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夏初七, 天赦合德,益續後世,宜祭祀。
天□□雨, 風捲驚浪。往川河水翻涌茫茫, 罡風捲起的巨濤向無亙的天地盡頭奔流遠去, 這塵世間千百年的愛恨嗔癡彷彿被裹挾在墨青色的川水之中, 糾葛纏繞, 不止不休。
往川之水的江畔盡處,有一處空曠蕭索的荒茫之地,此地遼闊而空蕩, 荒草叢生,亂石嶙峋, 目光所及之處廖無人煙, 只有幾處殘存的屋邸遺蹟, 被遺忘在這片沉默的荒原之上,彷彿向世人訴說着那段被煙塵掩蓋的, 蒼涼悲絕的血色過往。
這便是隱蓮一族曾經索居的遺址殘垣。
子歌順着遍佈雜草碎石的荒蕪小路向前走去,夏風從身邊迴旋卷席,無端變得冷澀。
她心想,已經六千多年了啊。
故里天青,寒煙衰木, 枯草連天。時至今日, 她終於敢再踏足於這片焦土之上了。
荒地之中有一處高臺, 是曾經隱蓮族的祭祀禮壇。臺身共築雕欄玉階共三百層, 高聳入雲, 莊嚴宏偉,如今臺身四周修築的墩座早已殘損破碎, 只餘一座枯臺瑩瑩孑立。子歌行至此處,一步步登上高臺,她走得緩而慢,每一個腳印,都像沾着族人滾燙赤稠的鮮血,流過了六千年的冰冷歲月,卻依舊溫熱難涸。
祭壇最盡頭是一片開闊的平臺,曾經用作祭典的石案仍置於原地,只是有一處斷裂燒痕,斷角的裂紋已經被風沙磨平,只剩下一團焦黑之色。子歌冰涼的手指撫過石案,有一絲笑意凍結在她的脣角。她用絲帕將石桌上的浮塵抹去,案臺露出粗糲的青色來。
她起身,於石桌前站定,垂下眼睫,而後深而緩地吐出一口氣來。
她走過千年的泣血光陰,如今終於止步在這一瞬間。
一身白衣長裙隨着烈風翻飛,她揚起水袖凌空幻出五塊靈石,依照天干五行陣法分列其位。
木位甲乙主東,火位丙丁主南方主,金位庚辛主西,水位壬癸主北,土位戊己主中......靈石復位,五行陣成!
歸位的靈石在一瞬間爆發出極耀眼的熒光,那光華極盛,隨之在空中匯聚成一團偌大的光暈。子歌毫不猶豫地舉起雙手,以靈氣爲刃割破十指指尖,殷紅的鮮血飛濺而出,她兩手凌空翻畫,半空中霎時浮出一個巨大的血色印伽。
結印已成,子歌垂下雙臂,淋漓的鮮血自十個指尖不斷滴落,而她雙目畢闔,脣角微動,口中默唸起一個冗長而古老的術訣。片刻之後,靈石匯聚而成的巨大光暈忽然如璀璨星子般散落,吸附在半空的赤色結印之上,結印中的咒紋愈發深暗,下一刻,一道赤紅近墨的光芒倏然自結印正中央貫出,如一支浸血的銳箭直射向她額間的銀色靈印!
以血爲祭,以靈爲招,引靈渡魂——陣啓!
子歌嘴角勾出一個極淺的弧度,差一步,就差一步了!
濃重而馥郁的蓮香在祭臺四周浮動,然而,劇變卻出現在頃刻間!
一陣悶雷般的呼嘯聲自往川之水盡頭傳來,川水之下像是有一隻看不見的利爪,正翻天狂攪,奔流不息的往川之水頃刻間掀起澎湃狂瀾!猛然間,子歌感到剛纔正與陣勢逐漸相匯交融的靈元莫名開始暴虐洶涌,一股她無法分辨的元神之力,正以一種霸道的、難以抗拒之勢自額間的靈印流注到她靈臺之內,在這強大的力量之下,她倏然間睜開了雙眼!
這不是她的靈核之力,卻能夠和遊走周身經脈之中的真元融匯合一,她身心俱震,來不及去理會這突生的異況,下意識的擡眼向空中急急望去,只這一眼,便僵在了原地。那引靈渡魂陣的結印之中,憑空出現無數墨色符咒,符咒冒着濃黑色的煞氣糾纏縈繞,宛如一片黑色煙霞,將整個結印籠罩其中。而此時,那團黑色霧氣又從陣眼處匯聚成一個光點,倏地向她額間的靈印襲來。
子歌驚愕駭然之際,只覺得周身經絡彷彿逆行倒流,劇痛之中她下意識地擡起雙手,重重凌空一推,生生將已經進行到一半的陣勢停下!
陣法像是急奔的海水被攔腰截斷,子歌心口鈍痛,遊弋於體內中的靈識被突然冰凍般,瘀滯在脈絡之中,力竭之下,她雙膝一軟,直直跪坐在地上。此時,全身氣血又像是一把燎原之火,炙烤着她五臟六腑,但她卻覺得渾身冰冷,心底生寒。
結印已經消失,但那黑色符咒所織就的煙霧依舊在她周圍飄渺迴旋,她疑惑地擡起一隻手來,微微發顫地去觸碰那片薄煙,甫一觸到,那團煙霧便像是有了神識感召,瞬時化成一縷熒光,自她滴血的指尖灌入身體之中。
霎時間,翻山倒海的痛感成倍的襲來,她耳畔莫名閃過一個聲音——天道不昌,吾自歸來!
這是......這是什麼?
她驚覺,這低沉而張狂的語調,她竟然已經不是第一次聽到了!
這一系列的驚變讓她始料不及,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指,想,這不是屬於隱蓮一族的靈元,而是另一股霸道而強勢的力量,但她竟意外地對這股力量感到......熟悉?
但是......她以鮮血和靈元爲招引,親自開啓的上古秘陣,爲何引不到隱蓮之魂?
子歌緊咬牙根扶着石桌站起身來,居然體會到剛纔被強行灌注體內的那股元神已經逐漸平息,並完全融於靈元之中,這須臾間,原本肆虐的痛感也逐漸消弭,體內靈格有暴漲之勢,猶如一株枯木又逢了春。
到底是哪裡出了差錯?她稍稍平復了心神,欲意再次開陣。
但是——
爲什麼會突然出現黑色符咒?爲什麼陣眼之中會有其他的神識出現?爲什麼這股神識會和她的靈元相融?她躊躇不定,無數困惑迎面撲至,正當她茫然失措之時,卻發現地面開始微微搖晃,轟隆之聲綿延不斷的從遠處的芸幽山脈傳來,罡風獵獵吹徹,天地陡然變色!
芸幽山動!
瞬間,她意識之中飛速地閃過一個念頭,所有的疑問像是石破天驚般找到了一個隱蔽的出口,但是那個答案掠過的太快,她還來不及細想,思路便被祭壇之下聞風而來的各大靈族人馬打亂。
水火木,三大靈族世家齊聚在這祭壇之下。三位靈族族長飛身上臺,作三面圍困之勢站定於子歌四周,各個面色陰鷲,眼神中的滔天恨意更是遮藏不住。
子歌深吸一口氣,稍斂心神,先是垂眸看了看高臺之下嚴陣以待的衆多靈族門衆,又擡眼掃了掃身側幾位族長,問道:“各位長輩,這是何意?”
木靈族長上前一步,暴怒答道:“何意?魔女,你擅啓秘陣,招引魔君恆因斷魂殘魄,如今往川之水嘯震蒼穹,芸幽山脈呈將崩之勢,我靈界衆生如傾巢危卵,我倒是要問問,你又是何意!”
“笑話!”子歌神色全然冷了下來,眼中寒意突現,她厲聲道:“我身爲隱蓮族姬,以血爲祭,以靈爲引,開啓這上古秘陣,必然是要渡我親族再入輪迴,何來招引魔君魂魄之說?往川水沸芸幽山崩又與我何干!”
水靈族長手中驟然祭出法器靈鞭,當空一甩,喝道:“與你無關?那爲何這種種變數恰逢出現在你啓陣之時?陣法一開,芸幽山下封印的魔君魂魄便暴虐四溢,竟大有衝破神伽與這引靈渡魂陣合一之勢,集我三族之力都無法壓制,若不是你半途收了陣勢,恐怕此時,魔君已得重生,我靈界浩劫已至!”
“一派胡言!”子歌瞳孔驟然緊縮,心中卻隱約浮出些始末端倪來,但究竟是不可置信,她穩着劇跳的心口,一字一句道:“引靈渡魂陣,啓陣之人與所渡之人必須要血肉相系,魂魄相連,我身爲、身爲隱蓮族人,怎麼會與那魔君有所瓜葛!”
“這便要問你自己了!隱蓮族姬?”火靈族族長眯起一雙鳳目,陰狠道:“這名頭確實響亮,但此際看來,恐怕根本就是魚目混珠,名不副實吧!”
這一句話猶如一把千斤利斧,帶着陰毒的寒霜重重劈在了子歌心上。她臉色慘白,腳步幾乎踉蹌,但卻緊抿着脣角,豁然撲向祭臺石桌。
“既然如此,我再試過便知!”
三位族長見她這幅容態,彷彿心神已經大亂,只是勉強維持着身形不倒而已,況且這引靈渡魂陣與魔君魂魄相連已是毋庸置疑,沉淵靈君已經率諸位星君前去芸幽山再次設陣封印,現在形勢未明,哪裡能容得她再次任意胡來!
“佈陣!”隨着三位組長齊聲暴喝,祭壇之下的靈族衆人紛紛有所動作,須臾之間,斬靈陣的陣勢便已列好,靈衆們皆手持靈器,嚴陣以待。
三位族長更是齊齊祭出靈術,三條靈光各異的鎖靈鏈自他們掌心飛出,猛地向子歌襲去!
子歌驟然回身,足尖點地騰空而起,那三條鎖靈鏈於半空匯聚,發出一聲碰撞的輕響,而她白衣輕飄,穩穩落定在那靈鏈相交的圓點之上。
她垂首看着祭臺上的三人,又掃過高臺之下的靈衆百千,眼底逐漸浮現出赤紅之色,面色卻愈發慘白駭人,開口道:“三位族長這是要替天行道,殺了我?”
“此時不殺你,恐怕等到你再次啓陣、魔君降世後,爲時已晚!若是我靈界衆生被迫墜魔、靈界將滅,吾等又該如何自處!”厚申族長長袖一揮,收了掌中的鎖靈鏈後騰身一躍,直接祭出長劍向子歌刺來!
子歌身形如鬼魅,側身躲過他這滿是殺意的一劍,於祭臺邊緣處落地,冷笑道:“整件事的原委因果尚未弄清,幾位族長便要迫不及待地將我滅口了嗎?就算是這引靈渡魂陣的陣法有異,我又何曾有心故意復生那魔君?”她擡起指尖鮮血已經凝固的一隻手來,決絕的指向眼前三人,恨聲道:“端的是一派道貌岸然的架勢,實際上無非是各存私心,怕我親族重生,隱蓮復盛,便想方設法地阻我族人再入輪迴罷了!況且——”
她嘴邊溢出一絲嘲弄的冷笑,毫不留情地譏諷道:“況且就算是魔君現世,靈界衆族是退是戰、是攻是守,自有靈君決斷裁奪,又何時輪得到幾位族長置喙妄議!”
她吐字如釘、落地有聲,三位族長面上一陣青紅流轉,水靈族長忍不住再次祭出靈鞭,嗆聲道:“胡言亂語!不管你有心還是無意,你與那魔君魂魄一脈同宗已是無可爭辯,只要你活着,魔君便有復生的可能,靈界各族便一刻不能心安,所以此刻殺你,乃是永絕後患!”
一時間,子歌的眸中閃過情緒無數,有孤憤、有鬱結、有不甘,但最終都化爲了認清眼前形勢後的蒼涼了然——既然與對方已經站在了各自的道義兩端,那若想活命,唯有一戰。
她拂開一縷飄散到嘴角的絲髮,未落的手上倏然祭出依離劍,瞬間出招。揚聲道:“既是如此,那便順了諸位的意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