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福生就接話道:
“這個中間人就是郭威?”
曹大宗跪坐着點頭:
“他家幾代清白,膽小懦弱,家裡又窮,很是適合。”
“期間孔老爺想派人直接傳喚他,但請示過龐大人後,龐大人說不適合——”
龐知縣與趙福生相處了一段時間,對她爲人性格也很清楚。
之所以想要在黃崗、封門二村招攬人手,趙福生本來的目的是爲了扶持兩個村莊,是爲了使這兩個村的人更加好過。
本來是好事一樁,但如果強行徵召人,那本意就變了。
因此龐知縣思索了一番,盤算着這件事情是打破村子與鎮上府衙僵持的契機,因此決意由縣府衙門出錢,僱傭郭威。
三百錢不算多,但對於窮苦人家來說也不算少了。
“但刁民仍然不肯,後面孔老爺其實貼了他半吊錢,他最終才應允的。”曹大宗挪了挪腳,偷偷看了趙福生一眼。
一吊錢約一千文,半吊錢就相當於五百文,加上縣府衙門支出的三百文。
爲了僱傭這個郭威,相當於萬安縣一共支出了八百文錢。
趙福生突然長嘆了一口氣。
大漢朝的這些百姓愚昧且無知,貧窮又短視,對於未來茫然不知所措。
朝綱的混亂、厲鬼橫行、苛捐雜稅使得他們防備心極重,要想改變現狀是困難重重。
她辦鬼案時可以橫衝直撞,有些事情膽敢先衝撞着莽幹了再說,但面對這樣的局面,卻頗有種束手束腳之感。
曹大宗被她這一聲嘆息嚇住,還以爲自己說錯了話,嘴脣瞬間失去了血色。
“大人,我……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不是。”趙福生搖了搖頭,忍住心中的情緒:
“你接着說。”
“是。”
曹大宗有些焦慮,但卻不敢多問,只好又道:
“給了錢後,他家說是用錢還了一部分外債,又買了些東西,之後差役也私下探訪,說是郭威確實走訪了一些村戶——”
從曹大宗的話聽來,郭威確實算是老實。
他拿了官府的‘賞錢’後,也一直在辦事,但最終突然不幹,想必是事出有因了。
“有人上他家門威脅了?”
“據探子回報,是有人去過他家。”曹大宗猶豫了一下,才又繼續說道:
“是個名叫李大齙子的村民。”
趙福生點了點頭,示意他又接着往下說。
“這李大齙子比郭威年輕些,十分矮瘦,但唯獨門牙很長,人家叫他李大齙子,據說此人與黃崗村的山窩中一個匪頭早年曾稱兄道弟過,有人說他也是土匪窩的探頭先鋒。”
曹大宗說到這裡,又去偷偷看趙福生,卻沒料到眼皮剛一擡,便正好與她目光對上。
她年紀不大,但不知爲何目光清幽,兩人目光相碰,曹大宗頓時嚇得一低頭,心臟劇烈跳動。
“那看來封門村的匪窩確實已經得到消息了。”
趙福生笑了笑,說道。
不過她並沒有因此而惱怒。
封門村這樣大,官府的動作也不小,招攬青壯一事已經持續一段時間了,山裡的匪盜與村民有千絲萬縷的瓜葛,得到消息也不奇怪。
郭威與官府合作,又拿了錢還債、買糧,都不是小動作,引來匪盜上門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所以匪盜拿他家裡人下手了?”趙福生問。
曹大宗就謹慎道:
“孔老爺也是這樣說的。”
這公差雖說年邁,但卻不愧是公門中人,說話頗有些機鋒。
若是一般沒什麼心眼兒的少年人,說不準真被他這樣一句話忽悠過去了。
但趙福生心思深沉,聽他這樣一說,不由心中一動:
“孔老爺也是這樣說的?”她反問了一聲,曹大宗心中一慌,隨即在心中再三思悟,覺得自己沒有說錯話,便忐忑點頭:
“是、是的,孔老爺也說,興許是匪盜要挾他,逼他跟官府斷絕往來……”
趙福生打斷他的話:
“我不聽孔老爺說,我想聽你說。”
“我——我說?”曹大宗一臉不知所措,伸手反指自己,惶恐道:
“大人想聽我說什麼?”
“你覺得匪徒拿他家裡人下手了嗎?”趙福生直言問道。
曹大宗一下癱坐在後腳掌上,瑟瑟發抖:
“大人饒命。”
“問個問題而已,哪有什麼饒不饒命的?”趙福生淡淡的道,武少春也喝斥:
“大人問你話,你只管答就是了。”
“我怕說錯了話,惹怒大人,我年老昏聵——”曹大宗目光躲閃,趙福生一聽這話就笑了:
“年老昏聵,無法辦差了?”
“那不是。”
曹大宗頓時急了,‘噌’地坐起身來。
趙福生冷冷望着他。
曹大宗怯生生的低頭,最終垂頭喪氣道:
“我如果言語無狀,大人還請多寬恕。”
“是我讓你說的,自然沒有你的錯處。”趙福生平心靜氣道:
“再者說,你講你的,信不信則在於我,跟你沒有關係。”
她這樣一說,曹大宗頓時心中那口氣鬆了大半,忙就道:
“其實,其實我覺得,李大齙子確實可能與匪徒有些不乾不淨的,他上郭家的門,搞不好也確實是去威脅郭威的——”
說到這裡,曹大宗連忙提高了些音量,又強調道:
“我只是說可能啊,只是可能。”
趙福生沒有理他,只是再問:“後來呢?後來發生了什麼事?”
曹大宗是公門中人。雖說趙福生不排除鎮上的差役有與匪盜勾結,相互共享消息的可能,但平時小打小鬧也就算了,這件事情涉及鎮魔司,龐知縣格外重視,下頭的鎮長孔佑德就是想要鑽空子也不可能找這個時候。
他派出來與縣中送信的公差,至少在這一點上應該是清白的。
曹大宗如果與匪盜無關,他此時說這話,定然不是憑空捏造,而應該是有根據的。
最大的可能就是李大齙子去了郭威家,但最終發生了什麼事,導致他的事情沒有辦好——可最後卻陰陽差錯的仍將這事兒攪黃了。
曹大宗就讚道:
“大人真是明察秋毫。”
他拍了句馬屁,接着才說道:
“這李大齙子去了不久,就氣沖沖的走了。郭威當時慌張追出來,想要哀求攔人,但最終沒攔住。”
說完,他又道:
“這一切是我親眼目睹的,沒有錯。”
李大齙子出入郭威家的事瞞不過四方耳目,鎮上差役知道了,鎮長孔佑德自然也知道。
他擔憂郭威出事,壞了縣中安排,愁得幾宿睡不着,想要調遣鎮上的差役去郭家守伏。
可是與匪盜打交道這種事誰敢做?
這些村匪早成氣候,殺人如麻,手段兇殘,官府的差役哪裡敢與這樣的悍匪打交道?
再者說大漢朝年年稅賦,朝廷收錢積極,但分到差役手裡的卻不多。
尤其是今年龐知縣才催促各村鎮交了稅務,縣治下的村鎮財政空空,許多差役幾個月沒發薪晌了,窮得叮鐺響,誰又肯在這個時候去爲官府賣命呢?
孔佑德思來想去這事兒不好辦,最終索性硬着頭皮讓人將郭威的情況報到縣衙,讓龐知縣自己頭疼。
這些內情龐知縣作爲混跡官場多年的人,未必心中不清楚。
但他想要辦好趙福生交待的事,將萬安縣內政管理好,使趙福生辦鬼案無後顧之憂,因此心裡雖說對長條鎮的事十分不滿,但卻並沒有在此時算賬,而是準備先將這一關過了再說。
哪知他剛一提及這事兒,趙福生就聽出門道,並主動提出要前往封門村解決鬼禍。
這樣一來,事情變得即複雜又簡單了。
複雜在於本來是萬安縣的政務事,不歸鎮魔司管,但趙福生一插手,頓時小事也變大事;
而簡單則在於,趙福生馭使的是厲鬼的力量,以鬼的力量處理匪患,那是殺雞用牛刀——幸虧趙福生此時狀態算是穩定,辦了幾樁大案,都沒有出現厲鬼復甦的徵兆,且隨行又有蒯滿周,龐知縣纔沒有竭力阻止她,當然他也阻止不住。
反正趙福生這一行就算解決不了麻煩,也不可能有什麼危險,龐知縣便索性安慰自己:就當趙大人出城冬遊了。
趙福生眯了下眼睛,將蒯滿周交給她的幾枚銅拿在手中把玩,思索着這件事的前因後果,並將龐、孔二人雙方沒有告知她的一些內情俱都猜了個七七八八。
“孔佑德沒人可用,鎮上差役非兵丁,也不可能圍守郭家,防備匪賊來襲。”
她說完,曹大宗就連連點頭:
“是是是,大人說得是,實在是人手不夠用。”
“但是不能防守,卻可以監視。”趙福生轉了兩下麻繩,幾枚銅錢撞擊得‘叮鐺’作響,她看着曹大宗:
“這個應該是一天十二個時辰不能斷的。”
曹大宗應道:
“一直盯着,輪班接手,沒敢鬆眼。”
“之後匪盜來過嗎?”趙福生問。
“沒有,遠遠有人來探過,看到了幾張‘熟面孔’,但見到了我們,只是冷笑,沒有動手。”曹大宗想起當時的情景,也有些恐慌,擦了把額頭的冷汗,搖了搖頭。
這些匪盜兇殘冷血,但雙方彼此都有顧忌,因此還沒有徹底撕破臉。
村鎮的人還不知道萬安縣已經被朝廷拋棄,大戶人家大量遷走,匪徒們擔憂屠殺官府會引來朝廷派兵鎮壓,因此還在觀望階段。
“之後郭家有人失蹤了?”趙福生說到這裡,曹大宗猶豫了:
“……”
這一次趙福生沒有催促他,他自己思索半晌,最終答道:
“反正幾天後,郭威自己來衙門,推脫了這樁差事,說是辦不了。”
說完,他看向趙福生:
“他說他的妻子失蹤了。”
“妻子失蹤?”趙福生皺了下眉頭。
曹大宗點頭。
“當時孔老爺大怒,說這刁民出爾反爾,要拿他進監獄,但他當時抱個孩子,眼圈漆黑,像是幾天沒睡好過了,不像是說假話的。”他說道。
“後面搜查他家沒有?”趙福生又問。
“搜了,他家只有土房三間,舊竈一個,傢俱都沒有像樣的,確實除了父子兩人之外,沒有其他人了。”曹大宗回話。
趙福生聽到這裡,卻覺得不對頭:
“什麼?兩個人?”趙福生有些奇怪的道:
“我記得龐知縣提到過,郭家原本共有四口人。”
“大人好記性。”曹大宗拍了句馬屁:
“郭威的老孃早去世了,他老子與他跟婆娘同住,兩人生了三個孩子,但前頭兩個沒養活,如今剩了個小的,纔剛四歲——”
說到這裡,曹大宗搖了搖頭:
“前幾日時,他抱來鎮上,我看那小子瘦得跟灰耗子似的,皮包骨頭,恐怕也難熬過這個冬。”
他說到這裡,又似是意識到這個話題與郭威反悔無關,深怕趙福生惱怒,連忙就拐回正題:
“我們當時去他家中搜拿時,才發現除了他媳婦不在,他爹也不見影蹤。”
“是不是公媳不合,二人大打出手,鬧出禍事,其中一人躲了?”
趙福生率先從普通案件的路子去考慮,猜測着。
“也、也許有這個可能——”
曹大宗硬着頭皮答道。
他說話時目光閃躲,不敢看趙福生的眼睛,這表情分明就是心虛——也就是說,他此時說的話並不誠心,只是虛假的恭維罷了。
趙福生隨即領悟:
“看來郭家這幾日沒有人進出。”
曹大宗一見自己的小心思被點破,趙福生沒有尷尬,他反倒有些不知所措,只能陪着笑點頭:
“大人英明。”
“少拍馬屁。”
趙福生說道:
“郭家進出入門的地方都看住了嗎?有地道沒有?”
這老頭兒與她說了一會兒話,見她說話態度尋常,雖說位高權重,但並沒有擺架子捏官腔,也沒有動輒喝怒,心中膽氣漸漸也盛了一些。
此時聽聞她這樣一問,他頓時明白趙福生話中之意,連忙就道:
“都看住了。郭家只有兩間爛房,門前正對別人家的房子,與他大門之間僅有一條巷道,房屋通後山,背面是草坡,都一早讓人守住了。”
曹大宗說道:
“而他家本來位處低窪,屋子靠坡潮溼得很,沒有挖什麼進出口的地洞。事發之後,孔老爺也疑心他是不是家宅不合,家裡翁媳打架,致使其中一方出事。”
但後面孔佑德讓人走訪封門村,村民都說郭威人老實懦弱,其妻膽小內向,與公公關係和睦,沒有發生過吵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