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陳多子一走,範必死這才道:
“大人覺得她會做什麼選擇?”
趙福生的目光落在陳多子身上。
她走得很快,腳下的爛泥沾在她鞋上,卻被她輕輕一抖隨即落地。
鬼域已經感應到了陳多子的強大,但她回去時,陳母卻沒察覺到女兒的怪異,她還在爲女兒先前的‘叛逆’而心生不快。
縱使相隔了一段距離,衆人仍能聽到她不停的埋怨聲。
陳母喋喋不休的話將陳多子本來滿腔想訴說的話堵在了嘴裡。
趙福生搖了搖頭,沒有再看盧家人。
孟婆這廂熬好了湯,分成了三碗,打算喂進這些牛、騾口中,以便能使這些牲畜堅持着走過鬼域。
那青牛身上已經覆蓋滿了詭異的霜露,四蹄沾滿了爛泥。
青牛的眼珠泛白,牛身透露出死氣。
孟婆端了一碗湯往牛的面前一站,那牛竟下意識的想要後退。
“喝吧、喝吧。”
孟婆單手端碗,一手摸了摸青牛的腦袋,慈愛的道:
“你一生勞苦,怕也吃了不少鞭子,喝了這碗湯,正好忘了前塵舊事——”
她這話本是自言自語,可隨着她話音一落,詭異的事情發生了。
那本來正想退蹄往後的青牛竟然低垂下頭,如被她勸動了一般,舔起了她碗中端的湯水。
漆黑的湯汁吸入牛腹。
青牛的牛毛上吸附的水珠剎時帶着毛皮落地。
牛背上出現了斑駁的傷痕,新、舊鞭傷血痕累累,有些已經深入骨髓,如同一道道刻骨銘心的生命烙印。
人人都道黃蟆鎮的老漢愛牛如命,可當那些層層迭迭的傷痕堆積在牛的身上,看不出一塊完整的皮膚時,所有人都愣了一愣。
僅只是片刻間,牛身體的血肉開始斑駁落地,落地的那一剎化爲腐泥。
青牛瞬間化爲鬼牛,竟然開始轉身。
在它轉身之後,所有人眼前的情景立時發生了改變。
天空變得陰沉沉的,地底的爛泥如同沼澤,但一串夾雜着血光的腳印卻格外清晰的出現在這沼澤中——這是衆人來時的路,是青牛拉車行經過路時留下的足跡。
牛轉身後,提蹄往這些腳印上踩去。
它每走一步都恰到好處的踩進這些腳印中,踩過的印子被它收入蹄內,它提足時印跡消失。
幾步的功夫,青牛竟然像是要走出鬼域。
地上成串的腳印也被它收走了許多。
“不好,它要折轉回去!”
趙福生一見此景,隨即低呼了一聲。
武少春愣了一下,本能的問:
“它要回何家村?”
問完之後,他就意識到:
“不對,它想回黃蟆鎮——”說完,看向趙福生:
“它想尋黃老漢,就像是東屏村最初的鬼案——”
武少春的腦子也靈活,一見腳印、鬼牛順着這些腳印往回走,立即就將眼前的情景與衆人一路行來時的鬼案聯繫到了一起。
“是。”
趙福生定了定神,果斷道:
“不能讓它回去。”
她展開地獄,將走了幾步的牛收入地獄之中。
鬼青牛被收走,它生前走過的腳印接着便在衆人面前緩緩消失。
同樣的情景在另一頭牛身上也出現,趙福生如法炮製,也將其一併收入地獄。
事情是突然發生的,等到衆人反應過來時,卻見兩頭鬼牛已經被趙福生收服。
被餵了孟婆湯的還有一匹騾子。
孟婆湯之下,騾子身上的霧氣也很快散去,它在頃刻間鬼氣復甦,也與鬼牛一樣身上出現經年累月所造成的印痕。
但在印痕出現之後,鬼騾的腳下並沒有出現腳印。
趙福生打開地獄,陰影即將籠罩鬼騾的那一刻,她心中一動。
一股莫名的危機涌上她的心頭,如潮水般漫涌向鬼騾的陰影當即滯住。
在她注視下,只見那鬼騾的肚子突然膨脹。
“不好!”趙福生暗叫不妙,立即轉頭看向陳多子,正欲說話,卻見那鬼騾的肚子在頃刻間大得離譜。
接着鬼騾的身體、骨骼化爲爛泥紛紛落地,一個縮小的鬼影從鬼騾肚腹中落出。
還不等那鬼影落地,一旁鍾瑤一個箭步上前,張開血盆大口,一根漆黑的舌頭從他猙獰可怖的大嘴中伸出,隨即一卷,將那鬼影捲入口中。
鬼騾懷的鬼胎一被鍾瑤吞入肚,他的臉上黑氣大盛,嘴角也比先前裂開了許多。
“大——”
鍾瑤的舌頭垂吊在嘴外,漆黑的血液順着舌尖往外涌。
他原本狀態就不好,只是去了一趟萬安縣後,受到了門神烙印的震懾勉強緩解了厲鬼復甦之勢。
此時將這鬼騾孕產的鬼胎一吞吃,當即便顯出要厲鬼復甦的徵兆。
趙福生一見此景,臉色一沉。
“大人救命,救救我大哥。”
餘平當即臉色發白,大聲哀求。
趙福生忍住心中的疑惑,示意鍾瑤拉下蒙臉的布巾。
她召喚出鬼臂,指尖在碰觸到鍾瑤的頸口時,禍級的要飯鬼立時將鍾瑤所馭使的鬼壓制住。
本來瀕臨失控的鬼舌僵垂下來,趙福生以指作刀,在鍾瑤頸口畫出一個小巧的門框。
框成之後,她並沒有急着先爲鍾瑤打印,而是看了看鐘瑤的面容。
這會兒的鐘瑤看上去極爲可怖。
他的下半張臉被厲鬼的力量撕裂,下頜幾乎脫離了面部。
這樣的傷勢若是在普通人身上,恐怕會當即氣絕身亡。
但他身爲馭鬼者,生命力卻比一般人強了許多,此時還沒有死,但眼中卻露出恐懼之色。
“滿周。”
趙福生喊了一聲,清脆的搖錢聲在鬼域內響起來了。
“……”趙福生有些頭痛。
“你將他嘴縫回原處。”她話音一落,一根鬼絲線悠悠的從半空中垂落下來。
小孩不知何時出現在鍾瑤身體的上方,身體倒吊在半空,從上往下盯着鍾瑤看。
那鬼線穿入鍾瑤的臉頰,鑽進皮肉內,拉扯着被撕裂變形的下頜迴歸原處。
不多時,小丫頭的‘針線活’縫好,趙福生鬆了口氣,以鬼臂抓着鍾瑤的舌頭塞回他嘴中。
做完這一切,她這才召喚鬼神令,以1000功德值爲代價,將鬼神的烙印打在了鍾瑤的頸口。
鬼神令被召喚出來握在趙福生手中的時候,要飯鬼的力量被已經擁有香火信徒的鬼神力量鎮壓,重新陷入沉睡。
趙福生做完這一切,將鬼神令收起。
鍾瑤大難不死,驚魂未定的摸着自己的脣頜。
他能感覺到陰冷的鬼氣穿過自己的皮肉,這鬼氣的力量強大,將他馭使的厲鬼牢牢震懾住。
只是更令他感到莫名敬畏的,則是他頸口處的寒意。
那裡有兩道詭異氣息停留,如同駐守在他體內的看門神,將他的命守住。
這是趙福生的烙印。
鍾瑤意識到這一點,興奮感終於從他心中生出來了。
自馭鬼以來,他就時常暴躁、煩悶,殺戮之念時常佔據他的腦海,令他思維逐漸渙散,許多時候身體的動作比頭腦的反應還要快許多。
這會兒趙福生的鬼印一打下,他整個人立時就清醒了。
“多謝大人。” 鍾瑤興奮道。
他此時的面容怪異,但狀態卻是前所未有的好。
除了有趙福生的門神力量鎮壓他馭使的厲鬼外,蒯滿周以鬼氣爲他縫合傷口,相當於他此時有兩種厲鬼力量守護,完全的壓制了他馭使的鬼,使他短時間內再也不用擔憂厲鬼復甦的事,但卻能借鬼的力量爲他所用。
……
“先不說這些。”
趙福生面色凝重的搖頭。
計劃不如變化,“我原本打算進上陽郡後再爲你們打下鬼印,但現在我們立即入縣,爲了以防萬一,先替你們將鬼印全部打上。”
陶立方等人臉上露出驚喜之色。
之後趙福生分別爲昌平郡幾名馭鬼者打下鬼印,這樣一來,功德值便又減去了4000。
好在如今的趙福生家底算是豐厚,這幾千的功德值並不影響太多,反倒姜英等人有了門神烙印,隊伍的力量也增強了。
做完這一切,盧家人那邊才恐慌的靠了過來。
先前發生的一幕落在衆人眼裡,衆人自然也猜得出來是發生鬼禍了。
不知是不是這兩天波折頗多,盧育和等人雖說還是害怕,卻還能行走。
“陳多子。”
趙福生看向站在盧育和身邊的陳多子,喊了一聲她的名字。
陳多子隨即應了一聲:
“大人。”
“你先前碰過那騾子沒有?”
趙福生問了她一聲。
陳多子恐慌的看向陳母,陳母臉上露出不安之色。
“碰過沒有?!”趙福生提高了音量再問了一聲。
陳多子連忙就答道:
“興、興許碰過。”她明顯不安,可是這個時候趙福生眼神銳利的盯着她看,她避無可避。
在她心中本來強大且能作主的陳母及盧育和此時顯然並不能幫她遮風擋雨,她答完後,腦子反倒冷靜了下來,想了想:
“碰過,我下車時,那騾馬不安,我摸了它兩下,它才溫順老實的。”
她這樣一說,劉義真、武少春面面相覷,丁大同的臉上露出駭然之色。
陳多子還以爲自己惹了禍,說完閉上了眼睛,等待暴風驟雨般的怒罵到來。
可她預想中的咒罵並沒有出現,她說完這話後,趙福生只是點了點頭。
這位在陳多子心中高高在上的鎮魔司大人並沒有喝斥她的舉動,彷彿只問了她一個無足輕重的問題。
“大人、我、我是不是惹禍了——”
陳多子驚道。
“沒有。”
趙福生搖頭:
“你只是用了厲鬼的力量。”
她說到這裡,正色道:
“馭鬼之後有些事情我本來應該慢慢跟你說,但時間緊急,其他來不及解釋了,但用鬼的力量越多,你就越容易死於厲鬼復甦。”
趙福生道:
“我準備爲你打下一個鬼印,暫時鎮壓你身上的鬼物——”
“什、什麼鬼不鬼的——”一旁陳母聽得這話,當即就慌了。
趙福生就皺眉:
“你沒和家裡人說嗎?”
陳多子窘迫道:
“我——”
“算了,我也顧不上你說不說了,我替你打下鬼印。”趙福生擺了擺手,止住陳多子的話。
陳多子馭使的是鬼胎,厲鬼極有可能隱藏在她腹部。
她示意陳多子背過身,解開腰帶露出小腹。
雖說有些羞澀,但有先前盧珠兒脫鞋一事,陳多子倒也瞭解她爲人性格說一不二,當即不敢耽擱,頂着陳母難看的臉色,拉開衣裳,露出小腹。
她的腹部微微凸起,趙福生的手碰到她小腹時,她的肚腹冰涼,一股惡意從她肚腹透出。
趙福生以鬼臂力量畫門,將門神印打在她腹部。
“我先前跟你說過,你如果選擇帶着家人離開,我們到時在——”
“我想跟大人一路走。”
陳多子連忙道。
“什麼?”
她的話倒有些出乎趙福生意料。
陳多子笑了笑,低頭將衣裳整理好:
“我想跟大人同行,先進文興縣再說。”
打下鬼印後,她彷彿整個人都開了竅:
“文興縣的人都死了嗎?”她問了一聲。
“我不清楚——”
趙福生搖頭,她心念一轉:
“但此地形成了鬼域,就是沒有死,肯定也出事了。”
說到這裡,趙福生又道:
“不過文興縣也是大縣,縣裡人不少,就算髮生鬼案,短時間內不可能一座城都死絕了,想必還有活口。”
“那也好。”
陳多子說完,幽幽的道:
“我要跟着大人進文興縣,去找臧家,看看臧家人死了沒有。”
“如果死了如何?沒死又如何?”趙福生聽她語氣有些不對,問了一聲。
陳多子就輕輕笑了兩聲:
“要是死了,那就不說了,要是沒死——”她眼裡露出恨色。
“……”馭鬼者在與鬼相伴的那一刻,受鬼物的怨氣影響,會將內心的陰暗面極致放大。
她才死了女兒,此時對臧家恨之入骨,在感受到自己的力量後會有想報仇的想法也不以爲怪。
雖說理解陳多子的怨恨,但趙福生仍警告她:
“我不管你怎麼做,冤有頭、債有主,找對你的仇人,問清楚了再說,如果你胡亂殺人,我可不會管你有沒有苦衷。”
說完,又大聲的對衆人道:
“車上雜物不帶了,我們先進城,入城安頓好後再做其他打算。”
除了鎮魔司的人外,活下來的倖存者不由面露苦色。
只是趙福生這會兒可顧不得這些人的想法。
正如她自己所說,文興縣好歹也是大縣,雖說遭遇了一段時間鬼禍,但興許縣裡還有活口。
武少春將鬼竈一收,趙福生喚來了錢髮帶路。
錢發有些愁:
“借來的牛、騾都沒了,我回去可怎麼交差——”
“到了文興縣我賠你。”趙福生承諾。
錢發連連點頭,但眼裡卻露出沮喪之色。
張傳世看出來了,就搖頭嘆道:
“蠢貨、蠢貨,你怕文興縣死完了,大人到時哄你嗎?”他說道:
“到時縣裡人要是真死了,錢多得是,還怕少了你的?真是眼光短淺。”
他這樣一說,錢發想想確實是這個理,這才高興了。
衆人收拾了繼續往前走,有了張傳世的話激勵,不止是領路的錢發有勁,就連倖存的一部分船工也動了心。
也不知在黑暗中走了多久,初時還是錢發領路,但後來他短暫的幾次入城經驗在鬼域之中便派不上用場了。
索性趙福生叫了蒯滿周領路,讓她感應着往鬼煞之氣濃重的地方走。
一行人如無頭蒼蠅似的走了許久,突然走在旁側的錢發‘砰’的一聲撞到了一個重物。
“哎喲,鬼——鬼——”
他發出驚呼,伸手亂舞。
那兩手拍打出去,抓住了一截潮腐的枯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