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威?”
那被稱爲林老八的男人聽聞這話,臉色疾變,神情有些陰晴不定,站在原處沒有動彈,對待曹大宗也不再像先前那樣尊敬,而是帶了幾分防備:
“曹四爺,你找郭矮子幹什麼?”
其他人也面露不滿,跟着喊:
“縣裡到底要幹嘛,時不時收稅、拉人的,是不是要逼得大家夥兒都活不下去,到時全都收拾家當,投奔山上的‘過山風’去!”
“對!對!”
其他人大聲應和。
氣氛逐漸僵持。
持着火把的村民面色不善的圍了過來,眼中露出兇光,將幾人包圍在內,並逐漸縮小圈子。
武少春並不畏懼。
他雖然赤手空拳,但有趙福生、蒯滿周在,馭使了厲鬼的人對普通人來說,便如猛虎入羊羣,壓根兒不值得恐懼。
曹大宗又慌又急。
他是親眼目睹過蒯滿周的手段,雖說沒有看到這小丫頭是如何殺人,但當時攔道的劫匪可都在瞬間死了個乾淨。
這些村民不知死活,還以爲是普通人打架鬥毆,呈兇就行。
“大人有事尋他,問的是他家中發生的事,你們不要不知好歹——”
曹大宗確實入鄉收稅多年,封門村的許多人他都混了個臉熟,彼此平日見面還會打個招呼。
此時他深恐這些人惹禍,便想先讓林老八將人羣驅散,後面再慢慢和他解釋。
但村民早被近來縣中突然招攬雜役的舉動驚住,深恐這又是朝廷新徵稅收名目的前兆,此時人人自危,抗拒朝廷的心理很嚴,見曹大宗夜半時分突然前來,還帶來了幾個陌生面孔,要見的人又是村民近來與鎮府衙‘勾結’的郭威——
衆人越想越慌,林老八臉上露出狠色,一揮手:
“先不准他們進村,把人——”
“你們不要亂來,狗_日的——”
曹大宗一看事態即將混亂,頓時慌了。
武少春雙拳一捏,挺身而出:
“你們想幹啥!”
曹大宗擔憂出事,眼角餘光見到遠處探頭探腦的幾個差役,眼睛一亮,大聲的喊:
“蔣老九,你們過來——”
這些人都是孔佑德從鎮上派來盯梢郭威家的,但這幾人聽到曹大宗的喊話,不約而同的縮回了腦袋、半蹲下身,裝作沒聽到似的,轉開了頭。
“你們這幾個狗東西——”
曹大宗暴跳如雷,嘴裡罵罵咧咧,一下精神了許多。
“將他們抓起來——”
“捆回村子。”
村民們大聲吆喝,各個臉上露出不懷好意之色。
蒯滿周拉了拉趙福生的手,趙福生握緊了她,低頭叮囑了一聲:
“先別動手。”
她冷眼旁觀了片刻,發現長條鎮官民之間的情況比她原本預估的還要嚴重。
封門村民風彪悍,這些巡邏的村民半匪半民,對大漢朝鎮府衙門的管束不以爲然。
面對曹大宗的突然到來,村民們心懷牴觸,對他的話並不信任,且雙方矛盾有一觸即發的架勢。
村民們兇悍非凡,鎮上差役各個不願出頭,曹大宗急得直抖,武少春則仗着有趙福生、蒯滿周在,並不怕事。
趙福生將所有一切看在眼裡,小丫頭想要動手,她拉住了小孩,突然喊住了武少春:
“少春。”
“大人。”
露出兇惡神態的武少春一聽趙福生喊自己的名字,頓時退了回來,應了一句。
“先別急着動手,有話好好說。”
趙福生笑着說了一句。
其中一個村民就道:
“大人?什麼大人?”
他正要罵罵咧咧,曹大宗找到機會插嘴:
“鎮魔司的大人!沒見識的狗東西。”
“鎮魔司?”
“鎮魔司!”
先前還凶神惡煞的村民一聽‘鎮魔司’三個字,頓時慫了,不約而同的後退了一步,都紛紛轉頭看向了那被稱爲林老八的男人。
“鎮魔司的大人?”林老八聽到‘鎮魔司’後,也收起了先前想要動手的心思,懷疑似的看了趙福生一眼,問了一聲。
大漢朝的百姓未必能知道州、郡、縣的鎮魔司當任令司是誰,但他們年年納稅,每年大半的稅收都流入鎮魔司的府庫內,對於鎮魔司的存在及地位自然是有清醒的認識。
“你姓林?”
趙福生沒有回答林老八的話,反倒詰問他。
這些村民眼神兇狠,並非純良的善男信女。
之所以她沒有一來就讓蒯滿周動手,純粹是因爲這些人目前是村民身份,而非山匪。
林老八猶豫了一下,低頭答道:
“是,大人……”
不知爲什麼,他莫名有些心慌,眼皮跳個不停,好似自己不好好回答問題,將會有大事發生。
“滿周,你大伯母孃家姓林,是封門村的人吧?”
趙福生打斷了林老八的話,只管低頭與蒯滿周說話。
小孩點了點頭。
其他村民不敢出聲。
‘鎮魔司’三個字一經曹大宗的口中說出,先前還氣焰囂張的村民頓時慫了,下意識後退了一步,不敢再像之前一樣包圍着幾人。
“蒯良村已故蒯舉民的大兒媳林氏就是封門村中人,她也姓林,跟你有什麼關係?”趙福生與蒯滿周說完話後,又看向了林老八。
此時林老八被她氣勢所懾,老實答道:
“我是有一位堂姑嫁進了蒯良村。”他說到這裡,面露懼惕交加的神情:
“可是大人,蒯良村不是出事了嗎?全村人都出事了——”
“那跟你沒有關係。”趙福生說道:
“你既然與林氏有關,那就算你走運。這是蒯良村的孩子,也是你堂姑父的侄女。”
林老八看向蒯滿周。
火光下,小孩依偎在趙福生身側,她一隻手牽着趙福生的手,另一隻手捏了一根不知從哪撿來的枯枝。
見他看向她,小丫頭不止不畏懼,反倒也好奇的打量着他看。
夜半三更,鎮上的曹大宗突然到來,帶來了幾個陌生人,且稱這幾人是鎮魔司的來使,還點名要找郭威。
蒯良村前些日子說是出了鬼案,整個村子幾乎死絕。
偏偏此時這位鎮魔司的貴客卻說那小孩就是唯一倖存者——林老八心中驚疑不定,總覺得今日的事情透着一股古怪。
但趙福生的平靜與鎮定給他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壓力,他常年與山中殺人不眨眼的土匪打交道,對於危險自有感知。 此時意識到不妙,林老八很快識時務的道:
“我堂姑夫家是有幾個兄弟,好像最小的蒯五是生了個女兒,很小時見過一面——”
蒯五臭名昭著,他確實對蒯滿周的存在有印象,不過長什麼模樣倒不記得了。
他說完這話後,又神情怪異的看了蒯滿週一眼,卻見這小孩不知何時已經將手裡的枝芽扔了,將目光轉向了別處。
林老八不知爲什麼,鬆了口氣。
“你既然有印象就行。”
趙福生也不與他多說廢話:
“我來是找郭威的,你們帶我去郭家,之後我有事要吩咐你們。”
村民們面面相覷,林老八躊躇片刻,應道:
“是。”
她沒有殺人立威,也沒有大聲喝斥,卻在開口之後將林老八鎮得服服貼貼,一場原本即將暴發的衝突須臾功夫消彌於無形。
曹大宗心中大石落地,小聲的拍了句馬屁:
“大人英明。”
這一會兒功夫間,見這邊事態平息,那些鎮上的差役這才厚着臉皮過來,裝模作樣的說了兩句,氣得曹大宗罵個不停。
林老八等人舉着火把在前面開路,武少春此時找到機會,不理解的問:
“大人何必對他們這麼客氣?”
他說道:
“這些人也不是什麼好東西,我看八成是與劫匪有勾結的,對大人又不尊敬,怎麼不讓——”
“少春。”
趙福生打斷了他的話:
“我不管他們其他時候還沒有另外的身份,但此時的他們是萬安縣治下的百姓,是繳納了稅賦的村民。”
武少春愣了一愣。
趙福生笑了笑:
“我們馭使厲鬼的力量,除了要用以約束厲鬼,防止鬼禍蔓延,也應該約束自身,不要放縱自己的殺意,淪爲被厲鬼借附的肉身,這樣與行屍走肉又有什麼區別?”
她看好武少春,也願意指點他幾句:
“我們是馭鬼,借用鬼的力量,仍是以人的思維行事,而非馭使鬼物後,想法、行爲逐漸與鬼同化,這樣就變成了鬼玷污人性。”
武少春明白了她話中的意思,當即有些不安:
“大人——”
“不過你的話也不全錯,有力量在手,面對一些情況可以忍,有些則不能忍。”趙福生說道:
“如果今夜這些人不是以村民的模樣現身,而是盜匪攔路,我自然不會留活口的。”
趙福生說到這裡,也意識到自己心態的轉變。
馭鬼之後她雖說有封神榜傍身,但仍難免受到厲鬼的影響。
從她重生之後,接連辦過不少鬼案,見過無數死在厲鬼手中的百姓,這使得她對於生死的邊界逐漸模糊,今夜與武少春說這樣的話,除了是在提醒他,也是在警示自身。
“我明白了,大人。”
武少春低頭認錯:
“是我考慮不周全,我會將大人的話牢記在心裡。”
趙福生點了下頭。
就在這時,林老八突然道:
“大人,郭矮子家到了!”
趙福生擡頭一看,見到一條田間小徑在衆人腳下蜿蜒向前,遠處十來丈開外是兩排屋舍,有一排稍高大,旁邊有幾間偏僻的半塌茅草屋。
林老八指着那草屋喊道:
“大人,那就是郭矮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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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話音一落,突然喊了一聲:
“郭矮子!郭矮子!”
“這個郭威在封門村沒有半點兒地位。”
武少春聽到這個外號,搖了搖頭,臉上露出鄙夷的神情。
他也生於鄉野,深知村民秉性,大多都是欺善怕惡的。
郭威本人有這樣一個難聽的外號,且當着衆人都這樣叫他,可見這郭威在村中受人欺凌。
林老八喊完之後,郭家沒有動靜,倒是那前頭的房舍突然有人拉開門。
一個老頭兒探頭出來,見到外頭這麼多人,頓時嚇了一跳,連忙‘砰’的一聲將大門關上。
林老八一見此景,頓時有些不快。
他與兩個村民大步過了田埂,突然用力去撞那木門:
“開門,開門!”
“家裡實在沒糧了,幾位大王,我家三兒也是——”
“張三叔,你胡說八道什麼,我是林老八,縣裡來了大人,說是要問郭家的事,你趕緊開門!”林老八喝了一聲。
其他兩個村民將門板拍得‘哐哐’作響,兩側泥沙不停掉落,那門板哪經得起這樣撞擊。
不多時,屋裡的老頭兒頂不住了,又聽林老八聲音熟悉,還自報了家門,當即顫顫巍巍重新將門打開。
待看到外頭果然站的是同村村民時,老頭兒不由長鬆了口氣:
“老八,還真是你,嚇死我了!”
“家裡還有哪些人在?”林老八問了一聲:
“曹四爺帶了縣裡的大人來了,有話要問你們呢。”
“曹四爺來了?這夜半三更的,有什麼話要問?我家沒人,我家三個兒子外出有事,家裡只有幾個婦孺孩子,求大人饒命——”
趙福生的目光越過這雙手作揖的老頭兒,從他身後看去,可以看到屋中此時有幾道人影隱藏在黑暗中。
數道驚疑未定的視線盯着外頭看。
有小孩的哭聲剛一響起,隨即便被捂住,現場人數不少,卻只能聽到火焰燃燒時的聲響。
這些人恐怕是擔憂朝廷抓拿壯丁。
趙福生想到這裡,隨即移開了視線。
她看了忐忑不安的老頭兒一眼,向曹大宗及跟上來的幾個差役吩咐道:
“將他一起帶上,我們去郭家看看。”
幾個差役聽了她這話,大步上前將老頭兒架起。
張家的老頭聽她這樣一說,頓時失去了哀嚎的力氣,任人架住,整個人癱軟在地,被拖着前行。
郭家就在張家的旁邊。
正如曹大宗先前在馬車上所說,張家的院牆修得不小,幾乎將郭威的大門光線阻絕。
兩家之間僅留了一條可供一人雙臂半張前行的小道,地面溼漉漉的,全是爛泥。
這裡常年不見陽光,形成了一條陰溝,散發出黴腐以及人畜排泄物混合發酵後的氣味。
郭家的大門緊抵着,但有人站在門後,隔着門縫往外看。
衆人聽到了屋裡傳來的緊張喘息聲,曹大宗喊了一聲:
“郭威,開門,是我,曹老四。”
他喊完之後,屋裡並沒有人迴應。
“郭矮子,曹四爺來了,縣裡來人了!”林老八也喊了一聲。
趙福生聽着這些人吵吵嚷嚷,她沒有出聲。
在這些混合的臭氣中,她隱約聞到了一股特殊的氣味。
蒯滿周拉了拉她的手,仰頭小聲的說了句:
“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