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問題的重點在於武九爹的形容:袖口很大,雙手一疊,像是拖了一塊棺材板橫擋在身前。
無頭鬼案之中,劉化成以鬼棺的棺材蓋作爲報酬,請出了張雄五幫忙解決鬼禍。
她只知道鬼棺蓋必定在張雄五手上,卻疏忽了張雄五的袖口古怪之處,如今突然得到這老農提醒,趙福生心生茅塞頓開之感。
“我當時又怕又慌,覺得這老頭兒很是讓我不安,他跟武大通說了些話——”武九爹走了幾步,才又道:
“說是如今縣中風聲緊,劉老頭可能懷疑了什麼,讓他自己避避風頭。”
趙福生聽到這裡,轉頭看了張傳世一眼。
張傳世強作鎮定,一雙眼睛卻是不安的亂轉。
“後面他好像發現我了,說屋中有生人,我當時又慌又怕,恰在這個時候,就聽到屋裡有女人的呻吟。”
接着武大通就道:
“我婆娘要生了。”
這個孩子來得很是及時,那個老頭一聽有孩子出生,頓時一掃先前的警惕。
“他好像不喜歡產婦生子,迅速離去,後面大通和我說我命大,逃過一劫,遇到了他婆娘生孩子。”
也正是因爲這段小插曲,所以武九爹對於武立人的生辰時間記得格外準確:
“武立人就是大漢206年7月31生的,我記得很清楚。”
雖然他並不知道這老頭兒什麼來路,也不知道武大通爲什麼會說自己逃過一劫,但憑藉本能對生死的反應,卻使武九爹因此將武立人出生的時間牢牢記在了心中。
“好!武九家再減三月稅賦,今年半年鎮魔司的各項雜稅一併抹除。”
“好嘞!”
張傳世歡喜的應了一聲。
這一回輪到武大敬忐忑不安了:
“大人……”
興許是年紀大了,他的記憶凌亂反覆,忘性很大。
可在馬車上與趙福生說的話卻不知爲什麼,又印象很深刻的烙印在他心中。
他想起自己曾信誓旦旦的跟趙福生提起武立人長子的出生時間,就是在7月31日的時候。
如今武九爹講的話與自己截然不同,他又說大漢206年曾在萬安縣與武大通相遇,且親自碰到武立人出生,還說出了具體的時間。
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點,不同的兩個人卻遇到了相同的一個人——武大通。
這件事情如果不是有人撒謊,就是見鬼了!
“你彆着急。”
趙福生擺了擺手,她心中已經有九分把握,這個村子裡關於武大通‘長子’的記憶出現問題了。
她原本猜得果然沒錯!
武大敬原本所說的武大通長子出生日期是錯誤的,‘他’盜用了武立人的出生日期,模糊了人的記憶。
而武九爹說的話也驗證了趙福生此前的猜測,武大通極有可能是協助了張雄五當年偷盜棺材釘,繼而立下大功。
但此人最後替張雄五辦事卻不死,還能衣錦還鄉,也有值得可疑之處。
張雄五可不是什麼善男信女。
剝人皮做燈籠、養屍奴、與鬼打交道的能是什麼好人?武大通憑什麼能從他手裡全身而退,還能衣錦還鄉,守着兒子娶妻生子呢?
莫非這武立人也有什麼怪異之處?
一部分疑惑被解開了,但又有新的疑惑從她心中浮出。
她定了定神,決定先將注意力放在武大通那個神秘的‘長子’身上。
這個‘長子’成爲了不可言說的存在,並形成殺人法則,可見這個‘長子’死後厲鬼復甦。
偏偏這個厲鬼特殊的法則使它擁有隱藏屬性,就是殺人之後人們也沒有意識到它的存在——
趙福生想到這裡,突然明白武大通能盜竊棺材釘憑藉的是什麼了。
極有可能,武大通當時已經發現自己‘長子’的怪異之處,利用‘他’的特性,才能悄無聲息的在劉家人的看守下,將棺材釘取走。
“……”
趙福生想通了這一層關鍵處,整個人精神一振。
接下來,她只需要確定武大通的長子出生年月,便能篤定自己的猜測。
涉及到了厲鬼法則,一提到武大通的這個‘長子’,衆人的記憶會陷入混亂之中。
她準備迂迴曲折的提及——
想到這裡,趙福生定了定神,問武大敬:
“你娘是哪一年去世的——”
“這個我知道!”
人羣之中等了許久的武立有頓時大聲的回道:
“我奶是大漢205年9月17去世的——”
“你別胡說!”
武大敬聽聞兒子這樣一說,本能的就喝斥。
“我沒有胡說啊。”
武立有被他爹一罵,頓時有些委屈:
“我記得清清楚楚呢。”
“你那不是胡說?”武大敬瞪大了眼睛,眼珠中出現了紅血絲,氣極之下甚至有些咳嗽:
“你奶分明是大漢206年9月17去世的,你這小兔崽子,連你奶忌日都不記得了——”
趙福生先前爲他家減免了半年鎮魔司的稅賦,這筆錢足有十兩銀子之多。
他深恐趙福生以爲自己先前胡說八道,一怒之下將這恩賜取消了,情急之下,他眼角、鼻孔大股鮮血涌出:
“你,你氣死我了——”
這突如其來的異變令得衆人吃了一驚,武立有也被父親的激烈反應嚇住。
他有些委屈,又有些急切的道:
“我奶確實是205年9月17去世的,立功十二月出生,恰逢過年前幾日滿七歲,當時我奶死前還嘆息,說是怕熬不到過年了,也吃不上立功的七歲飯了——”
“胡說、胡說!”
武大敬大聲反駁。
陰氣此時籠罩了他周身,原本若隱似無的厲鬼氣息越發濃了。
他不停的伸手扣着手背、臉頰各處,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抓癢聲。
這會兒四處點燃了火把,將這一條村間小徑照亮。
只見火光下,無數細碎的皮屑如雪般在半空之中亂飛,武大敬的臉色漆黑,眼神逐漸失去光澤,黑紅的血跡順着他鼻孔、眼角往下淌,看起來可怕極了。
‘譁——’
衆人俱被嚇住。大家本來只是討論當年武立人的家事,誰都沒有想到說着說着,武大敬突然如此激動。
趙福生意識到了情況不妙,厲鬼的氣息在輻散開來,可惜普通人反應遲鈍,大家還以爲這兩父子起了爭執,武立有將他老爹氣得流鼻血了。
狗頭村這幾十年來時常都有人血流不止而死,一見武大敬這模樣,衆人頓時就道:
“武大叔是不是上火了,立有,你快將你爹揹回去。”
“我不走!”
武大敬此時卻像是中了魔:
“我不走,我要留在這裡跟大人說話,我家要再減稅賦,武立人家要到了,我不會走的。”
他越是說話,便將身上抓得越急。
趙福生聽他這樣一說,轉頭往遠處看去,果然就見田間小徑的不遠處,一棟漆黑的宅院就屹立於大山陰影籠罩之中。
而此時的武大敬情況不妙極了。
這村老一路進城,提起了武大通父子,本身就觸發了厲鬼殺人法則,命懸一線,此時他好像因爲稅賦的原因着急上火,再次惹得厲鬼復甦。
趙福生下意識的抓緊了手中的鬼臂,咬緊了腮幫子——
就在這時,鬼精鬼精的張傳世也意識到了情況不妙,他靠近趙福生身側,有些不安的道:
“大人,這髒老頭兒是不是要發瘋了?”
他不敢去提‘鬼’字,但他與鎮魔司比鄰而居多年,相比起眼前這些愚民,他算是見多識廣,明顯知道武大敬的情況詭異。
趙福生沒有說話。
她袖中的鬼臂似是察覺到了她的緊張,此時不安份的蠢蠢欲動。
上次要飯衚衕的鬼禍她處理之後得到的功德值開啓了地獄之後,已經被她折騰得七七八八,僅剩了九點而已。
厲鬼還沒有現形,她若此時取出鬼臂鎮壓武大敬,不知需要多少功德值才能重新將越來越不安分的鬼臂鎮壓住。
趙福生猶豫的瞬間,武大敬身上的厲鬼氣息大熾。
封神榜的提示傳來:感應到煞級大鬼的氣息。是否使用地獄捕捉?
‘煞級大鬼’!
趙福生瞬間熄滅了取出鬼臂的念頭。
要飯鬼屍身完整之時,也只有煞階品級,更別提鬼屍被分解後,鬼臂雖說承載了要飯鬼的法則力量,但僅只一條手臂,絕對不能達到煞級之上。
她有預感武大敬恐怕會出事,便向他厲聲大喝:
“武大敬,你清醒一點,這些事情我已經知道了,你不要再提了!”
“大人,你不要相信他們的話,我記得很清楚——”
武大敬此時根本顧不得血‘嘩啦啦’的流,他只一心想着絕對不能讓自己家被減免的稅賦回收。
那足足有十兩銀子,可以供一家多口舒服的過上一年,不用再望着地裡的收成提心吊膽了。
“大人,你聽我說,那一年,武大通拐來了一個小媳婦,那小媳婦姓沈,是大戶人家的閨女,他武大通不敢帶出來見人,一直藏在他家地窖之中。”
他越說鼻孔、眼睛便越是血流如注,更有甚者他的耳朵裡也開始有血涌出,脣齒之間血泡帶着唾沫不停的往外流。
與此同時,他伸手瘋狂的抓撓身上各處。
前胸、後背、臉頰、腦袋。
此時天色大黑,火把‘噼裡啪啦’的燃燒着,先前還你一言我一語爭着說話的狗頭村衆人見此情景,驚得俱都不敢出聲。
遠處是漆黑的武家大宅,武大敬的世界一片血紅,他根本意識不到自己此時的詭異與可怕,聲音沙啞的道:
“那沈氏生了孩子,孩子出生不會哭不會鬧,像死人似的,正是7月31出生的,半點兒沒有假,我娘抱過,說是像死人似的,卻偏偏還會動——”
他話音一落,整個人突然一僵。
武大敬像是意識到了什麼,此時他那張皮屑翻飛到已經面目全非的臉上露出一種驚恐交加的神色——
他那雙已經幾近全紅的眼珠哀求似的盯着趙福生看,似是祈求她的救命。
可厲鬼殺人法則一旦顯現,以趙福生的力量哪能救得他呢。
地上陰影蠕動,厲鬼像是隱藏在武大敬身後,陰冷的盯着趙福生看。
隨着武大敬拼命的抓撓身上的癢,張傳世也覺得身上鑽心的癢,他不停的抓着自己後頸、手臂,小聲嘀咕:
“這老頭是不是身上有傳染病啊——”
趙福生沒有理他。
她生出一種明知事情真相,卻又無能爲力救人之感,心緒起伏:
“武大敬家這一年的稅賦都免了。”
趙福生已經預料到了武大敬之死,除了免去他家稅賦,她沒有其他辦法可行。
話音一落,瀕臨死亡的武大敬臉上露出驚喜之色。
“多謝……”
他話音未說完,整個人如同炸開的氣球,‘嘭’的爆炸開來。
無數皮膚碎片在四周飛濺開,沾到了趙福生及周圍的村民等人臉上。
這些碎裂的皮膚組織一沾身體,便如附骨之蛆,所有人不約而同的開始抓撓着身體。
突如其來的變故將所有人都嚇到了。
有人大喊:
“鬼啊!”
但他喊出‘鬼’的那一瞬,厲鬼的氣息像是頃刻之間褪去的潮水,消失得無影無蹤。
而趙福生身上鑽心的癢。
武大敬爆炸之後,屍皮碎塊炸裂開,她避閃不及,一部分粘貼到了她臉頰之上,她用力揉搓,竟撕下一層小兒巴掌大似的薄如蠶翼般的皮痂。
她強忍身上的癢意,取出袖口中藏着的卷宗,將皮痂貼了進去。
做完這一切後,空氣中飛揚的皮膚碎片化爲灰塵,一點點的散了開去。
詭異的事情發生了。
一切塵埃落定,搖曳的火把重新恢復了平靜,厲鬼的氣息消失得一乾二淨。
先前還拼命抓癢的村民等疑惑的放下了手,有人轉頭望着遠處,興奮的喊道:
“大人,武立人家就在前面了!”
趙福生茫然的低垂下頭,一卷隨意合攏的卷宗正被她握在手上。
她隱隱覺得有些不妙。
趙福生記憶力很好,可她什麼時候帶着這卷案宗,又是什麼時候將其取出來捏握在手竟然全然都不記得了。
這一刻,她心中一寒,突然生出一個篤定的念頭:厲鬼出現了。
厲鬼出現做了什麼,但她以及周圍的人竟然半點兒沒有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