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陳鋒專門瞭解過直覺學派。
他認爲這是羣很奇葩的人。
他用十分玄學的手段提出涉粒子的概念後,歐青嵐的反物質炸彈項目組就地轉方向,成爲涉粒子項目組。
涉粒子相關項目,現在成了整個人類科學界中最高精尖的那個,並且也是最有希望在決戰日爆發之前,爲人類的戰爭實力帶來突破性進展的項目。
涉粒子是焦點中的焦點。
除了董山這個人寶級學者副組長之外,各大研究院均調撥了不少精銳力量加入到歐青嵐的團隊裡。
如今這項目組可謂兵強馬壯,極受重視,別人削尖了腦袋想進去,都進不去。
在科研領域引發不小的震動後,陳鋒自己並未刻意關注,但他在科研人員圈子裡的名氣,卻隨着涉粒子一起越來越大了。
雖然陳鋒的研究過程與論證極其玄學,但誰也不能否認,他的成果極其驚人。
也不知道是誰第一個開始模仿他。
在短短數天時間裡,越來越多各自面對不同瓶頸的研究人員,試圖複製陳鋒的“研究過程”。
這些人都有個共同特點。
他們的項目卡在某個階段,在長時間的努力攻關之下,依然寸步未進。
這部分研究人員對自己在決戰日之前取得突破性進展已經完全放棄希望。
真不是他們意志力薄弱,更不是他們缺乏科學精神。
他們之所以放棄,正是因爲他們懂科學,不論是自己的研究推論,又或是人工智能的模擬運算,得到的答案都很讓人絕望。
他們的時間不夠了。
不管再努力,等到戰爭開始的剎那,自己依然對文明沒有任何幫助,是個廢物。
他們並不想當廢物,也想做出貢獻,所以選擇模仿陳鋒,試圖跳過翻山越嶺的研究過程,用看似直覺推演,實則等若玄學冥想的方式去得到答案。
隨着這種人越來越多,大家相互間又聚集在一起交流直覺冥想的心得。
直覺學派誕生了,並在數天之內迅速發展壯大。
迄今爲止已有數千名中高級研究員加入其中。
至於普通或者低級研究員?
不好意思,直覺學派不收,因爲你的原始知識積累太差,你也來玩直覺,那你就是民科,你在搞笑。
有資格玩直覺冥想的,在各自領域多少都得有些建樹,才能服衆。
更神奇的是,不愧是學者們的聚會,居然還真給他們在短短几天裡,整理出了學派相關的整套理論依據。
他們有體系了。
有完整的基礎理論依據,學習教程,方法論體系……
體系使其從興趣愛好協會的性質逐漸變得正規起來。
除了上述支撐學派存在的枝葉框架之外,他們還有個最重要的主心骨。
精神領袖——直覺之王,人類史上可能的第一個,也是迄今爲止唯一一個,單憑直覺就完成了超高難度學術研究,並提出完整可行性實施方案的男人,陳鋒。
大家又聯想起千年前那位,和他長相與名字都一模一樣的真·大師來。
得出個結論,叫這名兒又長這樣的,都是真·大佬。
陳鋒那一整套用來忽悠歐青嵐的民科言論被整理出來,再被人反覆推敲。
天知道學派裡的人到底給他的“研究過程”腦補了對少內容,多少次思維風暴。
這些人,最終按照看似很玄,但在玄中又夾雜着理論依據的直覺冥想方法,走上了不歸路。
他們從得閒了就抽空“修煉”,變成了索性放下各自的工作,終日沉迷“修煉”與研討。
這就是他們每日一次的講座的來源,共享成果,共同進步。
今天,他們終於三顧茅廬請來了精神領袖,歷史院院長陳鋒大人。
負責帶路的直覺學派理事會執事畢恭畢敬的將陳鋒請進會場。
“陳院長,這邊來,這幾位是我們的理事會主要成員。這位是……”
陳鋒一擺手,不耐煩道:“我沒必要認識那麼多人,我就是想來看看你們的工作做得怎麼樣。”
“好的好的。”
步入場內,放眼望去,卻見約莫數百人的會場中,人羣涇渭分明的分爲了兩半。
左邊那半鴉雀無聲,各自落座,或托腮或趴倒,又或雙手按膝正襟危坐。
這些人形態各異,唯一共同點是大多緊閉雙目,眉頭緊鎖。
“陳院長,您是第一次來,不是很清楚情況。我給您解釋一下,大家這是在冥想。”
陳鋒雖然早有所聞,但親眼見識還是第一次,倍感僵硬。
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是秀兒。
右邊的人們則正在激烈討論,或許是自己學科的知識,又或許是自己又新琢磨出了某種提高冥想注意力集中度的技巧。
陳鋒看得嘴角直抽,強忍不適問道:“現在學派裡誰的進度最好?”
這位執事指了指遠處角落。
哪裡有個中年人正仰面靠在椅子上,翹起二郎腿,腦袋呈四十五度角仰向天空。
他面無表情,無悲無喜,沉穩如山,恍如古佛入定。
這人正在冥想。
“這位是來自動力研究院的馬蒂爾德博士。他是曲率引擎理論實驗室中的一個項目組長,他的主攻方向爲曲率引擎所需防護能量場研究。”
陳鋒稍微來了興趣。
這項目他了解過。
所謂防護能量場,其存在的意義是在飛船進行曲率飛行時,覆蓋在飛船外層,以隔絕外層空間膨脹與收縮對飛船造成的衝擊的技術。
作爲曲率引擎這個大項目之下的重要子項,防護能量場的研究推進大約在一百年前就卡住了。
歷經一百年的努力,依然毫無進步。
當然,防護能量場只是曲率相關科技這個大課題下,幾乎所有卡住的項目其中之一。
比起別的重大科技開發團隊,曲率引擎這整個實驗室特別慘,整個一大大的杯具。
每個相關研究員的臉上和頭頂,都寫着個大大的慘字。
“他能有成果了?”陳鋒問道。
執事點頭,“據他本人所說,經過數天的直覺冥想,他漸漸的看到了那層籠罩在真相外的迷霧。他認爲他很快就能跳過論證過程,依靠直覺得出終極結論了,然後曲率引擎防護能量場就能進入試製階段。”
陳鋒面無表情,心中暗想,又瘋了一個。
真是悲哀,真正的科學家,在面對絕望的處境時,又變成了民科。
什麼叫靠直覺得出終極結論?
那和二十一世紀時的永動機有什麼區別?
作爲這些人的精神領袖,陳鋒真想告訴他們,我有個屁直覺!
我只是有本標準答案而已!
我是翻書抄襲!
但他又不能自我推翻,只能認了。
“哦對了,陳院長,曲率引擎實驗室的其他各大部門的負責人,也都在他附近。”
陳鋒擡頭看去,七八十個或老或中年的男男女女,都在那兒搞玄學了。
太慘了太慘了!
看過這邊,陳鋒又與那位生命科學院的長髮妹子聊上了。
他才知道,這妹子雖然只是熟練級的學者,但還挺有天分的。
她的主要研究項目是人類基因的無限拓展開發,又稱“無限基因喚醒可能性研究”。
這個項目,同樣陷入了瓶頸。
生命院那麼急切的想得到陳鋒的私人基因液,這也是其中一個原因。
生命院得到陳鋒的進階基因樣本,可不只是拿來進行基因配對。
“陳院長,今天是我最後一次參加講座,接下來我又要回到工作崗位上去,全力以赴的完成您參與的這個大項目了。能在這最後一天又見你一次,我真高興。”
長髮妹抓住陳鋒的手臂,一邊搖晃一邊說道。
陳鋒把手抽回,拱手道:“祝馬到成功。”
該說的,他已經說過。
反正別人已經完成取樣,接下來的項目推進他阻止不了,也懶得再管那麼多閒事。
愛誰誰去。
長髮妹又靠了上來,“多謝陳院長你的吉言。唉,你是不知道前段時間我們有多迷惘……”
“我知道的。”陳鋒打斷她,“你不來的好,回生命院做項目吧,我個人也很希望你們能拿出些成果。”
人都來直覺學派了,她多迷惘還用多講?
其實在陳鋒看來,甭管她是呆直覺學派,又或是回生命院對着自己的樣本做文章,都是無用功。
但人類已經走到這一步,哪怕明知道那是無用功,他也沒必要去掐滅別人奮鬥的希望,總比繼續呆在直覺學派搞玄學來得靠譜。
“嗯!”長髮妹重重點頭,擡頭一臉崇拜的看着他。
小片刻過去,她又略顯苦惱的撓頭,“陳院長,其實我還有個任務。”
陳鋒默默的看她,“我拒絕,往事不要再提。”
“唉,好吧。但是……”
接下來,陳鋒與這人又很是糾纏許久,才極不耐煩的把人趕走。
他很憤怒。
也不知長髮妹是真心實意的崇拜他這精神領袖,還是覬覦他的樣品。
這人極無操守,各種當衆獻殷勤。
她甚至明裡暗裡的表示,哪怕陳鋒始終不願意提供樣品,她爲了表示感謝,也可以在閒暇時幫陳鋒解決一些男人獨處時的特殊需求。
陳鋒的確需要她幫自己解決特殊需求,於是他向對方發起了邀請,“你來歷史學院加入我的項目組吧,我真的缺人。”
結果呢?
前一秒還熱情洋溢得彷彿要趴在他身上的鐵桿粉絲瞬間叛變。
這人竟表示寧肯留在直覺學派裡冥想,都不去他的考古學項目組。
這個傍晚,陳鋒註定是悲劇的。
他後來又上臺發了言。
他的發言聲情並茂,曉之以理動之以情。
他還給自己編出個學習歷史展望未來的玄學理論。
他試圖忽悠別人。
“未來是路,滿布荊棘。歷史是刀,可以爲我所用,爲我劈開雜草,指引前路。”
他自覺這臺詞很贊,奈何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既是傻子,又聰明得過分。
陳鋒最終兩手空空的離開了。
並罵罵咧咧。
你們這羣假粉。
還視我爲精神領袖呢,你們的信仰都喂狗了。
在回自家別墅的路上,他碰到了董山老頭。
也不知是偶遇,還是這老頭提前在此埋伏。
“看吧,我就說了,你沒戲的。來涉粒子項目組吧。”
老頭壞笑着。
陳鋒面無表情,並不想搭理他的聒噪。
董老頭不以爲忤,依舊樂呵呵的,“你真吃了秤砣鐵了心?”
陳鋒沒繃住,答話了,“對,其實反正我也沒對科學城的人抱什麼期望,沒人來我就自己忙乎,無所謂。”
董老頭嘆口氣,“行吧,我給你出個主意。你要聽嗎?”
“請講。”
“你對直覺學派到底怎麼看?”
“不知所謂,東施效顰,浪費資源,浪費生命。”
董老頭直笑,“如果讓他們知道你這精神領袖這樣看待他們,也不知道會多傷心。”
陳鋒傲然冷笑,“這就是我的心裡話。靠直覺推演得出結論這種事情,就連我自己都可一而不可再,我不認爲別人能複製我的成功。”
“所以你在學派講座上,才試圖煽動忽悠幾個你的信徒來你項目組,給你打工?”
陳鋒點頭,“對,我這是爲了讓他們好歹做點有用的事。畢竟浪費資源是可恥的。高級人才,本身就是重要資源。”
這就說到他的痛楚了。
他真想坦白從寬,把自己那所謂“直覺”的真相說出去。
奈何他不能,真相比直覺還玄學。
別人對他的信任度沒到那個程度,暴露太多真相出去,反而只平添絕望,傷到人類垂死掙扎的鬥志。
不能自我推翻,所以陳鋒必須默認直覺學派的理念。
在這裡,陳鋒隱約體會到一些人人共和這個制度的缺陷。
倘若不是末日將至,在正常的人類史中,如果誕生直覺學派這種組織,必將遺毒深遠,近似於宗教對文明的限制。
在以前的數條時間線中,都並未出現類似問題。
這次有了。
原因正在於當下時間線中的制度裡繞不開的弊端。
過於自由,過於尊重個人意願。
沒有一個強勢睿智且極具遠見卓識的真正領袖。
社會制度對個人的約束力從過去的極端嚴苛,走向了另一個極端寬鬆。
那麼在誕生直覺學派這種錯誤的道路時,沒有強權來做出行之有效的糾正,避免浪費。
直覺學派因他而生。
但即便沒有他,在前面幾百年的歷史中,還是陸陸續續誕生過不少科學宗教,亦或是別的不太好的思潮。
雖然人類還是進步了,但毫無疑問,類似思潮依然拖累了文明進步的後腿。
陳鋒甚至開始懷疑,對人類這個文明而言,是否真正存在完美的制度。
理論上,只有一個可能。
誕生一個毫不利己的、既有能力又有情懷的偉大領袖。
這個領袖必須是一個完美的人。
由偉大領袖來掌控及調配文明前進的方向,維持適當的專制與民主。
這個度必須拿捏得完美無缺。
並且,這個偉大領袖還必須得有永恆的壽命。
因爲再偉大的領袖,也不可能在死後依然牢牢控制住每一個繼任者的思維模式。
可這並不現實。
宇宙的規則告訴他,身爲碳基生命的人類,不可能有永恆的生命。
董山聽完陳鋒的話,點頭認可:“是的,浪費可恥。在你過來之前,科學部的衆多部門負責人對直覺學派也是有些深惡痛絕。”
“但我們無法說服他們,因爲你的成果就擺在那裡。你自己無法說服他們,也是一樣的原因。但我認爲,這個局面依然可以被改變。”
陳鋒:“怎麼改變?”
“解鈴還須繫鈴人,要讓他們從廢人變回成一個有用的人,還是隻能靠你這精神領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