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公子不動聲色地垂眸,恰好將洛千淮這份專心看戲的嘴臉看個正着,心中便有些煩悶。
“阿兄莫非忘了,你我既爲兄弟,絡兒便是我的侄女,若要談婚論嫁,怕是不太合適。”
“哈哈哈哈。”孟劇大笑起來,右手拍上了墨公子的肩膀:“絡兒不過小你五歲而已,年齡正好相當,你只說願不願意,那些個迂腐俗禮,又豈能束縛我等?”
他身爲天下游俠首領,顧盼之間凜然威武,這般朗聲大笑,果然極具豪傑風範,令人心折。
其他人也都紛紛勸說道:“我等江湖俠士,從來不拘小節,解憂公子無須在意。”
“本就是義兄弟,並非真叔侄,其實無礙的。”
“若是爲這麼一點子小事,就壞了一樁好姻緣,那得有多少人扼腕嘆息啊!”
墨公子應該是有些激動,忽然掩面用力地咳了起來,放下手時,蒼白的面上泛起了淡淡的紅暈:“便是不計這些,墨也斷不能應。”
他一邊說,一邊喘息不止:“阿兄知道,墨自小便體弱多病,不能習武,便是遍尋名醫調養,也依舊比常人差上不少——絡兒韶華正盛,沒得爲了我這樣的廢人,耽誤一生。”
洛千淮萬沒想到,墨公子原來對着自己的義兄,也照樣隱瞞了武功修爲。既然這會兒特地拿出這事來當擋箭牌,卻也表明了態度,是真的不想娶這瓊華劍了。
行吧,看來沒有熱鬧可看了,她本應失望纔是,可不知爲什麼,那顆懸得高高的心,忽然就穩穩地落了地,還意外地相當舒坦。
這大概是因爲,她其實是發自肺腑地,不想頭上壓着這麼一位女上司吧?
相比方纔的輩分之說,墨公子方纔的這番話卻講得真情實意,極接地氣。
孟劇之所以拖到今日才提及此事,也是因爲顧忌這一層。爲人父母者,總要替子女多做打算,無論義弟如何優秀,只憑這孱弱之身,就註定天年不永,實在不適合爲人夫婿。
然而孟絡卻是個死心眼兒,一意堅持了這麼多年,甚至將解憂公子未婚妻的名聲都放了出去,害得無人敢上門求娶,一二來去就拖到了這個年紀,再不出閣就變成老姑娘了。
所以此時此刻,孟劇也只能繼續勸道:“阿弟雖無法習武,但智計風采卻不輸這天下豪傑,若你願意照顧絡兒,我與你阿嫂便可都放心了。”
洛千淮聽得明白,對方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已是有些勢在必得的意味,只怕墨公子想要不傷感情地脫身出去,沒有那麼容易。
墨公子垂眸不語,面色沉靜如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倒是那孟絡卻伸出手去,拉住了他的袍袖,輕聲說道:
“阿杜你知道的,我從沒有嫌棄過你。你身子不好,我願意照顧你,你不能習武,我可以保護你。只要能嫁給你,我做什麼都可以。”
到底是江湖兒女性情率真,竟然能當着這麼多人的面,對心上人暢訴衷腸。洛千淮生出了些許興味,很想看看墨公子要如何應對。
墨公子將她這副模樣盡數收入眼底,忽覺牙根發癢,很想將她拎回去,丟入棘衛好好磋磨一番。
不過在這之前,還得要安撫好義兄纔是。他一年多未入長陵,一多半是因爲追查當年之事,但也有一小半原因,是想要避開孟絡。
此次回來,自然是因爲事情有了新進展,若是如他所想,孟絡的事也該有一個妥善的收場。 墨公子俯身取了酒盞,藉機拂開了孟絡的手:“其實這些年,墨一直視絡兒爲晚輩.”
他剛說到這裡,廳內忽然喧亂起來,洛昭的驚呼聲就在同時響起:“師父,你怎麼了!”
章慶堪堪噴出了一大口鮮血,身子軟軟地癱了下去,雙目緊閉人事不省。洛昭的胸前被濺了不少血,正一臉惶急地想要扶起他。
裴無錯離得最近,此刻已經閃現到了章慶身邊,一手拿脈,另一隻手抵上了他的背,將內力源源地輸了進去,面色卻變得越來越難看。
出了這麼一檔子事,孟劇自然不好再跟墨公子談女兒的婚事。
“怎麼樣了?”他面色嚴肅地問道。
裴無錯收回了手,眉頭深鎖:“章劍宗的傷本已有了起色,所以我才力邀他今日來此赴宴——只是不知何故,現在他體內真氣激盪無法歸束,又因爲功法特殊,我亦無能爲力。”
孟劇二話不說,替換了裴無錯的位置,嘗試着將內力探入他體內,果然如對方所說,章慶體內充斥着四散遊走的真氣,在經脈中四處橫衝直撞,丹田之中已是一片混亂。
他努力加大輸出,試圖幫章慶理順經脈,可對方不愧爲近百年最有天賦的高手,內力之強全不亞於他多年苦修,再加上心法確實非同一路,所以平白損耗了不少內息,依然無能爲力。
一代劍宗在自己設的宴席上舊傷復發,孟劇心情沉重地搖了搖頭:“我亦沒有辦法了。只望章劍宗吉人天相,能夠平安渡過這一劫。”
話雖這麼說,他心裡其實根本沒抱什麼信心。章慶這種情況,以前他曾見到過,與修行出岔走火入魔頗爲相似,輕則散功,重則斃命。
如章慶這般少年成名的天才,若是散了功變成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怕是還不如死了的好。
他沒想着要去尋郎中,在座的其他人也沒想過。因爲這種內傷本就超出醫者能治的範疇,便是找了也沒有任何意義。
洛千淮就在孟劇放手之時,伸手搭上了章慶的腕脈。他的脈象極爲奇特,暴虐凌厲,東突西躥,全無規律可言,與她之前所學全不相同。她正在凝神苦思如何解決,耳邊卻傳來了孟絡的聲音:
“你在做什麼?難不成你以爲自己那點子醫術,能治得了章劍宗的內傷?”
洛千淮診治的時候,向來不喜吵鬧,聞言只當沒有聽見,仍然在認真思考,卻沒想到這般態度,卻被孟絡視作對她的無視與挑釁。
方纔墨公子反覆拒絕的話,猶在耳邊,而她鼓起勇氣袒露心聲,對方卻並根本不爲所動。最後的話雖然只說了一半,但其中的抗拒之意已經呼之欲出。
章慶內傷發作吐血昏迷,實則是擋了墨公子的口,爲她留了一絲顏面。只是這股子鬱氣壓在胸口,卻需要有人來擔。
這個人,就只能是搞不清楚自己的身份和能力,妄想出頭的洛大娘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