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社的情況,縣裡也曉得,我攤着你這麼個大隊長,也算是我倒了八輩子黴。”
嚴勁鬆無奈地看着劉福旺,心中沒來由地一陣氣悶。
“咱們都是黨員,是堅定的唯物主義者,不搞封建迷信那一套。只有這輩子。”
劉福旺絲毫不在意書記的不滿。
食堂就在旁邊不遠。
旁邊就是公社開大會或搞慶典的大禮堂,都是屬於標配。
食堂只是在大禮堂的角落。
規模不大。
裡面只有三四張已經用了幾十年的八仙桌。
食堂就兩個人。
一個廚師,一個洗碗掃地切菜的雜工。
雜工是廚師的妻子。
“嚴書記,今早上吃什麼?”並不胖,只不過骨架大的女人問嚴勁鬆。
平時嚴勁鬆可很少在食堂吃早飯。
公社書記吃飯,同樣得要糧票,要給錢。
“來四個包子,兩碗稀飯。來份鹹菜。”嚴勁鬆開口了,一直都沒理劉福旺。
很快,四個比拳頭還大的包子就端了上來。
公社食堂的稀飯比劉大隊長家的稀飯強多了,雖然沒到筷子插上不倒的程度,那也不再是能照出人影子。
一疊泡酸鹹豇豆,還微微泛着青。
“咱不也是被逼着沒法?整個大隊,欠國家幾十萬,每年交的糧食任務都無法完成。”劉福旺看着嚴勁鬆一口咬掉了小半個包子,皮薄餡多,唾液分泌加速,從腰帶上取下裝煙的油紙口袋跟煙竿,開始裹他的葉子菸,“藉着修路,這裡面減少一部分欠賬,同時,六個生產隊,修路佔地,怎麼也得幾百畝。這一年下來,可以少交幾萬斤糧……”
劉福旺就是打這個主意。
規劃的公路,大多數都是土腳薄的荒地跟荒坡。
劉福旺不是要求直接佔用耕地修路,而是希望把規劃的路給改一下,那些土腳薄弱,當年他們農業學大寨改造出來糧食產量不高的地給佔了。
“還不只是這一個好處。原來的規劃,都是最大可能不佔用耕地,工程量大,而且以後沒法擴寬道路,咱們眼光要放長遠,以後發展起來,馬路窄,難走,而且以後沒法擴寬道路……”劉福旺不斷說着理由。
嚴勁鬆只是看着他。
他知道的。
劉福旺根本不是在意以後無法擴寬啥的,就是想要現在實實在在地減少每年交糧以及上交提留的基數。
只是默默地喝着稀飯,吃着四季豆包子。
劉福旺沒吃。
滔滔不絕地向書記說着重新規劃道路的重要性。
“這事情,沒這麼急,還有不少準備工作要做,先說說紡織廠下屬的製衣廠的事情……”嚴勁鬆不想聽下去了。
劉福旺不就是爲了減少他們大隊每年應該繳納的稅款跟上交提留?
非得說這麼多。
好像按照原來規劃修路,會影響他整個四大隊未來發展一樣。
“那邊有什麼問題?”劉福旺愕然,見嚴勁鬆稀飯吃得差不多了,把自己面前這碗推給了他,“我真吃了飯,你把這碗也吃了。”
“你真不吃?”嚴勁鬆看着他。
後者劃燃了火柴,點上了葉子菸,吧嗒吧嗒抽了起來,“早上也是吃的四季豆稀飯,對了,兩個包子你別吃了,一會兒咱們要去縣裡,路過一中,我給閨女送去……”
嚴勁鬆沒有再客氣。
這包子不小,可他吃兩個加一碗稀飯,也沒吃飽。
“製衣廠那邊還有三萬多套工作服的積壓,賣不出去,我找人打聽了。”
“這不正好麼!”劉福旺高興起來。
劉春來電報裡就讓他幹這個。
“好啥,你們有錢?如果三萬多套全部吃下,他們只要8萬塊錢。”嚴勁鬆的話,讓劉福旺如同霜打的茄子。
煙也顧不得抽了。
直愣愣地看着嚴勁鬆,“嚴書記,春來好不容易找到個能帶整個大隊翻身的機會,這批服裝只要賣出去,咱們就能搞養殖場、搞其他的加工廠……”
看着劉福旺臉上那滿是憧憬的表情跟盯着自己冒綠光的眼神,嚴書記覺得後背發寒。
這老傢伙又在算計自己!
不能接他的話頭,要不然,他會打蛇隨棍上。
嚴勁鬆在幸福公社工作了一輩子,從最開始分配到這邊當一個小小的辦事員,一步步到公社書記,跟劉福旺打了太多時間的交道。
他甚至感認爲,自己對劉福旺,比任何人都更瞭解。
超過劉福旺愛人楊愛羣。
更超過劉福旺本人。
老傢伙的不要臉的名聲,快要趕上葫蘆村的窮。
“我這去貸款,信用社跟合作社也不會理會我……”
“那個,我也沒辦法。”嚴勁鬆就着酸鹹菜把碗裡的稀飯解決。
“真沒辦法?”劉福旺搖頭,“春來說了,這種改一下,銷量很好,而且很火爆,縣裡製衣廠有多少吃多少。”
“他不怕撐死?幾萬套呢!”嚴勁鬆有些冒火。
這不是開玩笑。
劉春來看來跟他爹劉福旺差不多,也是滿嘴跑火車的主。
以前怎麼就沒發現?
“山城吃不下,還有蓉城,蓉城還能往春城去,更遠一些,首都、滬市、花都……”劉福旺很想說那也是兒子說的,可一琢磨,萬一嚴勁鬆要看電報呢?
這種事情,嚴勁鬆是能幹得出來的。
“要不,你幫着貸點款?我這大隊長的面子已經沒用了,你這公社書記……”
“打住!我就知道你打這注意!”嚴勁鬆一說到這就氣了起來,“之前在公社合作社貸款,我擔保了多少次?我家那位鬧騰了多少次,你不知道?”
不說這事兒還好。
從他當了公社書記後,劉福旺這老傢伙,年年纏着他貸款。
幾十萬啊!
把他這個書記殺了賣肉都還不上一點零頭。
就爲這事兒,嚴勁鬆愛人也來公社鬧了幾次。
當然,不是楊愛羣那樣提着菜刀滿公社追殺劉福旺,而是文明地把離婚報告放到嚴勁鬆的辦公桌上……
“你非得讓我鬧得家散了才甘心?”嚴勁鬆臉色鐵青。
食堂兩口子也不出來收碗。
“哪能呢?我們這不也是急着還賬,讓您老家庭幸福美滿不是?但凡有點辦法,也不至於這樣……說得誰想欠着一樣。”
劉福旺擠出笑容。
臉上的褶子都擠在一起,看得嚴勁鬆恨不得把腳上那已經穿了好幾年,鞋跟都補好幾次的皮鞋踩到他臉上。
攤到這樣一個大隊長,他這書記日子過成了啥樣?
“反正已經欠了這麼多,要是這次沒法,四大隊反正也還不起,到時候只能申請國家把我們全部槍斃了……我們欠的賬,到時候信用社跟合作社就只能找你了……”
劉福旺一臉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無恥表情。
氣得嚴勁鬆脖子青筋都鼓了起來,渾身顫抖:“二桿子!不要碧蓮!你說說,你還有個大隊長的樣子麼?做人,得要點碧蓮啊!”
“活都活不下去了,還要碧蓮幹啥?反正就是這話,不幫着貸款,秋糧我們大隊估計交不出來……另外,爲了還這些貸款,我準備帶着全大隊的人出去打工……”
威脅!
還是如此不要臉的威脅。
嚴勁鬆很想問問劉福旺,是什麼讓他能做到如此不要臉的?
以前都是各種求,各種耍無賴。
現在知道不好使了,威脅起領導來了。
可劉福旺真的能幹出這事兒。
之前還是集體生產的時候,四大隊沒錢買返銷糧,這貨直接讓全大隊的人都躺在牀上,不下地幹活……
“多了不行!”無奈之下,嚴勁鬆只能妥協,“我特麼怎麼就攤上你這麼個玩意兒!”
這是嚴勁鬆問了自己不知道多少年的話。
“這就對了嘛,我平常還是要臉的。好歹是個大隊長,也是黨員……”
“莫說你是黨員,這是對黨的玷污!”嚴勁鬆的話,幾乎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
劉福旺也不再去刺激他,“不多,只要一萬。你放心,這次最多三個月就還!”
“三千!”嚴勁鬆咬牙,不能由着他。
“三千套服裝,你不要錢能拿到,我們也還你一萬!”劉福旺這會兒變得磊落了,“貸款也是爲了買那批服裝,你也不用擺出那副死人臉,這次真的是有把握,就改了下,一條褲子,春來在山城賣十塊……”
爲了增加書記的信心,劉福旺稍微透露了些實情。
但是也沒說劉春來賣的15塊。
要不然,嚴勁鬆會第一個找他們還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