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發的腦子哪裡有趙福生轉得快,聽她這樣一說,不經意間就被套了話:
“精明自然是精明的。”他憨厚的笑了一聲。
從他語氣中聽得出來他對這位親戚的爲人不大讚同,卻並沒有在此時背後說三道四,而是道:
“但大人有所不知,我們錢家倒不是分散於黃蟆鎮與文興縣之間,而是我們本來就不是黃蟆鎮的人。”
“不是黃蟆鎮人?”錢發的回話也算是在趙福生預計中。
大漢朝的百姓生活艱難,百姓生活呈兩個極端——窮苦的百姓走投無路,便像大樹一般,紮根於一處,再彼此抱團,形成宗族。
這樣守望互助,宗族成員格外齊心,走一起走、留也一起留,很難出現分宗離族,另開族譜的事兒。
而黃蟆鎮的那借牛老漢提起錢家時,卻無意中說起錢家本族分隔兩地,這就很不可思議了。
當時趙福生就在猜測,興許錢家並非黃蟆鎮本地人,所以錢發的這個親戚祖上纔會輕易離開鎮子,進入縣城中。
錢發就道:
“我們祖籍隆陽——”他說到這裡,忙解釋了一句:
“隆陽地方不大,距離帝京大概三、四十里開外的一個縣城。”
說到這裡,他嘆了口氣:
“我們祖上在隆陽縣下的一個村中,算是小有名望,還有宗祠呢,後來因受禍亂,便接連逃難。”
趙福生道:
“禍亂?”
“是。”錢發點頭。
趙福生再問:
“什麼禍亂,讓你們連宗祠都不要了,就逃難了呢?”
“我也不清楚,那時我還沒出生呢。”錢發就搖頭道。
趙福生皺了下眉。
此時人壽命短、成婚早,男女普遍十七八就已經成婚生子,她看這錢發五十出頭——因積勞貧困,興許他的外表要比實際年紀老些。
趙福生推測他應該在四十來歲。
如果錢家搬遷時他還沒出生,那麼這一場導致錢家逃亡的禍亂應該是在四十年以前。
她將猜測一說出,錢發就道:
“不止嘞,五十多年前的事了。”
“五十多年前?!”劉義真聽聞這話,扭頭看向趙福生。
因劉化成的緣故,他對兩個時間段格外的敏感。
一個是四十年前的劉氏宗祠鬼案,而另一個則是劉化成當年被黜除官身的時間——也就是無頭鬼案復甦的時機。
劉義真說完後,兩人目光相對,接着眼神閃了閃,俱都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錢發卻不知道劉義真心中所想,他也分不清說話的是哪位大人,便只好點頭:
“是呢,我爹在世時提及過,說是他七八歲上發生的事,我爹陰壽60多了,算算時間,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
趙福生問:
“50多年前發生了什麼?怎麼就導致你們錢家逃出隆陽縣了?”
錢發道:
“具體發生了什麼,我們也不清楚。”錢發爹那時年幼,許多事情也記得不大清楚。
“說是村裡有一天突然來了許多京中來客,這些人慌里慌張的,將村子鬧得人心惶惶。”
當時村中大多是錢氏族人,一見帝京貴人都在逃難,便猜測是不是天子腳下出了大禍。
衆人心中一慌,有一部分人便思圖也想跟着逃難。
“反正後面宗祠也不要了,一路逃難至上陽郡,事後我家這親戚那一脈在文興縣給當地一典史做了上門女婿,才留在了縣中。”
錢發說到這裡時,臉上露出不屑之色。
“我們當時在文興縣無根無據,留不下來,便順着白陵江往下游走,後來到了黃蟆鎮時,才終於落地爲家。”
他惆悵道:
“我錢家纔來黃蟆鎮時,我爹說人口是不少的,否則也未必能站穩腳跟,可惜後來死的死、走的走,偌大一個錢家,如今整個鎮子也沒幾個本家人嘍。”
劉義真聽聞這話是最有感觸的。
一個宗族無論曾經有過多麼輝煌的過往,但只要遭遇一樁禍事,在短短几十的時間內便會分崩離析,難免令人感慨萬千。
衆人沉默了半晌。
趙福生再問:
“你們家親戚是怎麼與本家撕破臉的?”
錢發就道:
“他給人做上門女婿。”
張傳世奇道:
“做上門女婿又怎麼了?”
錢發道:
“這豈不是奇恥大辱?”
“這有什麼好奇恥大辱的?”張傳世嗤笑:“你錢家那會逃難至此,既然是逃難,吃喝都成問題,給人做上門女婿,至少保證了多條活路。”
錢發對他這話顯然極不贊同,一時間忘了車內‘大人們’的身份,反駁道:
“餓死是小,失節事大。”
“這就失節了?”張傳世抓了抓光禿禿的腦門:
“果然人越窮志氣越重。”
“……”錢發沒有說話,以這種沉默抵抗張傳世的話。
“如果是因爲這事兒鬧崩,也不至於把族譜也分了。”趙福生出聲打圓場。
她還想要繼續問話,不能讓話題在此時結束。
錢發聽她聲音,這才長長的吐出一口濁氣,說道:
“原本是這樣,但當時鬧了口角。”他含糊不清的道:
“反正就是跟入贅這事兒有關,可能當時有人說話難聽,氣頭上話趕話的,有人提及他們爲了活命連祖宗傳下來的姓氏都丟了——”
這樣一來,關係便徹底破裂,逼得對方另開族譜,從錢家這一支分出去了。
家醜不可外揚,錢發含糊其詞,可見當年他們這一支說話難聽,應該是有些欺人的。
趙福生從他隻言片語猜出些緣由,她對錢家的陳年老賬不感興趣,因此識趣的並沒有追問這樁事的始末,而是話題一轉:
“既然是這樣,那後來你們又再走動,應該關係是有了些緩和。”
“……是。”
她沒有刨根問底,錢發鬆了一大口氣,心中對於趙福生竟然生出幾分感激,好感之下語氣又更熱絡了許多,主動道:
“其實這位親戚入贅的典史家裡沒有兒子,只有一個獨女,沒過幾年岳父去世,那典史一職是可以家傳的,便傳到了這位族中長輩的頭上。”
如此一來,白丁變官身——雖說典史只是芝麻小官,可民與官之間卻如同隔着一道天塹,許多人終其一生都無法摸到這兩者間的門檻。
做了官後,一切又不同了。
“那位、那位當了典史,便也來本族祭祖,雙方恢復了聯絡。”
‘嗤。’
張傳世聽到這裡笑了一聲:
“所以提什麼節不節的,這世道,不仍是誰硬氣誰說話麼?”
“……”錢發被他堵得好半晌說不上話,最終悻悻道:
“那話也不是這麼說的——”
“嘁。”張傳世怪眼一翻,鼻腔裡發出哼聲,懶得與這個脾氣執擰的鄉下老頭兒多說:
“鄉巴佬!”
“……”錢發被他氣到,又不敢哼聲,只好舉鞭用力抽了兩下拉車的老牛:
“駕!快走、快走!”
老牛被打得疼痛,發出急促的長鳴,拼命甩着尾巴,拉了車在泥地裡艱難的行走。
這一幕小插曲很有意思。
趙福生嘴角抽搐,再道:
“既然合好了,那你們最後又爲何再度斷了往來呢?”
“說到這個,就是他家欺人太甚了。”錢發惱怒道。
“怎麼個欺人太甚法?”趙福生問。
錢發道:
“大人,這位族內長輩入贅了後,承了典史一職,搖身一變就成了大老爺啦,後面生了兒女,到孫子這一代,便將姓氏改回姓錢了。”
範必死說道:
“三代還宗。”
錢發點頭:
“算他還有些血性,可是他們一改姓回來,便要求要將族譜重新合過。”
趙福生嘆息:
“你們不同意?”
“合族譜是合族譜,這個我們當然不會拒絕。”錢發話音一落,趙福生就反應過來:
“他們提出的合族譜是有條件的?”
“是。”錢發點頭,忿懣道:
“他們竟要求合族之後,要以他們爲主——”
這些事本來是族中醜聞,他深知是絕不可能告知黃蟆鎮其他人的。
若是周圍鄰里知曉,不知有多少人要看他熱鬧,背地裡拿他說嘴取樂。
但這件事情在錢發心裡憋了許久,此時終於有機會說出來——而聽衆是鎮魔司的大人物,既能爲他‘主持公道’,將來這些大人們又不會再與黃蟆鎮的村民有什麼交集了。
所以面對這些陌生人,許多話錢發反倒要好說出口許多。
“誰主誰次都分不清了。”他絮絮叨叨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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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分族時,我們這一支纔是嫡脈呢,他們分出去了只是分枝呀,更何況他們祖上爲了活命,爲了做官,連祖宗傳下來的姓都丟了,到了孫子這一代才尋回來,有什麼可顯擺的?”
他給人的印象很是老實,但老實人也有命門。
此時提及的宗族姓氏、族譜主脈顯然是他極爲在意的,說話時聲音都大了很多:
“一點道理也不講,一來說合譜,我們沒給他立規矩就算了,他竟然倒還給我們立規矩,真是倒反天綱!”
“以爲當了官,有幾個臭錢了不起了,還說若是我們願意,便給筆錢,讓我們入城生活,又說要遷墳入縣——”他越說越惱怒:
“呸,當誰沒見過錢似的!”
餓死事小,失節事大!
錢發先前這話倒不是隨口所說,自己本身已經將這個信念深入腦海之中。
張傳世不以爲然:
“風水輪流轉,時勢不同了,誰家有好處,跟着誰走唄——”
他說道:
“你們若是腦瓜子靈光,有本事也像這位典史一樣臥薪嚐膽,說不定幾十年以後,這族譜照樣可以更改過來的。”
“話不是這麼說的!”錢發聲音已經明顯有些惱了:
“人怎麼能這樣——”
“怎麼不能?史書勝利者書寫的,再過幾十年,誰記得你家族上另一支當人贅婿?他岳父死了,妻子死了,兒孫姓錢,你們家族譜合一,幾世之後,記錄上只會以他爲榮,記得族內有個族人當了典史——”張傳世心中瞧不起這老頭兒脾氣固執,認爲他又窮又傻,不知變通,此時還敢說話頂撞,因此不客氣的道:
“而你所謂的主脈又如何?誰認呢?!像你們這樣窮法,最多不過三五代,搞不好就人丁凋零了。”
錢發已經十分憤怒。
兩人並排而坐,他真想將這嘴刁的老頭兒推下車去,摔入爛泥之中。
“天記得、地記得,我記得,我的子孫記得!”
他一張臉龐漲得暗紅:“他有錢又如何,我不靠他施捨,一樣也能過,兒孫自有兒孫苦,人活得再長久,總會百年歸天,但氣節不可失——”
“有什麼用?”
張傳世道:
“像你說的,留了氣節,最終命也沒了。”
“爛命一條,沒就沒了——”錢發大聲的道。
“你——”
張傳世還要再爭執,趙福生突然出聲:
“老張。”
她這一招呼,令得本來欲反駁的張傳世一下偃旗息鼓。
張傳世本來不該與這樣一個在他看來沒有見識的鄉下老頭兒一般計較,可不知爲什麼,他吵着吵着也吵出了邪火。
透過錢發這樣一個脾氣固執的人,他想起了過往一些不愉快的回憶。
他一時間竟然不想再挨着錢發坐,寧願回到馬車內去與衆人擠到一處。
張傳世一走,錢發也大鬆了口氣。
真是話不投機半句多,他本來以爲難得能與人說說心裡話,卻沒料到說着說着竟上了火。
可惜鎮魔司一羣人是他們救命恩人,又救了黃蟆鎮,錢發不好脾氣發作,只能忍着不快繼續趕車。
張傳世進了馬車內,這才小聲的抱怨:
“大人怎麼這個時候叫我,我都沒把他罵過癮呢,這老頭兒不識好歹——”
“老張,每個人的想法各有不同。”趙福生溫聲勸導。
“就是、就是。”錢發雖說看似趕車,卻豎着耳朵聽車內對話,聽到此處,只覺得像是遇到了知己一般,拼命的點頭:
“人各有志。”
“志氣有什麼用?能吃還是能喝?還是抵得住寒凍?”張傳世不滿的轉頭道。
趙福生搖了搖頭,皺眉看向張傳世,壓低了聲音道:
“那是他自己現下擁有的、可選擇的東西,你又何必硬要將人信念摧毀呢?”
她一言既出,張傳世頓時狠狠怔住,他嘴脣張了張,似是習慣性的想要出言反駁兩句,但最終什麼話也沒有說出,整個人眼裡的光澤一下暗淡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