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遠打發了李思遠等人後,一個人立在茫茫草原上。此時的草原正是牧草豐美景色怡人風吹草低見牛羊之時,不知爲何,杜遠卻突然有一種“古道西風瘦馬,斷腸人在天涯”這樣在江南纔有的感覺。
杜遠使勁地吸吸鼻子,將頭高高地昂起來,毫不慚愧地自誇起來。
“好一個大仁大義地杜莊主哇……”
遠遠地,一匹神俊已極地白馬,卻拖着一副破破爛爛地馬車,“的踏的踏”地慢慢的悠到杜遠的身邊。橫躺在馬車上享受着日光浴的那人取下蓋在頭上遮擋陽光的草帽,用手肘半支起身子向杜遠問道:“要搭車麼?”
杜遠搖搖頭,笑了起來。
“你怎麼來了?”
“我怎麼不能來?”
卓非凡悠悠然答道:“至少我也得來見見大仁大義地杜莊主一面嘛。”
杜遠皺皺眉頭:“聽你的語氣似乎不象是在誇我。”
“我本來就不是在誇你。”卓非凡微微一嗤,翻身坐了起來,很嚴肅地看着杜遠:“你是不是覺得你就這樣離開我們,把若冰大方地拱手讓給我覺得很偉大?偉大得心裡被一種很自豪地感情充滿。你是不是覺得你就這樣離開我們,就是成全了朋友的義氣,就可以把象只駝鳥一樣把頭一縮,把所有的矛盾都當作看不到,把所有的工作都丟給其他人?”
杜遠摸摸鼻子,不敢接口。
卓非凡卻似是越罵越氣,又一翻身從破馬車上跳了下來,揪住了杜遠的領子:“可你這樣一來把我們陷於何地?或許現在我可以替你照顧若冰,或許現在一切的事情都會顯得很順利,可是當有一天若冰清醒過來的時候,你讓她怎麼辦?你讓我怎麼辦?你有沒有想過到了那個時候,若冰該如何面對我、如何面對你、她該如何面對自己?”
即使是在追殺杜遠的時候,卓非凡都沒有跟杜遠生過這麼大的氣。於是杜遠只得摸摸鼻子,訕訕地問道:“那你說現在該怎麼辦?”
卓非凡嘆了口氣,鬆開了杜遠的衣領,一轉身又坐上了馬車,沒好氣地說道:“還能怎麼辦?咱倆一塊走唄。”
“這怎麼可能,咱們一塊走了若冰該怎麼辦?”杜遠失聲驚呼。
卓非凡沉默了半晌,啞着嗓子說道:“有李娟在旁邊照顧她,她應該沒有事的。”
“可是……”
杜遠還想急切地說些什麼,卻被卓非凡給打斷了:“我這麼做並不只是爲了顧全我們之間的兄弟義氣。我更不是那種視妻子如衣服、視兄弟如手足的人。我只是覺得,若冰亦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她現在還沒有恢復神智,自然不懂得做出什麼選擇。但這並不意味着我們就可以替她做出選擇。”
杜遠長長地呼了一口氣,很真誠地卓非凡說:“對不起,這次是我錯了。我不應該只爲了自己片面的想法而匆忙做出獨自離開的決定。”
卓非凡笑着向杜遠伸出了手。
兩隻手在空中一擊,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杜遠和卓非凡同時一笑,心中所有介蒂隨着這一笑全都煙消雲散。
藍天白雲、碧草繁花。
一匹神俊的白馬拉着一輛破破爛爛的連四壁和頂蓬都沒有的馬車慢慢地行走在大草原上。
杜遠和卓非凡一邊吃着水煮花生,一邊喝着酒。
“你會不會覺得有點可惜?”杜遠的臉紅通通的,和某種在樹上躍來躍去的動物屁股顏色有得一比。
“可惜什麼?”卓非凡亦是兩眼迷離,搖搖晃晃地坐都坐不穩了。
“我們花了三年的心血才把正氣山莊由小變大建設得這麼好,可如今卻說走就走,你不覺得可惜嗎?”杜遠笑吟吟地問道。
卓非凡愣了一下,在心裡仔細組織了一下語言才說道:“其實我挺佩服你的。”
杜遠挑了挑眉毛。
卓非凡繼續說道:“因爲你懂得自己想要什麼,不想要什麼。以你的能力可以做到很多事情,得到很多的東西。但是你懂得其中有些東西是你不需要的,所以你會毫不猶豫地拋下這些多餘的東西。其實世上人都不傻,什麼是自己要的,什麼是自己不要的,自己的心裡不會不清楚。但是世人總會被虛榮繁華迷住了眼睛,有時候明知擺在自己面前的是一杯用金盃裝着的毒酒,卻還是毫不猶豫地舉起杯子一口喝下。比如……”
“比如皇帝老子坐的那張椅子。”杜遠笑着接口道:“人人都知天子無私事,人人都道天家無情,人人都曉得世上無不滅的王朝,此刻做了這個位置,日後卻要禍延子孫。但是一旦有機會坐上這個位置,卻人人都爭先恐後地當仁不讓。你說這是爲什麼?”
卓非凡沉吟了起來:“也許……也許是因爲心中有執念吧……按着佛家的說法,就是不知如何‘善護念’,不懂得‘心如何住’,不曉得怎樣‘降伏其心’。按道家的說法,就是沒有堪破十丈紅塵。執念一動,便會爲自己的行爲找到藉口。比如什麼爲國爲民呀,又比如什麼體現人生價值呀。世上若說有什麼是最好找的,那便是藉口了。藉口一找到,便可以理直氣壯地投入萬丈紅塵之中,爲了本不放在眼中的一些身外之物爭奪得你死我活,甚至拋棄了本來最該寶貴的一些東西。”
卓非凡擡頭對着杜遠一笑:“你最想要的是什麼你知道嗎?”
杜遠撓撓腦殼:“我最想要什麼……”
杜遠想了半天之後伸出了一隻手,隨便又搖搖頭伸出了另一隻手,再想想看之後又爬起來搖搖晃晃地脫下了鞋子對卓非凡加上了兩個腳趾頭:“我想要的就是十二個字而已。從心所欲,逍遙自在、永不言悔。”
卓非凡笑得前仰後合,一擡腿把杜遠的腿給踹開:“你說得倒輕巧。逍遙自在倒還好些,可在這世上從心所欲何其之難,永不言悔更是難上加難,你以爲你是神仙麼?你也不過是個吸血鬼而已。”
杜遠懶懶地將雙手墊在腦後,舒舒服服地倒了下來:“難麼?我卻覺得不難。只要慾望不要太高太多,只要想法不要太偏太激,只要行事出自本心,做到這從心所欲、永不言悔八個字就不難。”
“不難?”卓非凡失聲叫道:“你以爲這世上有幾人能做得到這一點?有時候我真懷疑你到底是一個吸血鬼還是一個從天上下凡的神仙,居然講得如此輕巧。”
杜遠也不理他,翻了一個身,沉沉睡去。只餘卓非凡還在咀嚼着杜遠方纔的那番話。
這世上除了瘋子,每個人行事都有自己的方法和準則。比如有些被斥之爲邪道的傢伙,他們信奉的是唯有滅盡世人才能還天下一個清平世界。又比如魔教中人相信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認爲世間萬物皆是物竟天擇適者生存。還有數百年後共產主義和資本主義兩種信仰之爭。
當初創造出這種種學說的人也未必是什麼瘋子狂人,他們亦是對這世間不公平的事物做了深刻的反思之後提出一個自認爲可以解釋事物規律或者是能改變這個世界想法和理論。
可惜的是,沒有經過檢驗的理論未必都是正確。即便正確也往往失之於片面。加上後人往往更加片面地理解這些學說,更有甚者還有人只是單純地借用某種學說的外衣而自行其事。而掌權者通常都是扶植有用於自己的學說而打擊其它,這樣一來,人們都忘了先賢的良苦用心,只陷入於無謂又無盡地黨同伐異當中去。
古往今來,無論是佛教還是道教;不管是基督還是伊斯蘭,這些宗教在一家獨大的時候都曾經霸佔良田欺凌一方,甚至還以宗教的名義發動過戰爭。
劊子手在殺戳的同時亦在高呼主的名字,屠夫以神的名義屠殺和劫掠異教徒。
爲了某種信仰,真的可以把人性扭曲至此麼?
卓非凡模模糊糊地有些明白杜遠了:
其實現在就離開東疆未必是最好的選擇。如果現在穩定了內部,借用此次大勝的名義,杜遠完全可以藉此爲東疆百姓爭得更多的權益。甚至可以將東疆作爲一個思想起蒙的地方,播下民主的種子。
杜遠此時離開東疆,如果提到大義的名份下,他的這種做法是很不適當的。
杜遠此時一走,雖然避免了迫在眉睫的爭端。但他如果此時挺身而出爭奪天下,以他的施政能力,很多人都相信他會做得比現在的大明皇帝要好的多。
但是杜遠還是要走。
因爲他從不堅信自己永遠正確,因爲他從不以爲自己可以成爲一個救世主,他不敢無視自己手下的鮮血施施然地坐上至高無上的那個位子。
他不願意加自己的信念強加於別人的身上,他不願意以傷害太多人取得所謂‘大義’的名份。
卓非凡靜靜地看着杜遠恍若孩童一樣的睡姿,嘴角浮出一絲笑意。
杜遠彷彿是一個矛盾的綜合體。他雖然心機深沉但他同時亦單純直接。他只做自己喜歡的事,從不懼外界流言。
卓非凡輕聲自問:“是不是想得少一些,煩惱就會少一些呢?”
沒有人回答他,杜遠翻了個身,輕輕地打起了呼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