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義真喊完之後,隨即想到趙福生的性情。
如果不是有一定的把握,這樣的話她應該不會輕易說出口的。
這個意識一涌入他的腦海,他不由得有些崩潰:
“你的意思,我爺他——”
趙福生趴在棺材旁邊,盯着棺材內的劉化成鬼屍看:
“也許是我想多了。”
她漫不經心的回了一句,踮起腳尖往棺材內看去。
趙福生這個動作將蒯滿周、劉義真二人嚇得不輕,劉義真甚至一時顧不得追問她關於‘災級’之上的說法,急忙想制止她:
“你下來。”
“棺材內有紙人。”
趙福生應了一句。
她探頭往棺材內壁看,藉助夫子廟朦朧的光芒,她看清了棺材內壁的情景。
原本的紅棺已經千瘡百孔,棺材內側密密麻麻貼了紙人。
這些紙人像是吸飽了血,通體呈紅色,幾乎與紅棺的顏色融爲了一體。
如果不是劉義真開棺時導致棺材炸裂曝露了紙人的所在地,此時要想在這口紅棺中找出所有紙人的所在地是一件極考驗眼力的事。
“你小心一些,纔剛出事。”
劉義真見她還往棺材內看,忙不迭的上前:
“你是真的不怕死。”
“誰說我不怕?”趙福生反駁了他一聲。
夫子廟內光線昏暗,棺材中更是幽閉。
她說話時,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在棺材內響起,殿內微弱的光源順着炸開的棺材漏洞照入紅棺內。
慘白的燈光從血紅的紙人身側穿過,將這些紙人映鍍上一層血紅的光暈,看上去格外的詭異嚇人。
“你怕還敢趴着棺材看?”劉義真半點兒不信她真的害怕。
趙福生的目光在四周的紙人上溜了一圈兒,心中閃過一個念頭,接着才道:
“不是還有你和滿周在嗎?”
話雖是這樣說,她仍是腳跟落地,退離了棺材兩步,說道:
“我心中已經有了一些想法。”
“什麼想法?”劉義真見她退後,不由鬆了口氣,將話問出口後,又想到她先前提出的問題,長長的嘆息了一聲:
“你還沒有說剛剛的話是什麼意思,爲什麼你突然提及厲鬼品階不止五階?我爺他——”
他心中有不少疑問。
趙福生笑着搖了搖頭:
“說這個問題前,我先說其他的事。”
她以眼神示意劉義真稍安勿躁,接着拍了拍身上的紅木棺材碎屑:
“如今我幾乎能肯定,紅泉戲班與你的祖父在五六十年前結下緣份。”
紅泉戲班欠了劉化成一臺戲!
柳春泉提到的,多年前他的岳父在世時收受的一兩銀子的銀子打賞,就是來自當時在帝京爲官的劉化成。
“而紙人張應該知道這件事。”她說道:
“他早有謀劃,在本月初三的時候,封門村出事時,他在相近的時間去了寶知縣,帶走了紅泉戲班,並將戲班子殺死。”
劉義真的神色一頓。
原本趙福生對於夫子廟的鬼戲班究竟是不是紅泉戲班並不敢肯定,但只是一會兒功夫,她卻十分篤定,好似在這一段時間,她找到了什麼有力的證據。
而三人一直都在夫子廟中,趙福生並沒有離開過劉義真的視線,也就是說,她心念的轉變,就是這一瞬間的事。
從進入夫子廟到開棺,中間她曾有過異樣,好似着過鬼道,甦醒後就說了幾句莫名其妙的話。
難道是在她失去意識的那一刻,發生了什麼事?
劉義真的心中正思索着,就聽趙福生還在說道:
“紙人張殺死紅泉戲班中的人後,用手段令整個戲班子的人厲鬼復甦,變成了鬼戲班。”
接着就像衆人之前所猜測的一樣,紙人張將鬼戲班引來此地,並設法避開劉義真的視線,將戲班子隱藏在夫子廟中,與兩鬼達成平衡。
“你已經找到證據了?!”劉義真嘆了一聲。
趙福生點頭:
“你數一數棺材上的紙人。”
她下巴一擡,往紅棺的方向點了一下:
“紅泉戲班共有29人——”說完,又反應過來:
“不對,徐家還失蹤了兩個派遣去侍候戲班的小廝,所以本月初三的時候,連帶着戲班子,一共有31人失蹤。”
這不是一件小事。
劉義真神情凝重的走到棺材邊,爲了防止出事,他身體的皮膚再度透出金芒,鎮住棺內的鬼物後,他這才動作遲緩的圍着棺材走了一圈。
紙人貼在棺材內部。
但先前棺身受到劉化成的鬼煞之氣衝擊時,除了棺底之外,四周的棺身、棺蓋都被炸裂。
唯獨張貼過紙人的地方避開了鬼氣的影響,仍完好無損。
這使得整個紅棺呈一種怪異的鏤空狀態,透過外圍便能數清內部的紙人數量。
不多時,劉義真退離棺材,身材逐漸恢復原本的模樣,但氣色又較先前更差了一些,表情有些難看的對趙福生說道:
“一共有31個紙人。”
數目對上了。
在這樣的詭異世道,任何事情都沒有巧合。
“紅泉戲班生前曾欠下的這一臺戲,最終死後仍然要還。”
趙福生突然感慨:
“這種因果——”
劉義真的心情也變得有些沉重:
“如果我爺當年真的打賞過銀子,一定不是爲了想害他們,而應該是真心覺得戲班唱得不錯,才——”
劉家原本就是萬安縣的大戶,劉化成生來不缺銀子。
趙福生搖了搖頭:
“無論如何,這一兩銀子將你爺與戲班之間結下淵源,而這淵源則被張雄五看在眼裡,記在了心中。”
“那你先前提到我爺——”劉義真也只是聽到戲班出事,心中一時生出感慨。
他生於這個世道,與厲鬼相伴,見慣了生死,心性冷淡,很快便將這種情緒壓制下去,再問起關於厲鬼品階的事。
“我正要說到這個問題。”
趙福生正色道:
“先前紅棺破後,我們上前時,我着了道。”
她提起先前出事:
“我那一瞬間失去了意識,聽到了有人喊我的聲音。”劉義真皺緊了雙眉,他看了一眼旁邊的蒯滿周,卻見小孩仍是面無表情。
趙福生此時提到的‘喊’聲,自然不會是他與小丫頭髮出來的,雖然在出事後,兩人確實喊過趙福生的名字。
“喊你的是誰?”劉義真拼命的思索,想要跟上她的思路。
但此時他卻全無頭緒。
許多線索太細碎了,他壓根兒無法從這些雜亂無章的信息中拼湊出有用的線索,將整件事串連在一起。
他放棄了思考,索性直接發問。
“你記得我在要飯鬼案後,第二次來這,遇到你時發生的事嗎?”趙福生也沒有賣關子,直接問道。
劉義真的瞳孔急縮:
“鬼馬車!”
經由趙福生的提醒,他終於意識到自己的祖父絞纏進了一樁多麼複雜而可怕的厲鬼案件內。
他喊完‘鬼車’的存在,又想起鬼車特性——凡聽到、提及則會被標記。
而蒯滿周還沒有被鬼車標記過,趙福生此前特意避開了她與張傳世的耳朵。
劉義真有些懊惱自己一時心防失守,犯了大錯,他看着蒯滿周:
“我——”
“說了就說了。”趙福生搖頭。
蒯滿周也非一般馭鬼者,先不要說鬼車如今停擺在寶知縣,就算鬼車完好無損,遇上已經厲鬼化的蒯滿周,誰困誰還是未知之數。
“我那天上了鬼車後,被鬼車帶向了夫子廟。”
這件事情她遇到劉義真後,也向他提起過。
劉義真點了下頭。
他被趙福生稍一點撥,便開始轉動腦子:
“你說過,鬼車帶你去的不只是夫子廟——”他說到這裡,似是意識到了什麼。
趙福生的表情變得耐人尋味:
“不錯,鬼車帶我去的不是夫子廟,而是四十年前,你爺的壽辰。”
鬼車停在了四十年前的劉家宗祠門前,當時車停下後,她聽到了宗祠內的鑼鼓嗩吶聲,還有戲臺上旦角的吟唱,與今夜着道後耳畔響起的絲竹管絃音、唱戲聲融合在一起。
“我先前聽到招呼我的聲音,就是迎我入劉府的。”
趙福生此時清醒後,將所有與紙人張、戲班、鬼車、劉化成相關的線索相結合——逐漸形成一個可怕的猜測。
這些本該獨立的大鬼案相互絞纏,形成一個足以覆滅縣城的可怕鬼案,蟄伏在萬安縣內。
“我當時被你和滿周喚醒後,意識還不夠冷靜,初時覺得是你爺的法則影響,”趙福生頓了頓,換了口氣又道:
“後面再想到鬼車事件,又覺得不對勁兒。”
凡與厲鬼相關的事,沒有巧合。
任何的疏忽大意,可能會引發不可估量的後果。
“我曾上了鬼車,被帶向四十年前的劉氏宗祠,有沒有可能在當時,我就與劉家——”
趙福生想了想,又覺得自己的用詞並不準確,接着換了個說法:
“與你爺在當時就結下了一種因果。”
換句話說,她在被鬼車標記的那一剎,就已經卷進了這樁麻煩的鬼案中。
她是四十年前劉化成生辰宴席上的被邀者。
雖說因爲有了替身紙人的幫助,她僥倖脫離了鬼車的困殺,逃脫生天。
但她始終被鬼車帶到過四十年前的劉氏宗祠。
劉家的小廝僕從曾邀請過她,只是那門還沒有邁進去時,她便被當日在要飯衚衕內巡邏的劉義真發現,繼而將她拍醒。
她沒有吃到四十年前劉化成的壽宴,但她依舊與劉化成有了一絲聯繫。
未吃到的生辰席宴——這是她與劉化成之間特殊的淵源,也是她進入夫子廟後,一見到劉化成的鬼軀,便隨即着道的原因。
否則趙福生想像不出一個合適的理由,可以解釋爲什麼三人同時進入夫子廟,三人同時往停放劉化成鬼軀的棺材靠近,且都看到了劉化成的鬼屍,但劉義真、蒯滿周沒事,偏偏就她一人出事。
“是有這種可能。”劉義真到了這會兒終於明白了她先前爲什麼突然提起厲鬼品階的原因。
但這種真實的原因說出來時,卻不比‘厲鬼品階不僅五階’這樣的話題輕鬆,甚至劉義真細想,覺得更驚悚嚇人。
無論厲鬼的品階是不是隻有祟、兇、煞、禍、災五個級別,但顯然鬼車、劉化成、無頭鬼、鬼戲班等等所有案子卷在一起後,這樁案件已經遠超過災禍的級別,已經是大漢朝有史以來空前絕後的大鬼案。
一旦爆發,後果極其惡劣,幾乎現在無人能解決這樁麻煩事。
劉義真除了頭疼這樁可怕的驚天鬼案之外,又覺得趙福生再次突破了他的認知:
“福生,你的反應可真是敏銳。”
她被厲鬼拉入了幻境之中。
雖然她說得輕鬆,可與厲鬼相關,稍有不慎,那可是會死人的。
但她被困入幻境後甦醒,不止沒有後怕,卻立即利用當時得到的線索,很快聯繫到兩者之間的關聯,並確認了鬼戲班就是剛失蹤不久的紅泉戲班。
趙福生的思維可真活躍,且靈敏得驚人。
僅憑幻境中的邀請聲、戲曲音,在剛脫離險境後,她並不是去畏懼、後怕,而是迅速清醒過來,查看紅棺內的紙人,並理清腦海裡的線索,確認了紅泉戲班身份。
這種種一切,都證明趙福生的心性非同一般。
紙人張縱使老謀深算,但他招惹到了趙福生,極有可能趙福生的存在會成爲他一生中最大的阻礙。
劉義真的誇獎出自真心。
蒯滿周的髮絲飛揚,似是心情很佳的樣子。
她仰頭去看趙福生的臉,卻見趙福生被誇獎後並沒有露出羞澀不好意思的神情。
趙福生只是很坦然的接受了劉義真的恭維,彷彿這樣的讚美對她來說是她應得的,她沒有半分扭捏推辭。
“我之所以能確認紅泉戲班與你爺之間的淵源,可不只是憑藉那三十一個紙人化身。”她淡淡的道:
“當日與我鬼車同乘的,還有一個少女,我事後想辦法翻閱過駕馭鬼車的厲鬼手中拿的鬼冊,上面有個名字——”
她說到這裡,停頓了片刻:
“柳紅紅。”
趙福生解釋着:
“這是紅泉戲班初代百靈的名字。”
她當年被鬼車‘邀請’,且與趙福生同行,就是爲了去到四十年前,爲劉化成唱戲。
——那一臺當年柳春泉的岳父臨終時仍念念不忘的,欠的那齣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