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泉戲班一旦封神,立即便讓趙福生喪失了後顧之憂。
她緊繃的神經略微一鬆,雙手環胸,目光落到了黃泉戲班之上。
“我已經將戲班馭使了。”
趙福生捏着封神令,淡淡的道。
劉義真頂着鬼棺,腦袋被棺內的厲鬼抓得‘喀喀’作響,聽到趙福生的話疑惑道:
“既是馭使了,那你在擔憂什麼?”
他話音剛一落,隨即發出倒吸涼氣的聲響:‘嘶!’
常金水面無表情,後背緊貼着棺底,一雙鬼爪纏住了劉義真的頭髮,將其中一縷扯脫。
劉義真先前還強忍疼痛,一聽頭髮齊根斷裂聲,頓時惱怒。
他顧不得還在與趙福生說話,火冒三丈將棺材重重摜落地面,將噁心鬼的皮大衣揪起,從裡面將常金水的鬼屍撈出。
劉義真手握成拳,拳頭化爲純金色,‘梆梆’兩拳打在了厲鬼面門,直將厲鬼打得黑氣亂散,出了心中一口惡氣,這纔將鬼重新封印回鬼棺中。
“讓你抓、讓你抓!”
他摸了摸頭頂,恨恨的將鬼棺背起。
厲鬼不知疼痛,被打完之後仍不會畏懼。
不多時,‘喀喀’的抓撓聲再度從劉義真的頭頂響起。
但這次伴隨着抓撓聲,同時還有帶着腥氣的污水從劉義真的腦門滑落。
劉義真嘴角抽搐,面無表情的將這水流從額頭抹走。
“……”
範無救悄然後退,躲到了範必死身後,小聲的說了一句:
“鬼都怕惡人,義真看不出來這麼兇惡。”
趙福生見劉義真恢復了平靜,這才輕咳了一聲,解釋道:
“鬼戲班的位置不夠坐了。”
黃泉戲班達到災級之後,擺開的戲臺下共設桌椅十來張。
在東屏村時,便差點兒鬼滿爲患。
幸虧當時趙福生引鬼入地獄,解決了黃泉戲班位置不夠的尷尬局面。
不過戲班當時已經坐滿了大半,如今剩餘的空位不多。
孫府鬼案一破,孫紹殷的殘軀佔據了一座,湯祖望也坐了一角。
金縣厲鬼先後復甦,一一趕來,戲班子的位置便緊湊了。
厲鬼本能想坐進位置裡,雙鬼爭鬥,可能地出現亂象。
正當趙福生擔憂之際,鬼影一閃,一個煞氣極重的厲鬼閃現在湯祖望的身側。
它想將湯祖望取而代之。
兩鬼相鬥,只見後到的厲鬼身上、臉上突然長出數個膿包,膿包疾速變大,內裡蘊藏鬼臉。
頃刻功夫,那後到的厲鬼身體無聲爆裂,化爲鬼霧,緩緩被湯祖望吸收。
而湯祖望的身上則多長出一個鬼臉,它仍端坐原處。
相同的情景在鬼戲班上一一發生。
大鬼吃小鬼。
鬼吞噬厲鬼後,氣息開始變得不穩。
這樣的情況便如同養蠱。
黃泉戲班品階不低,如今還鎮得住場子,但趙福生要是不加以制止,任由這樣的情況持續下去,將來黃泉戲班內的‘客人’始終容易養成禍患,反倒吞噬戲班。
她的擔憂一說出口,孟婆就點了點頭:
“那大人打算怎麼做?”
孟婆說話的同時,已經伸手碰觸自己的胸口。
她胸口淌出血光,一個可怕的血洞出現在衆人面前,一隻燃燒着紅焰的可怖鬼頭替代了心臟,藏匿在她的胸腔之中。
孟婆還當她擔憂鬼太多,打算幫忙熬煮孟婆湯,把一部分厲鬼清除。
她剛一動,趙福生就按住了她的手:
“先不需要你送湯。”
衆人再強,可畢竟都是人非鬼。
就是像蒯滿週一樣的幸運兒,馭使了兩個厲鬼,兩鬼還達成了平衡,使她免於遭受厲鬼復甦的致命危機,可隨着她使用厲鬼力量的次數增多,仍難免受鬼的戾氣影響,變得人性減少,鬼性佔據上風。
孟婆本來就情況特殊,類似於活鬼一般的存在,她如今理智尚在,但她一旦過度使用鬼的力量,將來遲早會厲鬼復甦。
這是馭鬼者的最終結局,無人能躲。
孟婆被她制止,愣了一愣。
她自然明白趙福生冷淡言語下的關切之意,猶豫了片刻,接受了趙福生的好心,只是有些擔憂道:
“那大人怎麼辦呢?”
“我打算打開地獄。”
事到如今,身邊的人都是自己數次同生共死的心腹,一些事情趙福生也不打算瞞着衆人了。
“地獄?”
範氏兄弟、劉義真等人還是第一次聽聞這個詞語,聞言有些驚訝的輕呼了一聲。
“什麼是地獄?”劉義真撥了一把被常金水抓得溼漉漉的頭髮,問道。
“人間有律法刑獄,鬼犯了錯自然也該有監獄。”趙福生說到這裡,隱隱明白了封神榜設‘地獄’名稱的來由。
“地面之上是人間,地底之下才是鬼的去處。”
關押鬼的地方就是地獄。
“之前我就已經找到了打開地獄的法門,只要將眼前這些鬼引入地獄就可以了。”趙福生說得輕鬆。
範無救頭腦簡單,對她深信不疑,聽聞這話,臉上露出崇拜之色。
但範必死與劉義真等人卻愣了一愣,眼裡露出擔憂。
凡事有利有弊。
大漢朝馭鬼法則是借鬼的力量對付鬼。
趙福生能打開地獄關押厲鬼,那麼必定是馭使了一個可怕的、凌駕於衆鬼之上的鬼物。
她要想借助這樣的力量,想必也是要付出一定代價的。
“福生,你將銅錢藏進地獄了。”
蒯滿周眼睛一亮,脆生生開口。
趙福生點了點頭。
小孩繞着她雙腿轉:
“那我要進地獄,我要找銅錢,我能找到。”
趙福生被她轉得頭疼,一把將她衣領揪住:
“好端端的,你沒事兒進什麼地獄。”
小丫頭雙腿懸空,兩腿不停的蹬,卻無法將她挾制的手擺脫。
孟婆‘呵呵’的笑道:
“我想起來了,東屏村時,大人就將村裡復甦的厲鬼收入了地獄。”
“對。”趙福生應了一句。
劉義真道:
“鬼戲班會鬼滿爲患,地獄呢?”
“地獄也會。”
趙福生說道:
“但鬼是死的,人是活的。”
活人可以變通,她還有積攢的功德值可以鎮壓、提升地獄等階,將厲鬼統統關入其中。
範必死提醒:
“大人,小心厲鬼品階過高失控。”
趙福生聞言,表情微微滯了片刻,隨即神情凝重的點頭:
“我知道了。”
範必死在提醒的話一說出口的剎那,心中就有些後悔了。
他謹言慎行慣了,從小在趙家寄人籬下,他深知人性的幽微陰暗。
所謂忠言逆耳,人很難接受壞的消息。
尤其是他以下逆上,在這樣的時機提醒趙福生,但凡心眼狹小一些的人,便能當他這話是‘詛咒’,心中便能給他記上一筆了。
可是趙福生並沒有喝斥他,而是認真的點頭,這令得範必死怔了一怔的同時,心中一顆大石落地,突然一種說不出的釋然涌了上來。
半晌後,他笑了笑,整個人眉宇間的陰沉散開了許多。
從趙福生馭鬼以來,他對趙福生有防備、有畏懼,親近中又夾雜着若隱似無的隔閡,此時卻隨着這短短兩句對話,那些彆扭的隔閡一下消散了許多。
……
趙福生看了他一眼,笑了笑,眼裡露出瞭然之色:
“當務之急,還是要先將孫府的鬼禍清除。”
她一下了決定,便不再猶豫。
七層地獄被她打開。
鬼域內天色極暗,濃黑的鬼霧籠罩了整個孫府,使得這地方淪爲人間鬼域,普通人進入此地後,雙眼會被鬼霧矇蔽,看不清楚府中的路。
就算是鎮魔司這幾個身懷厲鬼力量的人進入其中,也受到了鬼域的干擾,放眼望去,四周漆黑一片,黑霧中隱約可以看到鬼戲班擺的臺,厲鬼的影子在戲臺下襬的桌面若隱若現。
可地獄出現的剎那,一切都不同了。
這種無形的震懾並非來自於鬼及外部的力量,彷彿源於人的內心中。
無論是人、是鬼,好像都感應到了天敵的存在。
鬼戲班吹拉彈唱的厲鬼動作僵滯了片刻。
縱使受到了敕封的鬼神,也會受到地獄的影響。
柳紅紅等厲鬼唱腔一滯。
鬼戲班的戲音一停,被鎮壓的鬼羣便有片刻的復甦。
但受到地獄威懾的影響,復甦的厲鬼第一時間並沒有施展法則,而是本能的欲逃離此處。
劉義真強忍驚悸、顫慄之感,本能低頭看向腳下。
只見一層黑氣不知何時已經鋪滿地上的道路。
那黑影不摻雜怨氣、戾氣,比厲鬼的煞還要深沉許多,如最純粹的深淵,彷彿能吞噬萬物。
黑影之內,有無數陰冷的氣息也在窺探他。
當初東屏村內趙福生收服的厲鬼被關押在地獄中。
劉義真一時不察,隔着地獄與鬼羣對望,當即受到了影響。
他一望即頭暈目眩,忙不迭的移開雙目,但那種惡意卻如同可怕的烙印,殘留在他意識深處,令他久久無法睜開雙目。
半晌後,劉義真眼角餘光再偷偷往黑影的方向極快的瞄了一眼,便見到那黑色的陰影自趙福生的腳下展開,直至延伸至鬼戲班處。
僅只是這樣的窺視已經令劉義真感到魂驚肉跳,正怔忡之際,趙福生淡淡說了一聲:
“站到我的身後。”
她話音一落,所有人不約而同的往她身後縮。
劉義真扛着棺材動作利落的閃到趙福生的身後,一站定後,地獄開啓時帶來的那種令人不安的肅殺之感立時被削弱。
她站在衆人前面,如同萬鬼窟前的一個可靠看守!
黃泉戲班畢竟已經是敕封的鬼神,趙福生的地獄僅開啓了第七層,對正統受封的鬼神影響只有片刻。
停滯了一會兒後,鬼戲班頂住了地獄的震壓,重新開鑼。
鬼旦們重新開嗓,但這一次有了趙福生站在前頭,戲曲音、地獄的陰影盡數被她擋下,對站在她身後的範必死等人的影響一下小了許多。
劉義真已經忍耐了棺內的水鬼騷擾許久,此時聽到鬼戲的聲音減弱,又見範氏兄弟等人不再像先前一樣眼神迷醉,便明白了端倪,立即將棺材放落下地。
他頭髮早被厲鬼抓得凌亂,鬼物身上的水流將他頭髮打溼成一縷一縷的,亂得像雞窩。
劉義真罵罵咧咧整理頭髮。
而另一邊,趙福生也動了。
鬼戲班仍在奏樂,花旦們重新開嗓,打算溜走的鬼羣又被強行‘請’回戲桌。
地獄的陰影直達鬼戲班處,後至的厲鬼被鬼戲班吸引而來,接着走入陰影的同時,隨即被地獄吞沒。
……
鬼影接踵而至,一個個經過黃泉引路,走入地獄。
萬安縣衆人雖說不是第一次跟隨趙福生辦案,也不是第一次看她施展厲鬼的力量,可卻是第一次站在她身後,看她打開地獄,將鬼物關入其中。
厲鬼近在咫尺,卻無法走近趙福生的面前,更別提碰及到站在她身後的人了。
這種感受極其新鮮又刺激,範無救雖說如今不怕厲鬼,但眼見趙福生收服鬼羣又快又穩時,心情不由格外激動。
金縣這二十多年復甦的厲鬼不少,可是大多受到孫府的鬼壓制,品階都不高,幾乎在兇級之間徘徊,偶爾有極少數的煞級出現,卻在進入地獄的那一剎那隨即化爲功德值,存入趙福生的封神榜中。
隨着鬼羣被一一收服,陰暗的天色逐漸由黑轉明。
鬼戲仍在開鑼,但是厲鬼復甦之後帶來的森寒感卻在減弱。
伴隨着最後一個厲鬼緩緩走入地獄,籠罩了金縣二十多年的鬼霧已經散開。
……
此時金縣之內的萬千百姓家中,依照官府提醒,躲藏起來的百姓們不知爲何鬆了一大口氣。
他們沒有看到百鬼夜行,也沒見到鬼戲班的存在,卻不知道自己稀裡糊塗的躲過了一場可怕的浩劫。
一間破草房內,一個已經臥病在牀多時的老頭兒打了個哆嗦,如迴光返照一般的昂起了頭顱。
他看向守候在身旁的家人,喃喃的道:
“我剛剛好像聽到了仙音妙樂——”
‘咳咳。’他咳了一聲,枯瘦的臉上竟涌出紅光,那本來因被沉重生活挫磨得失去了亮光的眼睛涌出了一絲希望:
“興許我一生奉公守法,所以上天不忍我死得苦楚,死後纔會讓仙人接引我。”
“如果我死後有戲班敲鑼打鼓來接,縱使要我命我也不怕了——”
他的聲音逐漸變低,話音一落,眼裡的光芒暗淡,氣息微弱,昂起的腦袋也垂了下去,手順着草牀無力的搭下,頃刻間氣息全無。
家人放聲大哭。
但他臨死之前受鬼戲班的引誘,死後竟晃晃悠悠的站了起來。
家裡人一見他‘復活’,先是一驚,隨即又是一喜。
牀旁的一個年輕男子伸手來拉他,卻在碰到老人屍身的那一刻,手從已經復甦的厲鬼身體穿過。
衆人正驚駭交加,來不及反應之際,只見那厲鬼已經化爲影子,從緊閉的房門之間走出,頃刻間不知所蹤。
……
而趙福生的地獄則迎來了今日最後一位來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