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懷廳”內有一方寒冰玉牀, 是當年魔尊青離魘砸開極北苦寒之地數百丈堅冰後,刨出的一塊通體冰透的白玉而製成,冰玉天然, 靈氣充沛。星遊昏沉的這數月來, 便是始終躺在這寒冰玉牀上養傷恢復, 而此時, 蒼龍星君的面色卻比這玉牀還要雪白幾分。
星遊看着眼前之人, 眸色時熱時冷,雙脣多次翕合,似是有無數話想同她說, 卻不知從何開口,最後只能冷聲問道:“你說, 是誰救了我?”
子歌雙手暗握成拳, 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就是你剛纔拔劍欲殺之人, 玄心聖宮左使,落離。”說完, 她清晰的感覺到,被她擋在身後的落離身形不自覺地僵了一下。
誰料想,單這一句,星遊居然像被觸到逆鱗一般,眼中陡然翻滾出滔天怒火, 手中的龍吟劍似是感知到主人的情緒, 劍身不由輕顫起來, 發出似有若無的清嘯之聲。
星遊厲聲道:“魔尊餘孽, 玄心左使?”他微微偏頭, 眼光如芒直直射向子歌身後之人:“我倒是不知,魔族之人什麼時候也端了一顆懸壺濟世的救人之心?”他眼光如炬, 似是淬毒利刃,要生生在那人身上剜出一個血洞,而被子歌擋在身後的落離聽得此言,像是有什麼珍貴的情緒一下碎在了眼中,臉上倏然間失了血色。
星遊持劍直指對面,不知是魔族之人居然會懷悲天憫人之心這件事將他激的不輕,還是魔族所救之人竟然就是自己這件事更讓他難以接受,子歌只覺得他的聲線是從未有過的冰冷徹骨:“你讓開!”
子歌面色一僵,斬釘截鐵道:“怕是辦不到。”
而此時,落離在身後輕輕拽了一下她的衣襬,居然也近乎耳語的同她道:“你......讓一讓吧。”
子歌:“......”
她一時氣結,生生悶住心裡那把“蹭蹭”燒起來的火苗,一口惡氣壓下去差點將自己憋死!她微微轉頭,幾乎是咬着牙關,低聲道:“我讓開?我讓開幹什麼?讓他拎着龍吟劍輕輕鬆鬆地捅死你嗎!你怎麼......”
子歌感覺自己天靈蓋都要被這兩個亂作一團的呆男癡女氣的冒煙了,要是可以,她此時真相扒開這兩人的腦袋,看看這一位蒼龍星君一位玄心左使,腦子裡裝的俱都是一堆什麼越攪越亂的漿糊!
“我......”
“閉嘴!”
落離被她噎得狠了,不再出聲,子歌徑自深吸了一口氣,對星遊道:“星君,或許在你心裡,自古天魔之間勢不兩存,水火難容,但星君可曾想過,這六道之中,哪有那麼純粹的非黑即白非善即惡?今日你劍指之人,是魔尊左使不假,但也是費盡心力照料你數月有餘,將你從十殿閻羅輪迴王手裡搶回一條命的人!傳聞龍吟劍下不斬冤魂,可今日你若傷她半分,恐怕這上古劍意便再也不純了!”
星遊如遭巨震,本就重傷初愈的身體似乎有些受不住這幾句話的力道,竟微不可察的晃了晃,手中的龍吟劍此時像是力重千鈞,他持劍的那隻手不由一陣哆嗦。最終,他虛抖着放下劍,眼中竟滿上一陣茫然,對子歌身後的人問道:“你......爲何救我?”
星遊收了龍吟劍的那一刻,子歌便篤定,無論這二人今後如何,至少此時,星遊絕不會再傷落離分毫。
而落離終是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從子歌身後移步過來,站定在星遊面前。一身玄裙紗衣,愈發襯得她仙姿佚貌,容顏清麗,可這出口的話音中,偏又隱含着如雪三分落寞:“無他,只是同星君打了這許多年的架,卻一次還未贏過,想着星君若是真的有個好歹,我從此便失了一位劍友,着實可惜......”落離擡頭看了星遊一眼,目光悠哀綿遠,復又自嘲輕笑道:“我......左右也要贏過星君一次,方可甘心啊......”
龍吟劍“嗒”的一聲墜在地上,星遊面色幾變,錯愕、猶豫、恍然等情緒複雜混亂的從他眼中閃過,半晌過後,他才低聲道:“竟然是你。”
過不得方纔交手之時,他總是覺得此人過招時的身形頗爲熟悉,就連躲避他劍勢的來去回合間,都自帶一股熟稔之意。
他沒料想,竟然是他。
不,是她,不是他。
這六界之中惡名遠播的魔宮左使,這數月來精心照拂他重傷之身的人,竟然是......是那個同自己打了千年有餘的“他”。
沉穩如斯的蒼龍星君,第一次從心底生出來幾分茫然無措之感。
一時間,“慎懷廳”內恍若無人之境,落針可聞。
“你......我......”星遊幾番猶豫,最終那個“謝”字仍像找不到出口一般,被他咽回了喉中。半晌過後,星遊纔將頗爲複雜的眼神從落離身上移開,低咳一聲,對子歌道:“你、隨我回靈界。”
子歌一怔,脫口道:“不可能。”說完之後才覺得這語氣頗爲生硬,確實不像是對救命之人該有的態度,便放低了一絲音量,解釋道:“回靈界是要去哪裡呢?淨星殿?南香閣?還是隱蓮舊居?”她搖搖頭,不無苦澀道:“星君,如今我哪裡都去不得了,若是以魔靈之體再入靈界,恐怕就算是星君,也護不住我了。”
星遊眸光微動,不自覺地向她邁進一步,低聲道:“可......你先同我回去,君上或許......”
子歌兀自輕笑一聲,語氣夾帶着幾分刻意的輕快,打斷他:“還是別爲靈君徒增煩憂了,見了我,還要琢磨着怎麼殺,如何殺,而我又不可能乖乖領死了事,免不得還要琢磨着怎麼跑,如何跑,兩廂其擾,又是何必。”
星遊聲線不穩,急道:“你要留在魔界?你......你果真想以靈入魔?!”
子歌搖頭道:“我本就是靈魔之元,入魔與否,差別不大。不過......”她笑了笑,道:“靈界回不得,魔界卻也留不得,我去哪裡,再憑心意吧。”
“你要走?!”一直默口不言的落離聽到這兒,終於抓住了她話中的重點,一把攥住子歌手腕,急促道:“不是說要......你要去哪裡?”
子歌冰涼的掌心拂過她的手背,同她柔聲安慰道:“那件事,意外的解決了,如今,我也沒有再留下的必要。我活了七千餘年,牽絆太多,執念頗深,如今終於前事俱銷,我只想找個清靜的小地方,過幾天自在日子。”
想了想,又道:“你不必掛念,只需擇個日子,同我義......同右使知會一聲,我就不與他親自道別了,他年紀大了怕是受不住這個。”
而猝不及防的瞬間,手腕卻被旁邊的星遊一把拉過去,這樣逾越的舉動,驚得子歌心中猛地一沉,果真,一擡頭,就看見蒼龍星君脣線抿得極緊,像是極力地在壓制着自己某種快要洶涌而出的情緒。
星遊目光如電,一字一句,緩慢卻堅定地道:“你就算不回靈界,也可以同我走,我......”
剖白心意的話說到這裡,已經是蒼龍星君的極限了,餘下的,他莫說是單獨對着子歌也再難說口,遑論旁邊還有一個玄心左使。
可他此言一出,卻看見子歌和落離眼中的神色雙雙黯淡了下去。
星遊:“......”
不是......她們這表情是什麼意思?星遊這柔腸百轉的情意像是被人當頭澆了一捧冰水,看這二人神情,居然讓他恍惚生出一種自己此時是一根痛打鴛鴦的大棒之感。
他不過是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情意,想明明白白的告訴那個人,怎麼就成了......等一下!棒打、棒打誰......?
蒼龍星君眼光在神情晦暗的兩個姑娘臉上轉了一圈,感覺自己可能是傷還沒有好利索,要不然怎麼會登時頭暈目眩起來?
子歌瞧着星遊神色艱難的目光,從愣神中緩過了七八分,順着星遊的眼神仔細一想,便猜到了他此時面色如喪考妣的原因。
子歌:“......”若不是有救命之恩,子歌真的想和他的腦子打上一架。
子歌不動聲色的抽出自己那隻手來,垂下眼睫,穩如泰山地開口道:“星君曾捨身相救,子歌愧不敢忘,雖是眼下報恩無門,但日後,若是有緣再與星君相見,屆時星君若是要持正天道,取我性命,我絕無二話,也算是還了星君當日之恩。”
星遊臉色一頓,僵硬的難看:“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
“星君。”子歌出聲打斷他接下來的話,平靜道:“星君想說的,我都曉得了,但,除了這條命,我也確實拿不出別的什麼來報你。”子歌頓了頓,道:“除了謝字,我同星君,也無甚可說了。”
星遊臉色一片悽惶,她說的這樣清楚,三言兩語乾淨利落,雖然沒有半個重字,可他聽起來只覺得字字誅心,心口處彷彿被這幾句話捅出了個血窟窿,正汨汨的向外流着熱血,灌着寒風。
她是在直白清楚的告訴他,他二人之間,絕無絲毫情根落地的可能。
他不在,她心中。
星遊狠狠閉了一下眼睛,將那些翻涌的情緒堪堪堵在心口,蒼龍星君的矜貴無雙和身爲男子的驕傲自持,不允許他在此情此景有半分的失態,因而再開口時,除了嗓音略顯低啞外,並無其他異狀。
星遊低聲道:“我懂了,你......”他躊躇半晌,也只能說:“珍重。”
言畢,星遊轉身欲走,而子歌卻在這時輕聲道:“還有最後一事要勞煩星君。”
“何事?”
星君若是回到靈界,見到靈君之時,還......還請幫我帶句話。”
星遊道:“若是有話,何不親自同君上去說?”
子歌兀自一笑,搖頭道:“還是......不了吧。”
“......什麼話?”
子歌沉緩道:“苦厄不度人,錯承君上恩。”
星遊靜了片刻,應了一聲“好”,說罷,便馬上轉身,彷彿半刻不願多留地擡腳向“慎懷廳”外走去。
“蒼龍星君。”
眼見星遊已經走到了“慎懷廳”門口,子歌突然於身後喚他一聲,他腳步停滯,便聽得她說:“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
星游回身,沙啞道:“何意?”
子歌看了看旁邊一直沉默不語目光淒涼的落離,又看了看星遊疑惑的表情,輕聲道:“深意如何,不該由我告訴星君,時機若是到了,自會有人同星君講上一講,究竟何爲落花殘,究竟誰是眼前人。”
“只怕到時候,她敢說,星君卻未必敢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