陪伴她。她看着我,不說話,眼淚淌了下來,轉身向裡拭淚。我無從安慰她,不爭氣地跟着哭了起來。兩邊嬤嬤、宮女解勸一番,又請我到梢間安歇。
我在牀上輾轉反側,不能成寐。次日早早地到德妃身邊請安。佳蕊也咳嗽着進來。我們彼此抱着哭了一場,擦乾眼淚去見德妃。德妃猶睡着,我們只得出來。迎頭見張保帶着好些人過來,給德妃送東西。張保是奉旨而來,向佳蕊點了個頭,面向我卻頗爲躊躇。我不無揶揄地笑道:“皇上革了我的福晉封號,該我給張總管請安了。”張保撲通跪下,說道:“奴才不敢!奴才不敢!”我又笑道:“是帶皇上的旨意來了嗎?我焚香沐浴接旨?”張保邊拭汗,邊說道:“皇上沒上手諭,奴才也不皇上的主意。求福……,求主子饒過了奴才!”我說道:“這可不敢。你是正四品的御前總管,我本就無品無級,哪能相提並論呢!”
芷青接口道:“說得好。”說話間扶着宮女的手邁進來,然後說道:“佟佳氏既已知張保是御前總管太監,雖說都是奴才,但他是皇上的奴才,總得禮讓三分吧?”芷青正眼都沒瞧佳蕊一眼,當年她們姊妹妯娌多麼和睦親密!風水總算轉到芷青這兒來了!只一件,如今的情形是張保讓我三分,她芷青看不出這是雍正的意思?瘦死的駱駝還比馬大呢!何況這裡是永和宮,不是她的坤寧宮!
我笑着說道:“啓稟皇后主子,皇太后服了藥正發汗呢!皇后若是來請安的,就磕個頭回去吧。若是別個,也得出了太后的寢宮再作道理吧?”芷青凝眉欲答,又恐德妃出來給她沒臉,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後提高音量向德妃問安。嬤嬤出來說德妃讓芷青候着,命我和佳蕊進去。
德妃命我坐到身邊,向我們說道:“外面的話,我一字沒漏,都聽在耳朵裡了。兒大不由娘啊!這個當皇后的媳婦都公然到我這兒吵鬧。”重重嘆了口氣,又說道:“遞過來名帖,說廉親王求見。萱兒,他既來見你,一會兒你向他替我問一句話,大位真是先帝傳給四阿哥的嗎?”我低下頭,說道:“大位這件事,早有定論。額娘執着無益。先帝親手把遺詔交給我的。先帝還說,江山這副擔子太重,只有舍下才擔得起。所以先帝把大位……”德妃苦笑道:“是!佛說捨得捨得,有舍才能得啊!先帝再不會錯的。他是能捨下。他有什麼不能捨的呢?”
一會兒嬤嬤引我從後面出來。在永和宮的後院,我見到了胤禩。永和宮現在是事實上的慈寧宮。先朝的嬪妃都已遷走,唯有德妃留下來。胤禩進來相對容易些,我更認爲雍正准許他進來。不然一道一道的門,早就被攔下來。雍正顧及太后,卻不會受制於太后。太后是砝碼,也是工具。張馳有度纔是致勝的不二法門。
胤禩負手而立,望着桃花。他身落了幾片桃花,讓我想起初見他,“紫貂裘暖朔風驚,潢水冰光射日明”,如今卻是“二月春歸風雨天,碧桃花下感流年。” 他見我過來,含笑說道:“來得很快。”我施禮,低聲說道:“昨天……”他擡手,說道:“過去的事不必再提。我有一件事想問你——孫泰來問我要景陵的佈防圖,你可知是何意?”我的靈光一閃,卻稍縱即逝,再也無法捕捉到了,只得答道:“我也不知道。大喪期間,我遣散了府裡多餘的人口。孫泰前幾日也向我請辭,樹倒猢孫散,我也就準了。”胤禩凝眉思索,問道:“還有什麼?”我答道:“就這些了。一時想不起來。孫泰一直跟着十四阿哥的,而且西北幾年都隨侍左右,我僅知道他是十四阿哥的心腹,其平日聽命十四阿哥的。我這邊有差遣一般是派常大哥的。而且,”我頓了頓,說道:“你焚燬了先帝的遺詔,事情變得更加惡劣了。十四阿哥又得了怔忡之症。現在有些不同了。”
胤禩含笑望着我,說道:“現在怎麼不同了?告訴我一些以後發生的事。”我低下頭,說道:“先帝梓宮奉安後,皇上將十四阿哥囚禁於景陵。”胤禩沉默了一下,說道:“你告訴十四弟了嗎?”我說道:“在十四阿哥蒞軍前,我寫了一封長信,把這些都寫在裡面了,讓他回西北軍前細看。可是,不知爲何,我始終都沒有得到他的回覆。我甚至都不能確定,他是否曾經讀過這封信。”胤禩輕嘆道:“十四弟精明細緻,不會犯這種錯誤的。今天這個局面只能說明知道而不願相信。接受不了現實,就採取逃避的手段。怔忡之症者無一例外,都是不想面對現實。何況,十四弟現在這個樣子也沒有什麼不好,至少可以避開外面的血雨腥風,慢慢調養着,等着風暴結束,又是一片繁華天地。”我失聲道:“你真認爲一位叱吒山河的撫遠大將軍,作個瘋子躲過對手的屠刀,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當他清醒過來,他的驕傲也就不存了!他再也不是大將軍,他會對自己不恥!他甚至會認爲,他不配這高貴的血統!你立誓抗爭,除了爲那些追隨你的臣下們,還不是爲了你的驕傲,你身爲聖祖仁皇帝的皇阿哥的那份高貴與自傲?”
胤禩擡手輕輕撫過我的面頰,說道:“萱兒,總是你最懂我。小時候是,現在還是。喜歡我的時候是,把我當成哥哥之後還是。”我退後一步,避開他,說道:“那兩種的感覺肯定不一樣,不可同日而語。”他微笑着說道:“小時候,你鼓勵我爭帝位,現在你支持我爲驕傲而戰。喜歡我的時候,認爲我是天下最優秀的男人,把我當成哥哥的時候,認爲我是天下最值得信賴的兄長。我有說錯嗎?”我很想說,現在都什麼時候,你還敘舊。雍正的屠刀舉到頭頂上了,如今你又催逼他落下屠刀?可是往後的日子,又能有機會清談嗎?胤禩感覺到了,便說道:“工部還有摺子等着遞上去。我該走了。還有,只要不離了太后這兒,你的安全大可放心。其他的我來想辦法。”我勉強笑着答應了。
胤禩欲走,想了想,我還是叫住他,說道:“淡月……”胤禩回過頭來,說道:“她很好,在我的別院裡。”淡月是他的人,他都沒有解釋,沒有一點歉疚,就像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當年,他就曾說過,不必費心找我身邊的釘子。十四都找不出來的,我更找不出來。真應驗了他的話。這根釘子埋得很深!
送走胤禩,我坐到臺階上。這次進宮,我就帶了蘭姑姑。其實我也沒有多少人可帶。也正因爲這樣,我纔有機會體驗一種所謂的自由。可這自由卻帶有諷刺意味。蘭姑姑輕輕爲我披上氅衣,說道:“福晉回去吧,太后還等着回話兒。”我幽幽地嘆了口氣,說道:“我累了。想一個人靜靜。就一小會兒。”我真累了!胤禎還在牢裡,很快,他會被從一個囚牢轉進另一個,一個有着漂亮外衣的籠子。而我,只能在德妃這兒躲一時,而且一時只有幾月功夫,不,只有兩個月。雍正元年五月,孝恭仁皇后薨。
我該如何面對雍正呢?承乾宮缺少主人的暗示,令我很煩躁。胤禛想補償他的額娘,那是他的事!把孝懿皇后的棺木弄得豪華些,多附些陪葬,四時祭祀,多獻些東西。我又不是孝懿皇后,聯繫在一起牽強了些!他喜歡我?不可能!我出現的時代,奪嫡已白熱化,所有的精力、體力、智慧都集中在政治上。以他的深沉,他的心機,他的年齡,他的閱歷,他會墜入情網?純粹是小女孩的幻想,頂多得不到是最好的,再加上皇帝的變態佔有慾望!想到這兒,我更煩躁了!
看來我的第三版越獄計劃該實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