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78年1月4日,路易陪同着伏爾泰來到了久違的凡爾賽宮。
伏爾泰在數日前提出了遊覽凡爾賽的申請,並特別請求路易同行。作爲一位有着極高聲望的思想家,也是被法蘭西人視爲思想導師的人物,他的申請和請求完全有理由被同意。他已經是八十四歲高齡的老人,這幾年雖然還能保持一貫的生活習慣,可身體卻也敵不過時間,逐漸衰老是不可否認的事實。
伏爾泰拄着柺杖,踉踉蹌蹌地進入凡爾賽。
凡爾賽宮雖已經處在半閒置狀態,可日常仍然有必要的宮廷維護人員在做着保養護理,而且王室衛隊也有一支部隊在附近的軍營駐紮,負責凡爾賽及其周圍的治安。因此,整座宮殿除了沒什麼生氣外,並沒有破舊、廢棄之感。
伏爾泰走得極爲慢,步伐也不如以往穩健,但他落步之時卻並未有猶豫,彷彿心中已經有了一個目標,正在往這個目的地堅定地行去。
這令跟在其後的路易既佩服,又不解。他佩服這這位行將就木的老人,在生命最後關頭仍然有着明確的目的地,併爲了這個目的地而堅定不移地走下去;他不解的是,伏爾泰究竟要向哪裡走去。
路易從小在凡爾賽長大,因而對凡爾賽的某些道路極爲熟悉。沒過多久,他就知道了伏爾泰的目標——鏡廳。然而,這就令他更爲不解了,伏爾泰爲何會捨去凡爾賽最著名的景觀——‘花’園,而直撲一座殿廳。
吱的一聲,鏡廳的大‘門’被‘侍’從打開。大‘門’打開時發出了本不應該出現的異樣的聲音,這說明了這座鏡廳已被塵封多時。而在大‘門’打開後,迎面襲來的灰塵、悶氣,更是應徵了這一點。
“咳咳咳……”伏爾泰直咳嗽着,路易等其他人也下意識地伸出手捂住了口鼻。但是,伏爾泰並未多做停留,他拄着柺杖,迎着灰塵走了進去。
鏡廳縱使灰塵滿地,卻仍然明亮。牆上的鏡子仍然能有效地反‘射’着對面窗外‘射’來的光線,令整個大廳都光明透徹。
伏爾泰剛走入鏡廳,便仰起頭,一邊望着穹頂的壁畫,一邊往內走去。
鏡廳的穹頂有三十幅巨型壁畫,每一幅記載的都是這座宮殿的建造者路易十四的光輝偉業。路易隨着伏爾泰走進鏡廳,也學着他擡起頭觀看那些壁畫。多年來,路易還是第一次如此仔細地觀賞這些壁畫。
伏爾泰停步在鏡廳中央,仰頭凝視着衆壁畫中最主要的一幅——國王親政。這幅壁畫描繪的是“首相馬薩林主教於1661年死後,登基18年的路易十四親掌政權”的情景。壁畫中的路易十四盡顯王者氣概,令人望去莫名地就心生敬畏。
伏爾泰望着這幅畫,喃喃說道:“陛下,路易十四陛下的一切榮耀,盡來自於這裡。”
“是的。”路易點了點頭,說,“他在這一刻掌握國家大權,並以此將貴族踩在腳下,所以纔有了超越歷代法蘭西國王的輝煌。”
路易十四以前的法蘭西國王,並非是真正意義上的國王,只是法蘭西這片土地上若干封建貴族名義上的共主,甚至這位首領在很長的時間中無法駕馭手下的那些名義上的封臣,其結果便是數百年前,堂堂的法蘭西國王被掌握着諾曼底、阿基坦、安茹等地的名義上的國王封臣兼英格蘭國王所擊敗,不但丟失了首都巴黎和加冕地蘭斯,甚至只能在盧瓦爾河南岸的一偶之地偏安。
伏爾泰語重心長地接着路易的話說道:“路易十四陛下雖然享有了國王所能擁有的一切榮耀,但是,他也因此令國家陷入危機。直到不久前,這個國家仍然處於崩潰邊緣。”
路易十四不僅改變了君弱臣強的局面,更是將國王的權威無限拔高。他因此擁有了比歷史上任何一位國王都要強大的權力,這份權力絕對而不受限制。然而,也正是因爲如此,他隨心所‘玉’地揮霍着國家財產,將法蘭西引入一場又一場戰爭,最終導致了國家在他晚年趨於衰敗。不過,他最大的問題並非是那一場又一場的戰爭,而是那導致國家一次有一次進入戰爭狀態的絕對君主權力。他是一位偉大的君主,可他無法保證子孫們也如他一般偉大。他的繼任者路易十五,享受着他所創造的絕對君主體制所帶來的絕對權力,卻無法善用這份權力,最終導致了國家進一步衰敗,連海外的殖民地也損失殆盡。
伏爾泰低下頭,轉過身來凝視着路易,意味深長地問道:“陛下,您認爲自己是第二位太陽王嗎?”
路易搖了搖頭。他從一開始就知道,他只是他,不是其他任何人。也因此,他能夠無視旁人眼光,以“叛逆”的行爲改造着這個國家。然而,他並沒有想過,一個世紀以前的路易十四,也是以一種“叛逆”的行爲創造了這種只利於君王卻不利於國民的絕對統治制度。
“陛下,您也許沒有發現,但也應該聽說了。巴黎及歐洲,都將您譽爲‘太陽王二世’。”伏爾泰緩緩說道,“您也許沒有察覺,您即位前後的政令、改革,都與路易十四陛下如出一轍。”
“‘太陽王二世’的事情我知道,但我和他如出一轍,這我倒是沒有想到。”路易搖了搖頭,心中既好奇又不快。他好奇自己的行爲如何會和路易十四一樣,他不快是因爲自己居然被與另一個人相提並論。
伏爾泰微微一笑,說道:“陛下,路易十四陛下在親政後,廢除了首相制度,將大權集中在手中。您即位之後,雖然恢復了首相制度,可卻僅僅是利用‘首相’來作爲擋箭牌,大權仍然在您的手上。”
“是的在改革中,一定會出現不少反對者,爲了將他們對我的攻擊降到最低,我需要一位大臣來爲我擋駕,這是必須的。”路易毫不遲疑地承認了。
其實,伏爾泰本人也做過首相,“首相”的功效他最清楚,路易也知道沒有必要多做狡辯。況且,路易並不認爲如此行爲有什麼錯誤,以當時的狀況,這種辦法最好。
伏爾泰繼續說道:“路易十四陛下曾經發布楓丹白‘露’敕令,使得國內的新教徒被驅逐,新教教堂被拆毀,新教徒的財產被沒收,並天主教成爲了真正的國教。而您,曾經推動宗教寬容法令實施,使得法蘭西成爲了一個宗教信仰自由的國家,並在改革過程中,沒收了教會財產,打擊了教會勢力。”
路易自信地解釋道:“楓丹白‘露’敕令使得大量手工業者逃離,而且宗教迫害已經落後於時代,天主教會也不過是壓迫農民的劊子手。爲了公平,也爲了國家利益,我這麼做非常正確。”剛一說完,他突地一怔,心疑道,“沒錯,他說的沒錯。我對付教會的舉措,正和路易十四如出一轍,重要的是,居然連結果都一樣。”
路易十四之所以採取宗教壓迫政策,並非是因爲他本身的宗教信仰,而是爲了保證在法蘭西只存在“一個上帝”,繼而確保“一個國王”,最後達成“一個國家”的狀態。
自教會改革以來,教派紛爭已不止一次地製造出國家內戰的例子,法蘭西亦受害頗深。而教派紛爭所造成的最大破壞,便是活生生地將本就連結得不緊密的神聖羅馬帝國給拆得更爲破碎,並使這個原本政權不統一,信仰、民族卻統一的國家,注入了出政權矛盾外的另一矛盾——宗教矛盾。
路易十四的舉措,有效地防止了法蘭西如神聖羅馬帝國那樣趨於分裂,同時,也阻斷了內戰的可能,更爲重要的是,他以統一宗教的方式鞏固了王權。不過,他那個時代如此做並無過錯,在一個世紀後,啓‘門’g思想蓬勃發展的時代若繼續如此,那便不太明智。
路易推動宗教信仰自由之時,天主教會早已因腐化而被人唾棄,民衆也不再如百年前半熱衷於教派之爭。因此,他通過推動信仰自由,以獲得開明君主的名聲,並藉此加強個人威望,進而鞏固了權力。
伏爾泰長嘆一聲,語重心長地說:“陛下,您所做的一切與路易十四陛下沒有太大差別,所以,您也有可能重走路易十四陛下的老路,法蘭西也會經歷一個循環。也許在一百年後,您的後代就將接手一個與十年前的法蘭西差不多的國家。”
路易內心一怔。
伏爾泰一直仰慕着不列顛的立憲君主制,並認爲法蘭西可以通過開明專制,慢慢過渡到立憲君主制。他原先一直沒有就此事多說什麼,而今突然出言提醒,便如同遺言一般。路易心中有所預料,覺的他是覺察到自己來日無多,故而要將未完成的理想一併說出。
路易雖然沒有與伏爾泰‘交’流過這些事,但他深知伏爾泰的理想,並也認同這是最佳辦法,而且也想要如此做。如今,他並沒有因伏爾泰的思想而產生憤怒,相反,他的心中有些不捨,他捨不得一位值得尊敬的人離去,縱然這是生物規律也不捨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