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歲的冬天,始終飄着冷冰冰的雨,天空陰鬱而沉悶,日子過得了無生氣,去年被咬的幾處傷口幾個月就恢復好了,之前三娘擔心會留疤,其實什麼都沒留下,依舊白皙光滑,三娘『摸』着我傷口處恢復完好的皮膚嘖嘖地唏噓着,並叮囑我以後要小心,不要總受傷之類的話。但是鬼也保證不了我以後會不受傷,因爲我的世界裡,難以預料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眼鏡老師死在豎井裡,三娘將他拉出來,合了石磨才通知村民,直到他的父母悲傷地來看他的屍首。那個穿着講究的老知識分子央求三娘在村西頭的墳地給眼鏡老師選塊墓地,三娘想也沒想就安排了西側的一塊『穴』位,似乎早就算計好了似的。
眼鏡老師下葬之後,我徹底的孤獨了,村子裡的孩子沒有一個願意和我玩兒,看見我都遠遠地躲開,或是被他們的爹孃緊張地叫走。每天的日子就是拉着大狗在村子裡閒逛,後來索『性』都沒有勇氣出現在村人面前,只好去村東頭的小河邊或是西邊的墳地附近,偶爾會碰到李二媳『婦』那羣可憐的鬼,這村子裡除了話語越來越少的三娘,大概就只有這羣投胎無路的鬼是關心我的了。
三孃的身體也越來越差了,鎮日提着菸袋鍋子咳嗽成一團,他常常彎着手指對我說:“我這咳嗽的『毛』病喲,不行了,恐怕我是熬不過這個冬天嘍。”
不知道爲什麼,很怕聽到三娘說這種話,有一種莫名的恐懼感深深地籠罩在身邊。即便是喜怒無常,十四年來我也已經習慣了三娘守護在我身邊,我實在不知道,如果失去了三娘,我還怎麼活下去。
所以抱着三娘胳膊哀求三娘不要說這樣的話。
我已經開始發育了,單薄而簡陋的衣服底下,年輕的身體凸凹若現,走路的時候也不由得彎起了腰,胸口的兩塊肉碰一碰就疼,是不是我也會變成曼麗和母水鬼那樣啊,趕緊把眼睛捂上,不敢想了(你把眼睛捂上就能不想了?)。
對了,忘記了說大狗,被挑斷了四條腿筋的大狗被發現在井裡的時候,只剩下了一口氣,在三娘和我的仔細調理,悉心照料下,好歹算是撿回了一條命,只是走起路來行動遲緩,四根腿筋已經很難恢復如前了,若是要跑起來,那簡直就是難上加難了。
“煙吶,三娘要是去了,你一個人能活下去嗎?”三孃的菸袋鍋子敲在我頭上,酥麻酥麻的。
“三娘哪都不許去,就在這陪着小煙。哎呀三娘,你不要總是嚇唬我啊。”我不高興地噘起嘴巴。
三娘背過身去,劇烈的咳嗽讓她佝僂成一團,又瘦又幹癟,或許這就叫風燭殘年吧,每個人都要經歷這一遭吧,我呢?我會有這一天麼?神情莫名地黯淡了下去,長長的睫『毛』遮住了眼,一絲『潮』氣在視線前飄『蕩』。
韓三爸回村了,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真的韓三爸,以前都是從別人口中聽到,三爸是爹從小一起長大的拜把子兄弟,爹出事後三爸每年都從城裡寄一些錢給三娘。恩,或許換個方式介紹三爸會更一目瞭然:三爸就是子漠的父親。
三爸在縣城的國有企業裡任重要職位,是村子裡最有出息的人,聽說三爸當年讀書的時候就年年都是三好學生,總之我耳聞中的三爸就是一位傳奇人物。這個大傳奇人物已經十幾年沒有回過村子了,三娘偶爾提起他就念叨什麼忘本了,落葉遲早要歸根了,翅膀硬了之類的。
傳奇大人物一回村,第一個拜訪的人就是三娘,我躲在石磨後面,看見子漠跟在一箇中年男人身後,男人身體肥胖,五官嘛,就是一個加寬加老型的子漠(這是什麼比喻哦),三爸年輕的時候一定也和子漠一樣好看吧,但他的面『色』卻並不是很健康,看上去好象得了什麼很嚴重的病,印堂暗淡,下巴發青,三娘偶爾會教我一點看面相的方法,這個韓三爸整個人看上去虛怏怏的,接下來的話不敢說,但是憋不住要說,彷彿有不久就要長辭於世的徵兆(就知道你這烏鴉嘴根本憋不住話)。
我又是一年多沒有看見子漠了,這一年我14歲,那麼子漠應該滿20歲了,他的個子越長越高,肩膀也很寬,皮膚依舊是好看的小麥『色』,會讓我想起村子裡一望無際的水稻田,秋風吹麥浪滾滾,不知道是因着子漠還是因着麥浪,我對小麥『色』竟有着瘋狂的『迷』戀。
聽三娘說子漠考上了大城市裡的大學,我真替他感到高興,唸了大學之後,子漠也會像三爸一樣有出息的,儘管我不敢奢望王子會注意到我這種醜小鴨,但是隻要看到王子過得幸福,我就比什麼都高興。
“三娃子,你還記得三娘我這孤老太婆啊?”三娘躺在藤椅上,閉着眼睛吸着菸袋鍋子,頭也不擡,滿腔嗔怪的口氣。
“三娘啊,我實在是太忙,抽不出空回來看望您老人家啊,我這心裡一直都記掛着你吶,現在人老了,身子也不中用了,打算回村子裡天天陪着您老人家啦,您可別嫌棄我啊,我把前些年少陪您的日子都給補回來。”韓三爸可真會說話,一番話就把三孃的眼睛說得睜開了,老眼裡也隱約含着憐惜的『潮』溼氣息。
“三娃子,你在城都忙些什麼啊?瞧把這副身子骨給糟蹋成什麼樣了?”三娘心疼地用菸袋鍋子敲打着三爸的額頭,三爸憨實地笑了,這就是三娘說的落葉歸根吧,在異鄉孤獨飄零了太久的葉子,到最後總想回到養育自己的樹下,融入泥土。
我看着三爸的臉,站在一邊實在是忍不住嘴裡的話,張開嘴說道:“三娘,三爸的印堂……”
“哎喲!”我一句話還沒說完,三孃的菸袋鍋子嗖的一聲就照着我的腦瓜頂飛了過來,連躲的時間都沒來得及,三娘身體漸老,力氣和身手可真還不見老,嗚……不過話說回來,在三孃的敲打下,我的抗打擊能力是越來越強了(你那是滾刀肉類型的強烈徵兆)。
“這就是小煙吧,子漠經常跟我提起你呢,我兄弟和兄弟媳『婦』都去得早,小雨那孩子也沒命享福,統共就給我剩下這麼一個寶貝丫頭,三娘,不如就讓小煙認了我當乾爹吧。”三爸看着我,我發現這個在城裡當大官的傳奇人物一點大人物的架子都沒有,口口聲聲的話都親切得好象自己的親人一樣,所以想着他不久就要長辭於世我就更難過。
爲什麼好人總是不長命呢,想着墳地屈死的那些鬼,想着爹和娘,想着哥哥和眼鏡老師,爲什麼會這樣呢?
見我低着頭似是很難過的樣子,三爸輕輕地把我拉到他身邊,大手在我頭頂撫摩着:“小煙啊,三爸說到你的傷心事了吧,三爸向你道歉喲,給三爸當乾女兒,小煙願意不願意啊?”
“我、我……我不、不。”我囁嚅着,眼淚在眼圈裡打着轉轉,哎喲,子漠正在盯着我看呢,他好看的嘴角微微上揚着,是那種輕蔑的微笑麼,好難爲情,受不了了,要發瘋了,我掙脫了三爸的手,跑出了屋子。
當了他的乾女兒,不就成了子漠的妹妹了嗎?可是,我不想和子漠成爲那種兄妹關係的啊,但是子漠根本不會喜歡我,我在想什麼,好羞好難過……
“這麼多年虧得你寄錢,供他們兄妹吃穿,其實小煙已經和你的親生閨女沒什麼區別了,就不用再特意相認了。這丫頭『性』格怪得很,說話做事總是顛三倒四的,我這把老骨頭都快讓她折騰散了,三娃子你就別太往心裡去了。”三孃的話傳到我耳朵裡,我蹲在門口的牆角輕聲地抽噎着。
“小煙其實是個很好的女孩子,都怪命不好,總是遇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這麼小的孩子哪裡經受得了這個,爸,我們得想想辦法讓小煙和別的孩子一樣生活纔是啊。”是子漠的聲音。
聽子漠這麼說,我的心裡複雜得像是打翻了五味瓶,明明在我心裡,他應該是看不起我的纔對,爲什麼還要幫我說話呢?他是可憐我嗎,是的,一定是這樣,眼淚大串大串地滴到地上,又有誰要死了,不管了,管不了那麼多了。(是你自己想太多了吧)
“三娘,我這次回來,還有件事要麻煩您老啊。”三爸的聲音聽上去憔悴得很。
“我都給你選好了,這張紙上都給你畫清楚了,以後可別讓子漠像你這樣沒命地瞎忙啦。我看子漠這孩子,出息得就像你年輕時候一樣,看見他呀,就想起你和小煙他爹小時候那會兒,天天在我身邊跳啊鬧啊,如果小雨還在,也和子漠一樣高了,瞧這大個子長得,三娘都看不到你的臉了。這一晃,我和三娃子竟然都要去了……”三孃的話透『露』着無限的滄桑與淒涼,我的心都涼到底了。
我的推斷不假,三爸在鎮上醫院查出了肝癌,而且是晚期,醫生宣判還有不足兩個月的時間,所以他全家就收拾了東西回到村子裡,落葉歸根,說到底,就是到死了纔要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麼,這是多麼讓人無奈的事情。
三娘說她和三爸都要去了,我的眼淚說什麼也止不住了,其實三孃的印堂看上去比三爸還要黯淡,我一早就看見了,只是不敢去面對,就當自己看不見三娘額頭上那道隱約的溝,越開越深。人死前所謂的開天光,大概就是這樣吧。
14歲的冬天,被彷徨和悲傷厚重地籠罩。您可以在百度裡搜索“我只想做平凡女子 豆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