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是一切希望的開始,電視臺每年春季進行人事調整,主要是晉升和清退。
節後,新聞頻道三個主任退休。周子宣所在的《大家說法》欄目主任兼新聞中心副主任的譚澤凱就是其中之一。
這個消息,讓子宣異常興奮,每次在臺裡遇見,他均兩頰微紅,像每天在洞房。
對子宣而言,這是個機會,如果他當選新聞中心副主任的話,會成爲電視臺史上最年輕的中心主任,前途無限,當然,也會成爲我的頂頭上司之一。
臺裡開始組織考評,周臺長頻頻光顧我們頻道,委婉地讚譽《大家說法》節目辦得越來越新穎,製作質量也遙遙領先。
這是在力挺子宣,他是欄目製片人兼主持。
而工作有好就有壞,光讚揚自己兒子的節目好用心太明顯,於是《鹿城零距離》就成爲犧牲品,周臺長嚴厲批評了我們欄目跟不上時代發展,老停留在微觀角度,不具備宏觀思維。
搞得我們一頭霧水,周臺長具體也沒說宏觀指的是什麼,是要放眼全國還是扮傻裝萌。
製片李一不明就裡,他覺得既然臺長批評,就該虛心學習。於是在衆多中高層面前謙虛請教臺長該如何宏觀。
子宣他爸本意是讓《大家說法》站在《鹿城零距離》的肩膀上,擡高他兒子,這個用心多數人都明白。但李一是編輯出身,天天和文字打交道,不懂政治心理學。他的提問讓毫無心理準備的臺長有點難堪,但周玉畢竟是臺長,答非所問地對王主任說,我們要發揮民主的力量,你回去開個會,研究一下《鹿城零距離》的問題所在,不要擴大化。王主任會意地贊成。
原本李一是很有希望當選新聞中心副主任的,他和子宣都屬於電視臺子弟派,李一父親幾年前擔任臺總編輯,因病提前內退。按說他父親和子宣他爸級別相當,都是實權派,不同的是李一父親退休成爲元老派,而子宣父親卻是當權派。
人在職時,左右逢源,一旦下臺,秋後黃花。
李一特別想做副主任並信心滿滿,還多次正面接受了我們的提前祝賀。李一高學歷,有多年編輯和製片經驗,人又厚道,對下級總比對領導態度好,說起話來摟着你肩膀跟親人似的,我們做記者的都挺他,盼望着他高升,謀點福利,但這個希望很快落空了。
在全體投票時,我在李一和子宣之間猶豫不決,最後還是投了子宣,因爲我覺得李一肯定沒戲,從選前氣氛就能看出來,還不如讓子宣當選,其他的候選人我都不熟。其實就算不選子宣,最後當選的肯定還是他。
果然,周子宣頂替了譚主任的位置,如願當上了新聞中心副主任。
落選後的李一極度憤怒,據說多次向上級舉報黑幕。
李一想當副主任不爲別的,只爲房子。
周玉當臺長後,電視臺在新區建高層家屬樓,整潔漂亮,園林式綠化。臺裡規定,只有副主任以上員工纔有資格以內部價購買,所謂內部價就是一千塊一平方米,而家屬樓對外房價是八千多一平方米。也就是說一百平方米的房子到手後,轉手還能賺七十多萬。
李一來電視臺工作多年,媳婦又是全職主婦,一家四口擠在老城區一間不足六十平米的破舊房子裡,全家人對李一當選副主任改變生活和命運寄予了全部希望。
升職無望,希望落空,李一性格大變,嗜酒如命,四處尋找酒友,而臺裡同事都覺得事不關己,別說分房子,大多數人連待遇都還沒解決呢,一樣的工作,卻只拿臨時工的工資。
所以李一隻找到一個酒友,就是電視臺安全監控部的總監老馬,老馬長期自認爲懷才不遇,逐漸變成有名的酒鬼,他和李一惺惺相惜,以酒澆愁。
李一醉後就破口大罵:“已經有三套房子了,還他媽的貪,腐敗!吸血鬼!”
他罵的是子宣家。
事前信心十足,事後慘敗收場的人最易變成“怨婦”,李一自此有些破罐破摔,酗酒暴躁,不修邊幅,性格鉅變。
同時,他又不想失去工作,有時也收斂些,過後想想又不甘,會變本加厲酗酒,暴躁。
有記者去送稿件,目睹了李一發瘋,他摘下鞋帶玩命抽打自己的臉,發現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後,馬上假裝在打蒼蠅,此時還處於春寒料峭,蚊蠅絕跡時節。
當李一人格即將分裂,想被“抽”被“虐”時,很快有人幫他實現了這個願望——楚晴抽了他耳光,是替子宣抽的。
子宣有次路過我們欄目樓層上衛生間,遇見李一在小便。
“孫子!”李一低着頭看着馬桶說。
子宣沒留意,他衝李一笑笑,提上褲子走時又聽見背後一聲“真孫子!”他應聲回頭,發現李一指着他的背影在罵,還做吐唾沫狀。
“你罵誰?”子宣懷疑自己聽錯了。
“孫子!鱉孫!龜孫!爛孫!孬孫!”做編輯的李一詞彙量很豐富,他眼神向下移動,但頭還是對着子宣。
“誰是孫子?!”子宣這回明白了李一在罵他。
“你不是我孫子,我就是你爹!”李一終於爆發,聲音大了起來。
跟編輯出身的李一對罵,子宣明顯不是對手,他一着急就上去撕扯李一。兩個人從衛生間撕拉到走廊上,正好楚晴路過,她看到子宣把瘦瘦的酒鬼李一按到牆上,李一臉漲得通紅,兩手亂拍,拼命掙扎,像個快要被掐死的瘦猴子。
楚晴慌忙跑上去拉開子宣,她站在兩人中間說:“一個副主任,一個編輯,不怕丟人嗎!”
她不提副主任還好,一提副主任,剛纔還瀕臨垂死的李一有如神助,兩眼冒火破口大罵:“賤人,裝什麼聖女,誰不知道你和他亂搞!”
楚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覈實了一下:“你說什麼?”李一在換氣中沒應聲,她又說:“我們兩個孤男寡女,哦,不是,是單身男女,正大光明談戀愛有錯嗎?”
“賤人!”李一向前逼近,隔着楚晴衝子宣大喊。
楚晴本想扭頭走開,就算子宣再次像提拎猴子似的把李一掛在牆上她也不管了。但就在退讓時,突然發現李一褲子沒提上,連同秋褲鬆垮地搭在腿上,私密大白天下,李一卻渾然不覺。剛纔李一還沒來得及提上褲子,子宣就把他拉出了衛生間。
因忙於迎戰,李一忘記保護隱私。
楚晴出於本能揚手給了他一個耳光,這個耳光還特別響,走廊那頭跑來拉架的人老遠就聽見了。
打耳光時,楚晴並未喊“流氓”之類的,這說明她很善良,她完全有條件像別的女人一樣揪着李一呼喊“耍流氓,不要臉”之類的口號,如此一來,李一就會在衆人圍觀中百口莫辯,人格掃地。
而楚晴只是打完耳光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李一的褲子還是聞聲跑來的祝寧和溫良給提上的,被楚晴打耳光,他不記恨,每次見面依舊客氣打招呼,但從此和子宣結下了深仇大恨。
和李一同樣不滿的還有很多人,我的實習期老師馮固就是其中之一,馮固在臺裡屬於一線主力,其作品又多次獲獎,因沒有任何背景,他一直是臨時工。
子宣說過臺裡各頻道幾百名一線人員,分成四等:
一等是子弟,多爲臺領導孩子,無論學歷高低進臺就是正式工,享受事業編制,待遇高,福利好,並重點說明像他這種北京名牌大學畢業回鄉屈就的子弟,十分罕見。
二等是臺聘工,待遇相對較好,福利也不錯,多爲市領導親戚,叫關係戶。
“非常不幸,你就屬於臺聘。”子宣指着我說。
三等是頻道工,工資不多,福利微薄,也叫欄目聘用,別人叫他們擦邊關係戶。
四等是臨時工,佔全部工作人員的將近一半,沒有工資,幹活拿錢,沒活就沒錢。
“你是一等?”我問他。
“一等!敝人很榮幸地從萬千返鄉英雄中脫穎而出,列爲一等國民。”
子宣昂首挺胸,眼睛斜視
着窗外樹上的麻雀,一副貴族神態,並偷看我是否在自慚形穢。
我圍着他轉了轉,用力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腳,他的黑西褲上留下一個大腳印,他摸着屁股說:“你這是以下犯上,論罪當誅。”
電視臺這種制度和元代相似,元滅宋後把人民分爲四個等級:蒙古人,色目人,漢人,南人。
而我在臺裡屬於色目人,我對這個族種不太瞭解,一看這倆字,老想起色盲。
子宣說全國電視臺都以三六九等分類。
他引用《紅樓夢》來比喻這種現象,正式工好比正房夫人,有權威高待遇,代表人物王夫人。
臺聘工好比是重要角色,雖低人一等,但受人賞識,也活得滋潤,如林黛玉、薛寶釵。
頻道工是大丫鬟,沒什麼權威名分,但又少不了她們,如鴛鴦、花襲人,這些人不入上流,但還是背靠大樹好乘涼。
臨時工是地道的小丫鬟,沒地位,沒名分,如金釧、銀釧,幹活的都是這些小丫鬟。
馮固一直有個夢想,就是能轉成頻道工,做三等人。
春季這次機會,和馮固一樣抱着被臺里正式聘用希望的人很多,但多數希望都落空,不但問題沒解決,反而遭到清退,隨即又補充進來不少關係戶,子宣更成爲大多數人嫉恨的對象。
每年臺裡借人事調整清洗臨時工,騰出新位置給關係戶。
馮固前幾年都化險爲夷,今年說什麼也躲不過去了。和馮固一樣被清退的臨時工裡有的在臺裡已工作近十年,每年看着臺領導或市裡各單位領導子女成爲正式記者,只能把怨氣吞到肚子裡,埋頭苦幹,希望有一天能夠遇到英明領導,被正式聘用,但最終他們迎來的是失望和絕望。
離開電視臺時,馮固寫了封萬言書,打印幾份,張貼到臺門口和演播大廈各處,痛斥電視臺不正之風,任人唯親,子弟亂政,一羣蠢貨寄生在國家財政上。
馮固還公然挑戰,說可以隨便出個選題,和任何記者PK,保證讓這些蠢貨甘拜下風。
本來大家對他還有些同情,這樣一來,反而引起了正式記者的不滿。
臺領導都是官僚出身,平時鑽研的是政治,受國家供養,只會琢磨利用媒體權力爲自己謀利,做點不痛不癢的小新聞,告訴市民下水道很快就不堵了,馬路即將通車就行了,頂多再整點綜藝娛樂、明星花邊,逗市民笑笑拉倒,誰有時間陪你玩鍼砭時弊、改革創新的遊戲,均對馮固置之不理。
那些天,電視臺充滿悲傷的情緒,像在經歷一場慘淡的世界末日。站在媒體這個平臺上,你就是“無冕之王”,受人尊敬,優人一等。一旦離開,將一無是處,過去與未來會劃出一道鮮明的界線。
馮固離開電視臺後,很久沒找到工作。做了這麼多年電視臺臨時工,最後才發現自己除了學會喝酒應酬,寫寫新聞,別的什麼也不會,別看在電視上說得頭頭是道,但會說和會做是兩碼事。加上多年來被社會寵慣了,心態放不下,一般工作還不願去碰。
有人悲傷就有人歡喜。子宣當選副主任後,第一時間給我打了電話。
我說:“周主任,都在臺裡,兩步路,你走過來通知我就行,還用得着打電話?一將功成萬骨枯,你高興了,多少人要家破人亡啊。”
子宣一愣說:“哎,你什麼意思?不恭喜我就算了,還諷刺我,你是心理不平衡還是怎麼着。”
隨後又說:“我爸是表揚了我們欄目幾次,但競選時,他迴避了,這可都是你們自己投的票。”
我轉移話題說:“看你嘚瑟的,當官了,主持人是不是就不幹了?該待在辦公室頤養天年了吧。”
“看你這點追求!”子宣不屑地說,“一個副主任算什麼,我的目標是中心主任,若將來當選,就讓你做製片人。”
“我幹記者挺好……”還沒說完,電話那頭已掛斷。
我心想,領導就是有派,掛誰電話都不用打招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