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越來越悶熱了,法院旁審員會議室剛剛裝修,唯一的立式空調好像壞了,怎麼按開關都不起作用。
所以儘管所有窗戶都打開着,屋裡也十分悶熱。
大部分聽審員早就把外衣脫下來了,但還是抑制不住流淌着汗水。
召集人看着2號聽審員,那個“程序宅”,等待他的發言。
“程序宅”顯然並不善於和人打交道。
“我第一次參加聽審,也不知道說什麼,我就是覺得被告有罪。畢竟從所有證人的證詞來看,沒有人能證明他無罪,對吧?”
彭懌辰很誠懇的看着他,緩緩說道。
“沒有人需要證明他無罪,我們討論的關鍵是有沒有人能完全、百分百確認他有罪。這也是法律和人民賦予我們這些聽審員的職責。”
“程序宅”被彭懌辰看的有些慌張。
“我知道,但我的意思是……我就是憑自己的感覺,認爲他有罪,畢竟有目擊者看到他殺人。”
粗壯男耐不住性子,粗魯的打斷“程序宅”的發言。
“好了,下面還是讓我來說一下自己的想法。
他故作專業的拿出一個記事簿,翻開看着上面的紀錄,滿臉自信的說着自己的觀點。
“我先強調一下,對本案我並沒有個人偏見,我只是想討論案件的真相……”
他頓了一下,鏗鏘有力的說道。
“首先,住在被害者樓下的老人。在兇案發生當晚的12點10分,他聽到了有人爭執、吵鬧的聲音,他聽到那個年輕人,大叫‘我要殺了你’。一秒鐘後,他有聽見有人摔倒的聲音。於是他跑到門口,看到那年輕人衝下樓梯離開。所以,他打電話報警,警方到現場之後,發現死者胸口插了一把刀,法醫推測死亡時間大約是午夜12點左右。這些都是事實,你無法反駁事實,那個年輕人殺死了自己的父親。不管他是不是隻有十八歲,但他殺的是自己的父親,他必須付出代價。”
暴發戶好像找到了知己,笑着大聲肯定道
“你的說法無懈可擊。”
4號聽審員,那個一直保持冷靜的投資經紀人,慢條斯理的擦了一下自己的眼鏡。
“在我看來,這個案件很簡單,被告一直都在說謊,比如:他在警察第一次審問他的時候,說自己在案發時,正在看電影,但他卻完全想不起來那部電影跟演員們的名字。”
經紀人嘴角勾勒一個淡淡的微笑。
“而且警察沒有找到一個證人,看到他進出那家電影院。”
暴發戶聽了經紀人的話,像一隻獲得勝利的公雞,猛地站起來。
“還有住在對街的那個女人所做說的證詞呢?她親眼看到那個小流氓殺人。”
那個暴發戶站起身一邊走,一邊高談闊論起來。
“你們難道都不記得那女人的證詞了嗎?她說自己案發時就睡在自己的牀上,但一直睡不着……”
他在房間裡踱來踱去,好像一個得勝的將軍,一邊擤着鼻子,一邊繼續發表自己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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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爲睡不着,她在牀上偶然看了一下窗外,看見街對面的樓上,那個混小子正在用摺疊刀刺殺自己的老爹。他們是鄰居,她從小就認識那個小流氓。而且被殺死的那個倒黴鬼家的窗戶,正好對着她家的窗戶,所以她一直髮誓說看見那個混小子殺死了自己的老爹。”
彭懌辰看他說的好像自己親眼所見一樣,忍不住反對道。
“被告的房子和女證人的家隔着一個高架橋。案發時,正好有一列電車通過,所以實際上,她只不過是通過電車的窗戶看見的殺人經過的。”
暴發戶不滿的高聲反駁。
“不用你告訴我,法庭上已經證實,夜間透過正在行駛的電車車窗,完全可以看見街對面發生的事……這都是在法庭上被證實過的事情!”
彭懌辰嘲諷的笑了一下,問道。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爲什麼你願意相信那女人的證詞?她也是你嘴裡的“窮屌絲”?”
暴發戶被彭懌辰問的語拮詞窮,羞惱的喊道。
“我們都是有身份的人,我們不欠那個小流氓任何東西。法院不是已經給他公平的審判了嗎?你知不知道國家爲了這場審判要花掉多少錢,他有這樣的機會就已經夠幸運了。”
他說着說着,感覺自己好像佔到了上風。站起來邊走邊說。
“聽着,我們都是成年人。我們都聽到了整個審判經過?那個被告就是個小流氓、窮屌絲,我手下有很多這樣的窮屌絲,你不能相信他們說的話。你知道的,他們從來不願意認真工作,就是一羣想着騙老闆錢的騙子。”
彭懌辰還沒有說話,身邊的老先生卻憤怒的站了起來。
“只有最愚蠢的人,纔會有你這種偏見。”
彭懌辰怕他氣出個好歹,連忙扶了他一下。然後對着那個暴發戶說道。
“你說的只不過是你自己的主觀想法而已?我們是聽審員,需要有足夠的證據能證明他真的殺人,才能通過這項判決。”
推銷員好像找到了戰友一樣,幸災樂禍的幫腔道。
“你不是我們的老闆,我們不需要聽你訓話。”
召集人看大家吵一片,連忙站起身維持現場的秩序。
“請你們按自己的次序發言!我們都還有事要做,沒有必要把時間耗在這裡。”
看到大家都安靜下來,他對着5號聽審員說道;
“下一個輪到你了。”
5號聽審員,一個大學講師,滿臉的猶豫,最終放棄了發言。
6號聽審員,裝修工,神情非常認真的思考了一下,開口說道。
“我不知道,雖然一開始我就認爲他殺了人。但我一直在尋找他的犯罪動機,你們知道,一個人如果沒有犯罪動機,怎麼可能殺人。但那個女人卻非常肯定的說自己看到被告殺人,而且她和那個老人,都提到死者跟他兒子在約七點時,曾發生過爭吵。我不知道,腦子有點亂……”
11號聽審員,那個工程師,突然擡頭提醒道:“應該是八點,兩個證人都說在8點聽到他們爭吵。”
彭懌辰針對裝修工說出的案情,反駁道。
“沒錯。他們確實聽到了爭吵聲,但都沒聽清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只是彷彿聽到死者打了他兒子兩下,然後就看到那孩子憤怒地衝出家門,這能怎麼什麼?”
裝修工滿臉無辜的解釋
“那無法證明任何事,我只是把自己聽到的證詞說出來。”
彭懌辰卻不願意放過這個細節。
“你的話,明顯在暗示那個年輕人有殺人動機。但這種動機真的足以讓兒子親手殺死自己的爸爸嗎?這個年輕人常年被他的父親家暴,暴力對他來說是司空見慣的事,我不覺得被打了兩個耳光,就足以讓他奮起殺人。”
經紀人在一邊冷冷的反駁。
“或許他已經到了承受的極限,沒有人能無限度的忍耐。”
彭懌辰沉默了,不是他說不出來,而是他知道冷漠和偏見不是一步就能化解的,他必須沉住氣。
召集人看到裝修工沒話說了,看向桌子另一端的推銷員。
“你呢,有什麼想法?”
推銷員看看自己手上的手錶,滿臉不耐煩,他翹着二郎腿,隨意的說道。
“我不知道,話都被他們說完了。我們可以一直在這瞎耽誤功夫,但最終那個小子依然會上刑··場。”
說到這,他滿臉戲謔,站起來誇誇其談。
“你們都知道,這個小子就是殺人犯。看看他的案底:12歲就進了少管所,因爲他打斷了自己老師的鼻樑;16歲又進了勞教所,因爲他偷了一部車子。”
推銷員顯然拿出了自己推銷時的口才,聲情並茂的給出自己的結論。
“從勞教所出來,他因爲搶劫被抓過一次,因爲持刀械鬥被抓過兩次。他玩起摺疊刀,我打賭比在座各位都熟練。就這樣一個‘好孩子’,有天去殺人難道是難以理解的嗎?”
彭懌辰忍着心裡的怒氣,反駁道。
“請你記住,這個年輕人從童年開始,幾乎每天都要經歷自己父親的家暴。”
那個粗壯漢子滿臉氣憤的插嘴道。
“現在的年輕人,都是這種混蛋。在我們小的時候,會叫畢恭畢敬的和自己的父親說話,現在的孩子,卻隨意叫自己父親的名字。”
彭懌辰反擊道:“那是因爲現在的爸爸和自己孩子的關係更親密。”
粗壯漢子滿臉不屑的問道:“你有孩子嗎?”
他滿臉回憶的繼續說着。
“我有一個兒子,他今年22歲了。”
說到自己的兒子,他臉上露出了罕見的溫柔,但很快又變得冷漠起來。他拿出懷裡自己和兒子的合照,給大家看了一眼。
“他九歲大時,哭着回家告訴我別人打了他。我氣不打一處來的收拾了他一頓。我告訴他,‘我要讓你變成一個男子漢,就算因此打斷你一條腿,我也不會心疼’。”
說到這,粗壯漢子臉上一半是悔恨,一半是惱怒。
“後來,我的確讓他變成一個男子漢。他16歲那年,我們打了一架。他打中了我的下巴,他的拳頭可真狠。從那之後,我已經兩年沒有見到他了。現在的小孩兒,總是讓父母傷透了心……我們繼續討論這件案子吧。”
經紀人接過他的話,慢條斯理的闡述自己的觀點。
“我想,我們討論的時候,都忘了真正的重點。被告確實來自破碎家庭,是經常受到家暴的留守兒童。關於那一點我們非常同情,但愛莫能助。但今天要決定他是否應該被執行死刑。這跟他的成長背景無關。他是單親家庭,還是一個留守兒童,最後變成了一個街頭混混。這種人本來就是犯罪率高發的人羣。我們都知道這一點。那不是秘密。現在我……”
暴發戶滿臉厭惡的贊同經紀人的說法。
“對,對,對,這個哥們說的一點沒錯,這些街頭混混、窮屌絲都是垃圾。”
剛纔一直沉默的大學講師突然打斷了暴發戶的陳詞濫調。
“請你閉嘴吧,我就是一個留守兒童,我就是你嘴裡的窮屌絲,我就是從你瞧不起的地方,一步步走進這間房子的。”
他站起身,居高臨下的逼視着暴發戶。
暴發戶有些尷尬,支支吾吾的說道:“我可沒說你……”
大學講師並沒有接受他的說法。
“你給我聽清楚,我小時候在塞滿垃圾的街頭玩耍,你是不是聞到了我身上的‘屌絲’味?”
召集人看他們兩個的衝突越來越激烈,連忙攔住大學講師。
“今天的討論和私人情感無關,大家不要激動。”
大學講師的氣顯然沒有消,怒道:“我覺得有關,不可以嗎?”
大家看到他這麼生氣,七嘴八舌的勸了幾句。
召集人看他慢慢沒那麼激動,趕快問暴發戶。
“好了,大家別吵了,我們這是在浪費時間。你還有其他想法嗎?如果沒有,就輪到下一個人說話。”
暴發戶卻不願意這樣耗下去了。他憤怒的對着彭懌辰噴道。
“是他提出反對,把我們都耗在這個悶熱的房子裡。爲什麼他可以什麼都不說,就在那裡坐着,看我們出醜?”
彭懌辰移動了一下身體,以防他的口水噴到自己。
“我還以爲你們想要說服我,這不是你們的提議嗎?”
“我們現在不想說了,我們說的已經夠多了,現在輪到你告訴我們,爲什麼你這個混蛋要把我們託在這個鬼地方。”
彭懌辰再一次環視全場所有人。
“好吧,既然你們想聽我說,那就讓我來告訴你們,我們今天到底在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