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厲鬼的存在,並且說得越詳細、越真實、越具體,便越容易觸發詛咒。
趙福生現在身纏鬼咒,如果辦不了狗頭村的案子,她有可能會死在這裡。
她將殘缺不全的紙人夾在指縫之間,來回轉動,思索着這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這紙人是由皮痂組成,而皮痂則是由她自己身上抓落而拼組成,最終在她記錄上武大通長子生辰後自動化成一個紙人的雛形。
出現這樣的變化令得趙福生有些不解,但她可以肯定,此時的人皮蛻上必定發生了十分怪異的變化。
之前鬼臂幫她摸到卷宗後,突然復甦抓着卷宗不放,興許不是抓卷宗,而是要抓這紙人。
她暫時不想通前因後果,但可以肯定這人皮紙與鬼案是息息相關的,且沾染了厲鬼氣息後,極有可能形成一件兇物。
她想了想,將這張紙人夾入卷宗之中,又將破開一個洞的卷宗重新疊起,塞入自己另一隻袖口裡。
記憶復甦之後,受到干擾的認知也重新恢復。
一隻舊毛筆掉落在桌腳邊,她彎腰撿起。
消失的武家人的聲音再度出現,飯菜的香氣、夾雜着衆人做事時的聲音一一涌入趙福生的耳內。
她喊了一聲:
“武立有,找人進來收拾。”
聽到了她的喊聲,外間武立有答應了一句,接着大聲呼喚一個女人名字。
不多時,兩個女人神色忐忑的進來,看到凌亂的桌面時,先是吃了一驚,接着兩人目光落到了趙福生身上,見她滿臉油污血跡,不由嚇了一跳:
“大人……”
“突然流血,給我打點熱水來,我要洗臉。”
說完,她又看了看自己的袖子,皺眉道:
“找套換洗的衣裳,我這件衣裳也有換的。”
兩個女人連連點頭,趙福生再吩咐:
“把那牀褥子也收起來吧,對我沒用了。”
二人聽了這話,眼睛一亮,都爭先恐後的想去搶收褥子。
一旁武立有深怕二人爭鬥起來讓貴客看了笑話,警告似的盯視了二人一眼,道:
“先打水讓大人梳洗,再擦桌子,其他的東西后面再分。”
兩個女人應了一聲,趙福生洗了臉手,又重新換了衣裳,這才覺得舒適了一些。
她對於這樁鬼案已經心中有數,便不再留在屋中,而是出了屋子。
一出來後,見武少春等人還沒走,留在武家幫忙殺雞褪毛,見到趙福生出來,幾人很是熱情的招呼了一聲。
武立有家點了幾個大火把,將院子照得燈火通明,而張傳世則不見蹤影。
這老東西恐怕是聽她說此次單獨行動反倒能保命,這會兒不知躲到了哪裡去。
趙福生暫時用不上他,也沒有找他。
她一出來後,武少春等人就很熱情的招呼:
“大人忙完了?”
她點了點頭,往武少春幾人走了過去。
“剛聽我立有叔說,您流鼻血了?”武少春一手提着雞頭,一手抓着雞腳,將撥了毛的雞放在火上來回翻動燒着。
上面沒有撥乾淨的絨毛被燒焦後發出一股股焦糊味,令得趙福生倒真有些餓了。
“是。”她點了點頭。
武少春就道:
“您可要小心一些。”
他動作麻利,翻滾間還吞嚥了一下口水,與趙福生道:
“我們村的風水可不太好,很多人都有這流血的毛病,流血之後就命不——”
他一時嘴快,險些說了不吉利的話,反應過來臉色煞白,手裡捏着的雞都險些掉入火堆裡。
武少春及時止住,用力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眼珠一轉:
“您流了些血,吃十個雞蛋也補不回,回頭讓我嬸子給您多煮些雞蛋,您多吃些。”
他話音一落,抱着被褥出來的女人恰好聽了這話,惡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卻不敢吱聲。
趙福生笑了一下,並沒有將這段小插曲放在心裡。
反正厲鬼只要一次殺不死她,她就不怕,流點血算什麼?
她問:
“你們村既然有不少人都有七竅出血的毛病,你跟我說說,這些流血的人一般從出現症狀到死有多長時間?”
武少春就道:
“大人倒問對人了。”他笑着答了一句。
一旁他娘斜眼瞪了他一下,他有些尷尬的咧了下嘴,輕聲道:“我爹也是這毛病去世的。”
這年輕人機靈,很會察言觀色。
他看得出來趙福生對於流血之事並不大忌諱,因此壯着膽子說道:
“早幾十年前,村裡人就有好些人流血就死。”說完,見趙福生沒有喝斥,便又道:
“開始大家以爲是得了什麼毛病,村中大夫抓了清熱解表的藥吃,都不見效,後來死的人多了,又找了神婆觀花看水,也不得行。”
武立有見機的搬了條長凳出來,放在趙福生的身側,她略微後退了半步,坐下去了。
這邊點了火堆,其他人見武少春與趙福生閒聊,也都略帶好奇與畏怯的圍過來。
“後面便沒有辦法了。”武少春將雞燒完,又提起另一隻雞開始燒:
“反正一旦流血,就意味着命不久矣。”
他說完,他娘狠狠瞪了他一眼,他縮了下腦袋,再看看趙福生,卻見趙福生並沒有生氣,心中大石這才落回原處。
“從流血開始,到死亡爲止,一般多長時間?”趙福生問。
武少春看了他母親一眼,他娘抓着雞,有些不知所措。
但趙福生之前減稅的舉動令她心生膽氣,想了想道:
“前些年還好,感覺近些年快些了。”
她說完這話,又怕自己沒說清楚,連忙補充道:
“最早前,我嬸子也染病了,那會兒是我剛成婚時,開始是流鼻血,後面是吐血了,前後從病發到病逝,應該是持續了一個多月。”
“對。”提着菜刀與菜板過來的武立有也接了句嘴:
“我奶去世時,也差不多,我記得是七八月份的時節,她有天夜裡熱得睡不着,半夜突然流了鼻血,還將我爹嚇了好大一跳呢。”
趙福生此時記憶找回,聽他提起武大敬的娘,頓時來了興致:
“八月幾號出現症狀的?”
武少春聞聽這話,表情略有些怪異的看了趙福生一眼。
武立有反應並沒有那麼敏銳,沒有意識到趙福生對他祖母‘病發’時間把控精準,甚至像是比他還清楚許多。
聞言順手將手裡的菜板遞給了武少春娘,那婦人便將菜板一放,提刀剁肉。
‘哐哐’的剁宰聲裡,武立有想了想:
“大人這樣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了,像是八月初一。”
幾十年前的記憶原本已經塵封,可隨着趙福生稍一點撥,他想起一個關鍵的節點:
“那天月亮很圓,我家立功——就是我三弟,吵着看月亮,說是月亮裡有個人,我奶當時罵了他,說月亮不能指,是要割耳朵的。”
他回憶過往,臉上露出懷念之色:
“那會兒我爹笑,說立功看走眼了,月亮裡哪有人影?”
“我奶當時表情不大好看,說是小孩的眼睛純淨,能看到成年人看不到的影子呢。”記憶的閘門一旦打開,當初發生的種種便齊齊涌上武立有心頭:
“不過她老人家後面又說,相傳月亮裡是有人的,住了一個嫦娥——”他說着,伸手抓了抓腰側:
“後面話沒說完,我就見她兩股鼻血流出來了。”一家人當時不以爲意,武大敬當老孃天干物躁上了火,第二天進山採了些夏枯草,熬了些湯水給她喝。
開始兩天沒有管用,後面卻又流鼻血,且越流越多,到了後來咳血不止,耳朵、眼睛都流血。
“還有個症狀,身上似是生了瘡,開始癢。”武立有道:
“到了九月十六,我奶就說她不行了,讓家裡人準備喪事。”
棺材壽衣都是現成的。
這個時代的女性成婚之初,嫁妝裡就有一副棺材,從年少時期擺到年邁之後。
因此稍有些講究的人家就算家裡有喪事,也是不慌不忙的。
趙福生點了點頭,再問:
“你奶臨死之前,有沒有說過什麼?”她想起武立有提到他三弟武立功曾看到過月亮裡有‘人影’,興許是武立功看到鬼了。
“您這樣一問,我倒是想起來了。”武立有一聽這話,頓時眼睛一亮:
“我奶臨去之前,喊着說是鬼索命了。”
他話音一落,似是頭皮癢得鑽心,又拼命伸手抓了好幾下,一大撮頭髮應聲而裂,拽着一塊指甲蓋大的頭皮屑一併被拉扯下。
“鬼索命?”趙福生已經知道了真相,見此情景也覺得頭皮發麻。
不知何時,面前燒得噼裡啪啦的柴禾聲安靜了許多,‘轟隆’咆哮的火苗上方大股黑煙升起。
遮蓋了月亮的烏雲散開,露出上方飽滿的圓月。
月華如水,傾泄而下。
此時已經八月了,天氣還有些熱,狗頭村的夜晚雖說降了些溫,但燒着柴禾堆時周圍仍炎熱。
可頃刻功夫,卻有一股莫名的寒意籠罩,使得圍坐在火堆邊的人下意識的靠近了火堆一些。
雲散月出的那一瞬,趙福生鬼使神差的擡起了頭。
這會兒還不到八月中,但今夜的月亮卻格外的圓潤明亮,她腦海裡想起了武立有說過的話:大漢205年的八月一日,他奶夜裡觀月,年幼的武立功看到了月亮裡有一道人影。
興許是受這言論影響,她望着那明月,竟果然見到月亮之中似是有一雙血紅的眼睛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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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細微的黑影從月亮之中探出了頭來,陰冷麻木的眼睛冷冷的盯着武家衆人看。
‘咕——咕咕——’
遠處有夜梟的鳴叫聲傳來,山坳地勢低,迴音經久不歇,趙福生後頸、雙臂浮出雞皮疙瘩,猛地回神,再定睛一看時,卻見月亮四周纏了氳氤的霧氣,哪有人影?
不過是一場虛驚罷了!
武立有不知她的走神,還在道:
“……她老人家說是厲鬼索命,報應來了。”
先前那一瞬間被窺探的感覺太強了,不太像是幻覺。
她想到了自己辦要飯衚衕鬼案時,站在夫子廟門前窺探,結果卻反遭厲鬼窺探的情景——
趙福生心中一寒,篤定:厲鬼就在附近!
不知是厲鬼隱形的緣故,還是衆人認知受了干擾,看不到鬼的存在。
她目光從武少春、武立有,以及武少春娘、其他幫忙幹活的村民們臉上一一掃過,每個人的神情生動、鮮活,且都有些面熟,是先前帶路的人。
鬼在哪裡?
趙福生強忍心中的不安,又問:“這話怎麼說?”
“趙大人,您減免了鎮魔司的賦稅,是我們村的恩人,不瞞您說,當年這事兒,武大通是辦得不地道的。”
武少春的娘提着刀,一面宰雞,一面壯着膽子接了句嘴。
“他早年喪父,家裡貧窮,一大把年紀卻沒有人家看得上他,願意將女兒嫁給他,於是這個人便起了歹毒心腸——”
她說話時,‘呯呯’兩刀,麻利的將雞分剁兩半,又切成條狀,剁成一塊一塊的,放進一旁的簸箕內:
“他那個媳婦來路不正,早年我婆婆說,他那婆娘,是殺了人搶來的。”
武少春娘說話時,一滴汗水順着她鼻樑滑下,落到她鼻尖處,她似是有些癢,伸手用力摳了數下。
指甲縫間不知是沾了雞血還是人血,染得滿鼻頭都是。
一層脫裂的皮痂飛揚在鼻尖處,她滿不在乎的伸手撕去:
“我聽說,縣城有一個什麼討飯衚衕——”
趙福生聽到這裡,心中一動,打斷了她的話:
“要飯衚衕?”
“不清楚。”
武少春娘搖了搖頭:
“我一輩子也沒去過縣城,就聽人這樣說的。說是那裡一條街全是花子、柺子,這些人走南闖北不幹正經營生,拐騙別人家的兒女,用來販賣。”
她說話的同時,趙福生心中生出一股怪異的直覺:武少春的娘看起來不聲不響,但可能會說出一些有用的東西。
此次的遺忘鬼十分厲害,掌控了認知法則,她必須要提前做準備。
想到這裡,趙福生連忙將袖口中的卷軸搖了出來,示意她接着往下說:
“很多被拐的人都會被藏在那裡,用以交易,據我婆婆說,武大通早前的婆娘就是從那裡出來的。”
“不知道她是姓孟還是姓沈,反正開始時哭鬧得很兇,村裡人都有所耳聞。”
“大家想,女人嘛,開始不從,有了娃後始終會認命的,哪知她沒熬過那一關。”武少春娘搖搖頭,嘆了口氣:
“後面就難產死了。聽我榮嬸子說,武大通切了她肚皮將孩子抱出來,但興許是晚了一步,孩子在孃胎多呆了一會兒,出來時就是個死嬰。”
她說到這裡,氣氛頓時不大對勁兒。
風聲停了。
夜梟的聲音不知什麼時候也消失。
燃燒得十分旺盛的木柴火焰被壓制,詭異的陰森感再度來臨。
武少春的娘不知大禍臨頭,趙福生寒毛倒立,感覺到厲鬼氣息。
她強忍顫粟,轉頭四處探望。
只見武少春孃的腳下,陰影蠕動着。
黑暗中,一個漆黑的腦袋緩緩從陰影裡探出小半個腦袋,露出一雙死魚似的眼睛,森然與趙福生對視。
“本以爲這武大通是大人、小孩雙失,哪知聽榮嬸子說,小孩卻並沒有死。”
沒有溫度、沒有呼吸與脈搏,不會哭喊、叫鬧,卻偏偏還會動彈。
武少春的娘機械的擺動着胳膊宰切雞肉。
兩股殷紅的鼻血順着她鼻腔往下流,涌入她嘴中,沿着下巴往下滴,將她衣裳染紅。
血流如注,像是兩股開閘的泉水,滴落到了她面前的菜板上。
她像是並沒有察覺,仍道:
“聽我當家的說過,那武大通當時還給孩子取名武立人——”
“武立人!”
趙福生震驚萬分。
而武少春娘將這名字說出口的剎那,令人膽顫心驚的事情再一次發生。
她的眼睛、耳朵裡噴涌出大股鮮血,一個不足一米的鬼影攀爬到了她的後背,與她影子合而爲一。
緊接着她的身體‘呯’聲爆炸。
武少春娘甚至來不及抓癢與慘叫,瞬間慘死於厲鬼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