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鐵漢的長子沒有分家,住在屋子的左側,連着兩間房屋。
而長子房舍的正對面,則是楊鐵漢未出嫁的兩個女兒居所,隔壁連着牲畜的圈舍、茅房,前面則是搭建的草棚,下方設竈臺、廚具。
王渾當時看到的第一個喂牲畜的食槽正在廚房的旁側。
據後來他口述龐知縣講解,這食槽旁邊還堆了幾捆稻草以及乾枯的麥麩秸稈,用以點火用的。
趙福生來之前與範必死聊及流土村的情況,便猜到此行恐怕會不順利,早將這些細節一一記在了心中。
此時她進入院中後,目光先在院內掃了一圈。
廳堂正屋、左右兩側的廂房,還有外搭的廚房,都與王渾所說一致。
就連土竈上共架了兩口鍋,一口大黑鐵鍋,一個長嘴銅壺也半分不差,但那裝了無頭屍的石槽不見了。
同時消失的,還有幾捆捆好的稻草。
本來據王渾說,應該豎立在圍牆內側的秸稈此時散了一地,上面有許多溼漉漉的新鮮腳印。
萬安縣不久前才下過一場大雨,這腳印未乾,分明是事後有人進來所致。
蔡大頭等人雙手十指相扣,不安的扭來扭去,眼見趙福生進院之後便逕直往秸稈處走,蔡大頭目光閃了閃,不由喊了一聲:
“大人——”
趙福生也不理他,走到那秸稈邊,伸腳將秸稈踢開,露出了下方院壩內一條新鮮的泥土印痕。
院裡是夯實的泥地。
地面之上常年擺放了一張石槽,槽內又注了水,使得下方的泥土顏色與其他地方截然不同。
範必死也看到了這一點,不由冷笑了一聲。
趙福生沒有笑,甚至表情有些冷。
村民的舉動愚蠢得直白,但這不能怪他們。
這些人貧窮而落後,沒有高瞻遠矚的眼光,也沒有機敏過人的智慧。
甚至在村莊中死了人的情況下還試圖瞞天過海,偏偏手段又拙劣得使人發笑,處處都能看出掩飾的端倪。
“楊鐵漢一家的屍體你們搬去了哪裡?”趙福生平靜的回頭看着蔡大頭。
這老頭兒縮了縮肩。
他有一雙大得與他細瘦的手腕截然相反的手掌。
指掌處的老繭很厚,形成一層厚厚的盔甲,保護着他的指關節。
這些繭皮已經裂口,裡面滲滿了污垢。
此時隨着他不安的雙手交握,裂口處滲出血液,與黑垢相染,他卻像是沒有察覺到疼痛似的,全部的心神都在因趙福生的問話而恐懼。
“什、什麼楊鐵漢一家的屍體?鐵漢一家沒有死——”
他的目光左右遊移,不敢看趙福生的眼睛:
“我旁邊那個就是楊鐵漢,大人剛剛也看到的,如果大人要看楊鐵漢一家,我請他們過來就是——”
“你敢——”
範無救一聽這老頭兒還敢胡言亂語,正想喝斥,趙福生卻打斷了他的話:
“你說過,流土村的房舍都在這裡,那麼村中的人都在此地。”
“是、是是——”蔡大頭見她似是不提楊鐵漢,不由心下一鬆,點了點頭。
“那麼你將所有的東西都叫過來,我一一點名。”
趙福生平靜的道:
“王渾今日來你們村就是爲了登記戶籍。”
在發現楊鐵漢一家出事之前,村中大部分人的名錄都被記在了戶籍中。
“我倒要對着名單數一數,加上楊鐵漢一家九口,人夠不夠數。”
“大、大人——”蔡大頭一聽這話,頓時慌了神。
趁着趙福生與蔡大頭說話的功夫,範必死進了內室,不多時,他從室內出來,向趙福生搖了搖頭:
“大人,裡頭的東西亂了,不見屍首。”
楊家的現場被破壞了。
趙福生深吸了口氣。
“楊家人的屍體藏在了哪裡?”趙福生問。
“大人,大人,楊家並沒有出鬼禍,楊家人確實死了,但他們之死,並非厲鬼所爲啊,大人。”
先前本來還堅稱楊家人沒死的蔡大頭一見此景,似是知道瞞不過去了,突然雙膝一軟,跪倒在地:
“請鎮魔司的大人回去,我們事後會緝拿兇手,扭送縣府的,保管讓縣府大人交差。”
“……”
趙福生突然感覺心中沉甸甸的。
“你們緝拿兇手?”她冷笑了一聲,彎腰看向蔡大頭:
“你的意思,是你們對楊家人被砍了腦袋一案已經有了眉目,知道是何人所爲?”
蔡大頭拼命的嗑頭:
“知道、知道,大人。”
“你覺得是誰?”趙福生問。
“是、是——”他遲疑了片刻。
就在這時,在院門口處,跟着蔡大頭來的一個村民躊躇半晌,接着狠心站了出來:
“是、是我,是我殺的。”
趙福生轉過頭。
此人年紀看起來已經很大了,頭髮蒼白,稀疏得很。
一張泛黃的汗巾裹在他額頭上,他牙齒都掉了一半,此時面對趙福生的盯視,他下意識的後退了兩步,雙腿抖個不停:
“是我殺的。”
趙福生覺得有些荒謬,不由問他:
“你怎麼殺的?我看你年邁體弱,發脫齒落,恐怕連提刀都提不起。”
那老頭兒裝着沒聽到她後面的話,就道:
“楊家、楊家與我有恩怨,他兒子跟我兒有過口角,他們家近來剛生了娃,他婆娘沒有奶水,娃餓得半夜驚叫喚,吵得我睡不安寧,我聽得很煩,昨夜、昨夜就提刀把他們一家殺了。”
“聽起來是像這麼一回事。”
趙福生點了點頭,又問他:
“那楊家人的屍體呢?”
他聽到這話,反倒鎮定了一些,說道:
“屍體我丟進林家後頭的大糞坑裡了。”
他說這話時,語速要快些,不像先前結結巴巴,純粹是在編故事,由此可見,楊家人的無頭屍恐怕真的被扔進了糞坑裡。
“大人——”
範無救聽到這裡,正想說話,趙福生舉了下手,止住了他的話頭,看着這老頭兒:
“誰幫你拋屍的?”
“什、什麼?”那老頭兒傻愣愣的問。
“你說你將屍體拋進糞坑,誰幫你扛的?誰就是同犯,都得砍頭的。”趙福生冷冷道。
一聽要砍頭,蔡大頭眼中露出恐懼之色,但不知爲什麼,他卻硬生生的強忍害怕,沒有出聲。
“沒、沒有人幫我,就我一個人。”老頭兒搖了搖頭。
“你唬誰?”趙福生不由笑了:
“楊家九口人。”除了一個剛出生的嬰兒之外,就楊鐵漢的兩個女兒年幼些,其他都是成年人。
縱使流土村的人貧窮,各個身材矮小瘦弱,但要想將九個死人搬走,可非一個老翁能辦到的。
趙福生道:
“從王渾看到現場到回城,及至我們趕來,前後不花一個時辰。”
她想了想,說道:
“這樣吧,你既然說是你一人所爲,你將我這裡兩個令使背扛起來,走到林家後頭的糞坑處丟下去,我就信你。”
範無救聽到這話,不由膽顫心驚:
“這兩個令使是——”“就範大、二哥吧。”
“……”
範無救瞬間變了臉色:
“其實、其實劉義真也可以。”
“不可以。”劉義真冷冷拒絕他。
村民們噤若寒蟬。
那承認殺人的老頭兒騎虎難下,顫顫巍巍的起身,走到二範身邊,說了一聲:
“官爺,得罪了——”
說完,將馬步一分,就要伸手去扛人。
他也幹農活,雖說瘦,手上卻確實有些力氣,硬生生的將範無救扛起。
但他畢竟年邁,且常年吃不飽,哪裡有力氣能扛得動兩人。
“我、我是一具一具屍體扔的——”
“那你一人一人的抱就是。”
趙福生點頭。
老頭兒扛着範無救跌跌撞撞往院外走,其他人既是不忍又覺得忐忑,跟在他身後。
他走不了幾步,便雙腿打顫,纔剛出楊家院門,還沒跨過門前的陰溝,便一跟斗摔落下去。
範無救早有準備,翻了個身站穩。
那老頭兒扭着了腰,癱倒在地,痛吟不止。
“我看你們還有什麼把戲。”
趙福生哼了一聲:
“我的時間有限,沒功夫陪你們閒扯。”
她振臂一甩手:
“我現在最後給你們一個機會,楊家的事如果老實交待,事情最終結果與你們無關,流土村自然無事,如果再欺上瞞下,誤了大事,你們全村都得問罪。”
“問、問罪?”蔡大頭道:
“問什麼罪?”
“你們如果說殺了人,砍了楊家人的頭,自然是要抓進衙門。”範必死道。
“那、那幾時能放出來?”蔡大頭跪在地上不安的問:
“再過幾個月,就要下地插秧了——”
他這話天真又愚蠢。
範必死本來厭惡村民,但聽到此處,卻險些笑出了聲:
“還回來插秧?若是驗明楊鐵漢一家是你們所殺,殺人的、拋屍的全部都要殺頭的,一個都活不下來。”
“什麼?!”
村民們一聽這話頓時就慌了。
鎮魔司這樣的說詞顯然與他們最初預設的不一致,本來如鐵板一塊對好說法的村民頓時離心,臉上露出猶豫之色。
趙福生見此情景,趁熱打鐵:
“你們之前如果參與了拋屍,但還有將功贖罪的機會,就是提供與楊鐵漢一家有關的線索,若是誰說得好,我不止不追究,還會給予獎勵。”
她這話一說完,便有人更加動心。
“敢問大人,你們鎮魔司辦案,收不收茶水費?”
“茶水費?”
趙福生聽到這裡,終於明白了流土村人爲何處理屍首,收拾鬼案現場的原因。
她想起在封門村中,曾聽張老頭兒提過這一名詞。
但凡村鎮之下,要向鎮魔司申報鬼案,便會由當地的村鎮集資一筆錢,交到鎮魔司手中,請其吃喝享樂,這筆費用被稱爲請人的茶水費,數額不菲。
這些人因爲這麼一個莫須有的理由,便將鬼禍現場銷燬,且將屍體拋進糞坑……
趙福生突然心生疲憊。
“荒唐!”
範必死喝了一聲:
“我們家大人什麼樣的人物,誰要你們什麼茶水費?”
“是是是。”
範必死的喝斥不止沒有令村民恐慌,衆人卻像是瞬間卸下了心中大石。
“今年鎮魔司的稅收繳了嗎?”趙福生深吸了一口氣,問了一聲。
“都交了,交了,都是找人借了糧交的,一粒也不敢欠。”蔡大頭跪在地上挪走了兩步,說了一聲。
“既然交了鎮魔司的稅,那麼就沒有什麼額外的費用,楊家的案子,如果你們能提供線索,對我們破案有幫助,有功的村民明年鎮魔司的稅賦我作主減半。”
“什麼?!”
趙福生的話音一落,現場所有村民全都怔愣原地。
蔡大頭瞳孔急縮,突然轉頭衝衆人大喝了一聲:
“愣着幹啥?還不去撈屍!”
有幾人被他一喝,拔腿就想跑,但跑出數步後,卻似是想到了什麼,又定住了腳步。
“這幾天與楊家人相關,且知道楊家人一些情況的留下,與楊家沒有交集的人去撈屍,將村裡的人全都叫來,我有話要問。”
趙福生吩咐。
她的話比蔡大頭的怒喝還要好使。
鎮魔司減稅的消息對於這些村民來說竟是異常的好使,幾乎使趙福生處於無往不利的局面,無論是當初辦狗頭村鬼案,還是後來辦的封門村案——
但這種情況並沒有令趙福生心情輕鬆些。
鎮魔司本該是辦鬼案,減民生鬼禍的機構存在,爲百姓除去災禍,護一方安寧,如今卻成爲了匍匐在百姓身上吸食血液的恐怖存在,竟已經使這些村民壓過了對厲鬼的恐懼。
她皺了皺眉,喊蔡大頭起來:
“事發之後,你是來過楊家的吧?”
蔡大頭連忙起身,頻頻擦汗:
“來過、來過,不瞞大人說,第一次那位差爺來時,就是我陪着他進院子的。”
“我們也來了的。”其他村民也七嘴八舌的開口。
“都不要急,我會依次詢問,總有到你們說話之時。”趙福生道。
其他人只好按捺心中焦急,點了點頭。
“你跟我指出楊家人死前所在的位置及情景。”
趙福生對蔡大頭道。
“是。”
蔡大頭說完,俯身又趴回了先前跪過的地方,將鋪在地上的秸稈扒拉開,說道:
“回大人的話,這裡原本擺了個石槽,我們和差爺進院時,這裡就趴着一具屍體——”
此時得知鎮魔司辦案不額外收錢,且說得好明年又能減稅,蔡大頭的腦子一下靈活了許多:
“雖說沒了腦袋,但我看那身衣裳、身形,還有那雙手、腳,我就知道是楊鐵漢。”
說完之後,他又對趙福生點頭哈腰:“大人請隨我來,我給大人指其他屍體擺放之處。”
他領着趙福生進屋:
“當時堂屋內有具無頭的男屍,就在這裡——”他手指的方向擺了一個木桶,桶內有一半已經渾濁的水,旁邊搭了張泛黃的舊巾子。
“裡頭左廂房有兩具屍體,是一男一女。”
一具還在牀邊,腳落在牀邊,無頭的上半身直挺挺倒進牀鋪內。
另一具則在牀頭,是個女人。
“左廂房是楊家老三的房間,他年紀小,才十二,比家裡人貪睡,他娘疼他,每天都是最晚喊他的,我猜測應該是在他娘在喊他起牀時,突然出事,母子倆就死在了這裡。”
蔡大頭說到這裡,有些唏噓。
以他的見識,能說出這樣的猜測已經是很了不得,但趙福生卻從他的話中,聽出了一些有用的訊息:
“貪睡?叫起?”她話音一落,蔡大頭頓時面現畏縮之色:
“我、我胡說八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