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夏初, 人間正是一片紫陌繽紛,濃翠似錦。
江南小鎮,碎玉風鈴, 流水人家。天公巧筆一支, 於這方天地間風雅弄墨, 描的是長亭短橋落雨殘荷, 摹的是煙波如酥歲月悠長。
晨露未央, 小鎮中卻已經有了熱鬧的煙火氣息。一排集市攤鋪沿着鎮中的主河道依次擺開,絡繹不絕的叫賣吆喝聲隨着涓流細水蕩而遠去。河道之上,有撐着烏篷船沿河而售的小販, 岸上亦有垂髫稚兒三兩成羣,沿着青石板路追逐嬉鬧。
這是小鎮中最爲平常的一個清晨, 喧鬧卻不聒噪, 隨性卻又安穩。
與鎮中沿河集市隔了幾趟街的拐角處有一戶人家, 青石壘砌的四方小院,院中載着一棵偌大的絨花樹, 樹冠繁茂,翠綠成蔭,間中點綴着無數粉白嫩蕊,風一過,泛起碧粉煙波, 宛如瀲瀲豔霞。
絨花樹下是一間木樑廂房, 門口處擺着一條長形案桌, 案臺上放着幾副白瓷臼杵, 瓷膛還未清洗乾淨, 花屑殘蕊糅雜其中,依稀可辨。
院中坐北朝南的主位之上是一間正屋。此時, 緊閉的屋門“吱呀”一聲被人從內推開,一位身着素衣白裙的姑娘打着哈欠邁出屋來。
此人正是索居在凡界角落的子歌。
而從當初她悄然離開玄心聖宮到初落此地,距今,已經三年之久了。
原本她並沒有尋一處寧靜之地安穩定居的想法,便隱去了靈體術法,在這凡界的大千世界裡走走停停,賞山玩水,直到她有一天偶經這座水鄉小鎮,站在一座石橋之上,望着遠處的黃昏正半,一抹霞光,突發奇想道,既然沒有歸處,那走過無數個地方和駐足在一個地方有什麼區別呢?
之於她而言,去和歸,走或停,原本也沒有什麼不同。
於是便尋了一處柴扉小院,租住下來。
雖是沒有了靈術傍身,但這擇芳制香的手藝卻還在。既然要活於此世,且還想活得稍微自如瀟灑一些,那賺錢便是此後日子裡不可或缺的一件大事,而她竟也從這未曾體驗過的人生裡,覓得了不少新鮮趣意。
於是,她擼起袖子,利落地將院中的那間荒廢閒置的廂房收拾出來,將原先的破牀爛褥丟出去,將一架紅木櫃臺搬進來,就在自己家中的院內,以這一間廂房爲門鋪,賣起了各種花料薰香。
子歌時常着一身最爲普通的白紗粗布裙,平日裡門扉大開,要是有人來買香料,她便引人入廂房隨意挑選,四下無人時,她便坐在院中那棵絨花樹下,擇花備料,調製香粉。
門扉輕闔,院中淹埋的是曾經七千多年的流雲歲月;門扉一開,院外滾滾而來的便是生而不息的俗世煙火。
這日子,又自在又鮮活,她過得舒心得很,更快意的很。
晨光大盛,院中一陣砸門聲突然傳來,還伴着姑娘脆生生的叫喊:“九荷、九荷!快來開門!怎麼睡到這個時辰還沒起身,女兒家家的這麼懶,看誰家以後娶你個懶姑娘做娘子!”
一聽這把能鬧得雞飛狗跳六畜不安的好嗓子,便知道來人定是小椿。
小椿其人,算是這趟石街上的一個奇女子。
話說這姑娘年芳十七,生的也是明眸皓齒亭亭玉立,乍看也頗有幾分小家碧玉的嬌人姿態,而據說她那亡故的爹孃也曾識得半點文墨,她又是幺女,上面還有一位年長三歲的兄長,於是秉着愛女情真的本意,爲了取了一個“椿”字作名,寓意“萱草椿堂”的常伴之美意。可誰知,這兄妹倆竟遭年幼失怙,親爹病逝不久後,親孃也隨着去了,只剩下兄妹二人孤苦相依,磕磕絆絆的長了起來。
然而,隨着小椿年齡長起來的,除了身量,還有性情。
當初那個被寓以“椿木如蘭”的小丫頭,不知怎麼,長着長着就長成了一副潑辣火爆的脾氣秉性,宛如個隨時都會炸火的炮仗,一點就着,若是天熱,還有自燃自.爆的可能。
於是,年長日久,這個“椿草如蘭”的椿,也就變成了“香椿炒蛋”的椿。
質樸無華,香味清新。
“來了來了。”子歌睡眼惺忪地走到院中,卸下門閂推開柴門,隨即又打了個悠長的哈欠,抹着眼角困出的眼淚,問道:“怎麼這麼早就過來了?”
“還早吶?我的天啊你是不是睡傻了?你看看都幾時了,再過一個時辰今日的水集都要散了,你還賣個屁的香粉,自個兒蹲樹根底下聞味兒得了!”
小椿一邊說着一邊白楞子歌一眼,然後十分熟稔地進了廂房,從櫃櫥裡端了一個木匣出來,出了門就看見子歌靠着桌案衝她止不住的樂,不由笑罵道:“笑個屁!你就懶着吧,看你哪天才嫁得出去!”
小椿嘴刁脾氣大,但是心地卻是實打實的善良,當初子歌初來乍到,與她還不算熟悉,靠的便是小椿一副自來熟的牽線搭橋,才得以頗爲順利的租下了這個小院,有了這一方安身之處。
子歌拿着桌案上的臼杵,走到井池邊,一邊沖洗一邊與她隨口扯貧:“誰說人懶就嫁不出去了?炮仗一樣的姑娘都有人上門說媒了,我還發愁什麼?”
小椿已經過了及笄之年,雖說性子火爆了些,但終究算是個待字閨中的佳人,這半年來,已經有十里八鄉的好幾戶人家託了冰人來說媒,但都被小椿以“兄不成婚,妹不敢嫁”爲由擋了回去。
提起此事,小椿就忍不住罵她:“呸!我一清早的跑來替你去抱箱賣料,你還鬧起了我的笑話,良心呢!”
子歌悠哉悠哉地回她:“良心都讓你吃了,我哪裡還有。”
小椿就見不得她那副吊兒郎當萬事不掛心的模樣,總覺得原本這樣一個貌若琉璃的玉雪美人,卻閉口不提婚嫁之事,並且在三個月內連續踹走了九位冰人,致使從此方圓十里再也沒有一個冰媒敢來敲她的院門,已經是暴殄天物了,而除此之外,這九荷不是悶在廂房裡調配賣香,就是關在院子裡曬花磨粉,連三天一次的水集都不趕,還得她自己跑上門來端着香匣去替她賣貨,懶到這個份上的姑娘,饒是她風風火火的活了十七年,也沒見過。
不過罷了,誰讓她長得美呢,誰讓自己對這位長得美的懶人另有所求呢。
子歌洗好了三副白瓷臼杵,估摸着今天日光足,適合晾乾花瓣,便又去廂房裡將兩個竹條編成的大簸箕抱了出來,而小椿則笑眯眯地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一臉的有事相求。
子歌皺眉道:“剛纔是誰嚷嚷着時辰晚了來不及了的?現在又不着急了......不是,你圍着我轉幹什麼,我又不是肉包子。”
小椿嘿嘿笑道:“你當然不是肉包子,你是花骨朵啊!這麼好看的一朵鮮花,確實不能隨便就便宜了哪捧牛糞。”
子歌眉心一抽,伸出一根手指將小椿湊過來的頭推開:“......你、你離我遠一點,說得我都聞着味兒了。”
“不是,哎......你別走啊,先聽我說正事......”小椿幾步追上往正屋裡走去的子歌,試探問道:“我吧,就想問問,你、你爲什麼不想嫁人啊?”
子歌從房中的櫥櫃裡翻出一個繡着銀線蓮花的水袋,一邊將小爐上已經放置溫涼的水灌進去,一邊漫不經心道:“那你先告訴我,我爲什麼就非得想要嫁人呢?爲什麼你想嫁人,我也就一定想要嫁人呢?爲什麼別的女子想要嫁人,我就必須也想要嫁人呢?”
“必須得想啊!”小椿抱着香匣半天,胳膊已經有些脹麻,乾脆將木箱放在一旁,同她理論道:“女子十七不嫁,男子二十不娶,罪可及父母啊!”
子歌:“敢問椿姐,你多大,你哥多大?”
小椿:“......”嘖,怎麼還罵人揭短,打人打臉呢。
見子歌依舊是那副不以爲意的神情,小椿默了默,乾脆一不做二不休,破釜沉舟道:“那什麼......你今年也快十八了吧,不小了!之前那麼多來說和的冰人都被你趕了出去,想來必是你眼光高,瞧不上那些託事家裡的男子,你......”
子歌疑惑道:“你羅裡吧嗦地到底想說什麼?”
小椿穩住一口氣:“你看,我哥怎麼樣......”
子歌:“......”
小椿一臉期待神情,子歌眸色複雜地看她好半晌,最後艱難說道:“......我拿你當閨友,你卻想做我小姑子......不太地道吧......?”
小椿垂頭喪氣道:“啊......你不願意啊?”
子歌清楚明白道:“啊......我不願意唄。”
“你這人咋這樣!你就懶吧!你就傻吧!我看你過了花信之年怎麼辦,哪家的宅院會娶一個老姑娘回去鎮宅!長得美有什麼用,能長生不老嗎!等想嫁嫁不出去的時候,你就坐樹根底下哭吧你!”
小椿狠狠等她一眼,嘴上絲毫不肯饒人,一邊大珠小珠落玉盤的數落着,一邊抱起剛放下的香匣往院裡走去。
“等會兒。”子歌笑着幾步追上她,將剛纔灌好水的水袋別在她腰間,輕笑道:“去去就回吧,一會兒日陽高掛就該熱上來了,水集人多,別久留。”
小椿垂手摸摸水袋上那朵繡工精良的銀色蓮花,又白了子歌一眼,嘟囔道:“知道了知道了,名字裡有個荷字就愛繡荷花,你要是叫九鳳,還不得上天啊,走了走了,白費我這麼多口舌。”
言畢便抱着香料香,彆彆扭扭地出了院門。
子歌看她同手同腳地走遠,忍不住又靠着絨花樹樂了半天,笑夠了,纔想起來前日一個主戶定的一味香料還沒有調出來,便從廂房內將制香所用的工具拿出來擺在案上,又端着一個小竹簸,按照香調選了適材的乾花,剛放下手中盛滿風乾花瓣的竹簸,便又聽得院門口處,有腳步聲走近。
她以爲是去而折返的小椿,頗有幾分無奈地轉身道:“怎麼又回......”
後面未出口的話戛然而止,盡數封固在嘴邊,一同凝滯的,還有這滿院的春華無邊,萬水千山,半生煙雨,半世蓮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