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幕降臨,桃川河畔便熱鬧起來了,岸上的胭脂衚衕香風襲襲,河面上,一座座精緻的畫舫樓船,被燈光填滿。
燈火倒映在河水中,分外好看,齊平乘坐馬車前來的路上,便遇上了不少“同道中人”。
能來這邊玩的,大多是有些閒錢的,京都青樓規格分三種,第一等無疑是教坊司,裡頭多的是犯官女眷,大家閨秀,琴棋書畫,無一不精通。
除夕晚上夜宴,都有教坊司舞女助興,可見一般。
缺點是隻有王公貴族才能進,門檻較高。
第二等便是桃川河這一片,屬於綜合區,若要貴的,一點不輸教坊司,甚至更好。
便宜些的,胭脂衚衕裡大大小小的園子,也是不錯的去處。
至於第三等,便是散落在京都城各處的勾欄窯子,下九流人士聚集場所。
這時候乘車抵達的,大多也是奔着岸上,胭脂衚衕裡去的。
倒也不完全是價格低的問題。
關鍵,畫舫樓船上都是有身份的花魁娘子們,講究個眼緣,不是砸錢就能行的。
冬日的時候,畫舫船隻停了好久,近來城中春意濃了,才重新開放。
“去金風樓的船。”
齊平掀開車簾,隨口吩咐,馬車伕應了一聲,將他放下。
齊平一副風流公子模樣,大模大樣乘上小舟,直奔樓船。
去年桃川詩會,金風樓名聲大噪,可惜不久後,“妙妙姑娘”金盆洗手,失去了這個頂級IP,金風樓人氣大跌,老鴇心急如焚,大晚上親自迎賓。
看到齊平登船,習慣性捏着只精緻圓扇的老鴇眼睛一亮,迅速從衣着、飾品估算身家,熱情洋溢地扭着屁股走來:
“哎呦,這位公子眼生的很,怎麼稱呼?”
齊平笑道:“趙氏。”
“原來是趙公子,快請進,香凝姑娘剛起,您算來着了。”老鴇一副長袖善舞模樣,拉着他往裡走。
香凝……就是金風樓新捧出來的花魁娘子了,齊平熟稔地走進閣子,就看到已有不少客人在。
只是相比於林妙妙在時,差了許多。
齊平注意到,閣子四周擺放屏風,上頭竟裝裱着一幅幅詩作。
老鴇見他在意,熱情解釋道:
“這些詩詞可都是武康伯齊平,齊大人的真跡,整個京都,屬我們這最多。只可惜,天妒英才,齊爵爺走了後,這些詩作便是傳世珍寶了,每一幅,都價值不菲……”
說着,她嘰嘰喳喳介紹起來。
齊平認真聽着,眼底有些古怪,沒想到自己都“死”了,竟然還能被拿來招攬生意……
暖閣中琴音飄蕩,齊平找了位子坐了,才道:“說起齊爵爺,聽聞北境有個傳言……”
老鴇愣了下,揮舞着小扇堆笑道:
“您也知道是傳言了,都說是北邊那位國公放出來的假消息呢。”
旁邊一名客人接茬:
“是啊,朝廷說威武國公不軌,要趁着京都的亂子舉事,才放出許多虛假的說法,蠱惑人心……”
另外一名酒醉的客人嗤笑:
“這裡面的水深着呢,依我看,齊爵爺可未必真死了,他那麼大本事的人,妖族都敗了,會稀裡糊塗就沒了?”
坐在他旁邊的同伴拉了他一下,低聲說:“莫談國事。”
醉酒客人一個激靈,卻還是嘴硬道:
“我又沒說什麼,齊爵爺可是英雄,沒準就大難不死。”
旁邊的客人沒有接有關北境的話題,而是道:
“那些大事與我等何干,要說,還是今年的恩科要緊,朝廷此番空出來不少位子,嘿,要說北方的學子運氣太差,恐怕要錯過了。”
景帝上臺,勢必要清洗掉一大批官員,培植嫡系,這個過程可能要持續幾年。
爲此,早些日子便傳出今年要加一次科考,這也是齊平扮做書生的原因之一,更合理。
“說起這個,這陣子倒了多少犯官?詔獄裡恐怕都塞不下了,三天兩頭的抄家,連吏部尚書都進去了,嘿,又是不少官宦人家妻女充入教坊司,若能找找關係,進去纔好,像是張諫之的女兒,京裡有數的大家閨秀……”
衆人說起這個話題,彼此露出笑容。
也有一些人心中嘆惋,但並不敢表現出來。
齊平眼前浮現張小姐的身影,在他的記憶中,那是個端莊大方的女子,如今竟也要淪落風塵了麼。
物是人非。
齊平強擠出笑容,裝作對犯官女眷頗感興趣的模樣,加入了討論,很快與這些人拉近了距離。
並旁敲側擊,打探京中消息。
這煙花之地,永遠是情報最靈通的地方之一,齊平此來的目的,便是打探情報。
果然收穫頗豐。
比如朝堂哪些人起,哪些人落,大部分犯官被關押在詔獄,尚未問斬。
禪宗正在大興土木,擴建淨覺寺。
書院情況不明,只聽說封山了,除了必要物資,進出皆受到極大限制。
其餘勢力,市井中所知不多。
令他欣慰的是,齊平得知齊姝在新年當日,便被接去了道院,因爲涉及到“齊爵爺”,所以消息傳了開來。
此外,最讓他注意的,便是鎮撫司的變化。
“聽說新上任的鎮撫使乃是都察院的副都御史朱大人。”一人語氣複雜:
“因爲杜賊的緣故,在對整個衙門進行清洗,不少跟隨杜賊的人,都倒了黴。”
“怪不得,最近沒看到那幫錦衣了。”有人恍然。
副都御使……齊平在腦海中回憶了下官員名單,鎖定了一個名字:朱溫。
他對這個人有些記憶,當初“叛國案”中,齊平遭到都察院彈劾,其中主力就有這人。
清洗鎮撫司……齊平心頭猛地一沉,臉上露出好奇的神情,遞過去一杯酒:
“老哥仔細說說?小弟對這些好奇的很,今晚所有人的酒,小弟請了。”
老鴇大喜,扭頭看向屏風後的新當家花魁,眼神轉動。
……
……
與此同時,內城,鎮撫司衙門,燈火通明。
若是往常,天黑後,除了留下輪值的,其餘校尉大都已散去,然而從打新的鎮撫使到來後,加班便成了常態。
平字堂口。
當洪嬌嬌吃過晚飯,從飯堂走回時,就看到不少錦衣,急匆匆往來。
彼此目不斜視,沒有交談,氣氛壓抑而沉重。
衙門的空氣裡充斥着人人自危的緊張。
好似連交談,都不敢。
女錦衣柳葉般的眉毛低垂,表情冷漠而麻木。
她仰起頭,望着天空上的弦月,及腰的馬尾散成千絲萬條,影子在身後拉的老長。
杜元春倒了,齊平也“死”了,短短一兩個月,好像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
她有些恍惚,腦海裡走馬燈似地回憶着這些天的變化。
新的鎮撫使到來,開始大肆清洗杜元春留下的印記,用“搜查同黨”的名義,幾乎將整個衙門的要職進行了次大換血。
李桐,李千戶入獄,餘慶與父親被邊緣化,要職被朱溫的親信替代,底下的人雖然還大體保持不變,但她知道,這只是暫時的。
隨着新任上司掌控力加強,底下的校尉們,遲早也要被殃及。
身爲修行者,錦衣們多少了解到一些內幕,雖不知具體,但很多人都堅信,司首是被冤枉的。
還有齊平……當洪嬌嬌前些天,得知市井中,關於北境的傳言後,她欣喜振奮。
堅信齊平絕對還活着,可隨之而來的,則是恐懼。
如果朝廷在說謊話,景帝在說謊,那……齊平還能回來嗎?她不知道。
當她渾噩地回到堂口,突然愣住了,只見燈火通明的門廊下,站着一名吏員,看到她回來,起身說:“洪校尉,司首命你與裴校尉過去一趟。”
洪嬌嬌顰眉,突然有些不安,就看到堂內其餘同僚都表情凝重,裴少卿走出來,看了她一眼,說:
“走吧。”
女錦衣揚眉,投去疑惑的目光。
裴少卿搖搖頭,然後趁着吏員沒注意,用口型說了兩個字:
“李桐。”
李千戶?
他們與李千戶並無交集,並非從屬關係,那大概率,是與李桐被關押的事有關。
洪廬私下對她說過,李桐被捕,並不是因爲其與杜元春是勞什子“同黨”,畢竟,若論嫌疑,所有千戶,百戶,乃至被追封的齊平,都有“同黨”嫌疑。
李桐真正被抓的原因,是他一直管着密諜事務。
新任上司上臺後,很容易掌控了鎮撫司,但卻沒拿到鎮撫司最關鍵,也是最隱秘的東西密諜名單。
朱溫這些日子,一直在尋找名單,爲此抓捕,拷打,刑訊了不少人,這也是衙門氣氛緊張的緣故。
可這件事與他們有何關係?
洪嬌嬌揣着疑惑,一路抵達後衙,並在內堂中,看到了坐在紅木桌案後的朱溫。
與杜元春不同的是,朱溫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
五十餘歲,身材臃腫肥胖,黑紅錦衣穿在他身上,沒有肅殺,只有油膩。
“卑職裴少卿(洪嬌嬌)見過大人。”兩人駐足堂外,拱手齊聲說。
穿錦衣,戴烏紗的朱大人肥胖的身體靠在大椅中,正翻看着一份文書。
聞言彷彿沒聽到,只是靜靜翻看,直到二人保持彎腰姿態許久,才擡起頭來,慢條斯理道:
“知道本官尋你們過來的緣由麼?”
裴少卿搖頭:“卑職不知,請大人明示。”
朱溫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渾濁的眼珠盯着二人,幽幽道:
“本官奉皇命接手鎮撫司衙門已多日,卻始終尋不見密諜名錄,李桐千戶死咬着不答,此事頗爲棘手,本官想了想,若說這衙門裡最受杜賊倚重的,還是齊平……”
洪嬌嬌猛地擡起頭來,盯着他,硬邦邦道:
“大人何意。莫非要將武康伯也打成‘同黨’?”
朱溫眼神一眯,臉色微冷,說道:
“武康伯乃帝國英雄,自然不會。本官只是想找你們,詢問武康伯是否說過名錄下落,或提及相關線索。”
洪嬌嬌冷淡道:“我等只是尋常校尉,豈會知道。”
“尋常?我看未必吧。”朱溫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目光在洪嬌嬌颯爽的身姿,尤其是兩條長腿上,與脣紅齒白的裴少卿臉上掃了掃,說:
“據本官所知,你們一個乃齊平至交好友,一個,更是紅顏知己,更一同辦過西北與越州的案子,可遠尋常屬下。”
裴少卿搖頭道:
“大人明鑑,我們雖參與辦案,但只是聽命行事,並不知曉這些,密諜名錄乃是衙門絕密,恐怕武康伯也不知。”
“咣。”
朱溫將茶杯用力扣在桌上,肥胖的身體倏然站起,在頭頂燈籠的映照下,一步步走到門口,站在二人面前,眯着眼睛,說道:
“不要急着回答,本官勸你們回去好好想想,到底有沒有,密諜名錄,那可是陛下點名要的東西,若是拿不出來,呵……”
他沒繼續說下去,但威脅之意,溢於言表。
洪嬌嬌眼神中透出怒火,想要開口,卻給裴少卿搶先截住:“大人,卑職……”
“不用急,回去好好想,”朱溫突然笑了笑,擡起兩隻大手,看似隨意地放在二人肩膀上:
“要不然,留在本官這想也可以。”
洪嬌嬌只覺脊背上彷彿有一條溼冷的蛇爬過,渾身汗毛根根立起,眼神中透出厭惡,恨不得將肩膀上那隻手砍了。
裴少卿也是臉色微變,後退一步:“卑職不敢打擾。”
說着,拉起洪嬌嬌,迅速離開了。
直到走出後衙,兩人才感覺那種如芒在背感稍退。
洪嬌嬌咬牙切齒:“我回去找我爹。”
裴少卿搖頭嘆息:“洪千戶又能做什麼?這裡是京都,司首不在了,齊平也不在了。”
女錦衣沉默。
是啊,他們只是兩個小校尉,就算洪廬,也只是個洗髓境的千戶,而且還是被邊緣化那種。
除非不要命了,舍了一家人性命,斬了這狗官,可快意恩仇是話本里的故事,現實中,只有忍。
可再想想朱溫那肆無忌憚的,讓他們心寒的目光,二人只覺一陣無力。
洪嬌嬌突然說道:“如果他還在,肯定沒人敢騎在我們頭上。”
這個衙門,他們只認杜元春這一個司首,如果有第二個,也只能是齊平。
而不是別的什麼人。
可他不在了啊……裴少卿心想,擡起頭,就見天上一縷雲,遮住月亮。
……
金風樓,畫舫樓船上。
夜色漸深,隨着一曲奏畢,膚白貌美,身材惹火的香凝姑娘款款退去,臨走時,含情脈脈地看了英俊多金的齊平一眼。
不多時,丫鬟走出來,目光落在齊平身上:“我家娘子請趙公子過去。”
衆人一陣失望,但齊平又肯花錢,又年輕英俊,的確敵不過,紛紛拱手散去。
齊平笑了笑,也沒拒絕,那並不符合他的人設。
念及此,他站起身來,跟隨丫鬟走近香閨。
剛進門,突然就給一個柔弱無骨的身子抱住,兩條粉白細嫩的手臂,環住了他的脖頸,膩聲道:
“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