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知縣還在心中想着趙福生所說的話,冷不妨聽她問起縣裡可用人手,不由一個激靈,連忙回道:
“大人,如今人手不夠用。”
他一臉爲難之色:
“以往也鬧過匪患,往些年的解決方法,是縣府向縣中士紳大戶們借家丁人手。”
大漢朝除了鬼禍橫行之外,兵匪之亂也是此時致使民不聊生的罪魁禍首。
許多當地豪強會遭遇兵匪禍害,爲了護家,一些士紳、門閥便會自己出錢僱傭打手看家護院。
以前萬安縣也是如此。
到了剿匪時節,知縣便請當地士紳、土著率先繳納一筆剿匪的資金,隨後再向百姓也徵收‘保護費’。
錢一到手,便用以向士紳、土著租借家丁、護院繳匪。
這些人浩浩蕩蕩出發,到了封門村當地陣仗擺開,吃喝鬧騰一段時間,起到了震懾作用便走。
最後留下滿地瘡痍,真正的禍患卻並沒有根除,而是留下來變成陳疾,化成壓在貧苦百姓身上的一座大山,令他們逐漸痛苦到麻木。
趙福生一開始提出從封門村、黃崗村僱傭壯丁的時候並沒有真正的考慮過要在短時間內解決這些匪患,她以鎮魔司令司的身份去思考,首先考慮到的是鬼禍。
可此時與龐知縣提起郭威,卻因此談論到了匪禍,心中不由生出一股無名火。
戾氣從她心中生出,化爲一種想要見血的殺戮衝動。
厲鬼受到這種負面力量的吸引,化爲她腳下的陰影,蠢蠢欲動。
她心緒起伏,眉宇間帶着陰鷙,起身來回的走動。
一旁本來玩着手指陰影的蒯滿周似是感應到了什麼,倏地轉過了身來。
小孩受到影響更重,她的手指間不知何時夾了一朵已經完全盛放的鬼花,眼瞳的黑色擴散,將整個眼眶全部佔據,身上鬼氣森然。
先前還豔陽高照,此時陰雲襲來,屋檐下被陰影擋住,鎮魔司內的溫度瞬間降低了許多。
趙福生識海里響起封神榜提示:宿主的氣息與厲鬼相融合,鬼物即將復甦,是否消耗20功德值鎮壓?
是!
趙福生深吸了一口氣,識海內功德值被扣除。
片刻之間,她身上的陰森詭厲感消失,腳底下蠕動的陰影中,有不甘的怨毒意識如潮水似的褪去,被封神榜牢牢的壓制。
屋檐下的陽光重新照入,廳堂內的寒氣散除。
本來鬼氣騰騰的小孩眨了眨大大的雙眼,臉上露出迷茫且不知所措的神色。
蒯滿周眼裡的黑氣散開,一雙眼睛落到了趙福生身上,盯着她看了半晌,似是在這片刻間,她的情緒在這片刻間已經緩和。
小孩打了個大大的哈欠,略微泛黃的長髮垂落下來。
小丫頭將手裡的花瓣一葉葉撕開,鬼花化爲黑氣散開,她重新趴回桌面上又玩起了手指頭,似是對趙福生、龐知縣的對話不感半分興趣。
龐知縣還不知道先前危機一閃而過。
他只隱約覺得先前那一刻有些冷,老知縣打了個噴嚏,心中揣測:興許是入秋後天氣轉涼的緣故,近幾日他見天氣好,出門時少穿了件衣服。
老知縣搓了搓胳膊,接着先前的話題道:“但萬安縣去年出了事後,許多有能耐的人早搬走了。”
於維德等人之所以沒有走,是因爲家中實力不夠,一時片刻沒有找到合適的去處。
“如今雖說萬安縣還有一些人,但是豢養的家丁僕從不夠,大人如果是想要剿匪——”
龐知縣正躊躇着要如何解決這樁事時,趙福生搖了搖頭:
“不借家僕。”
她的話令龐知縣頓時怔住:
“不借家僕?”
“這幾十年前,萬安縣各大豪強富戶養的僕從可與這些匪徒交過手?”
趙福生笑了一聲,問了龐知縣一句。
她這話一下將龐知縣難住。
“我、我,不瞞大人,我來萬安縣的時間不夠久,確實沒有親眼見過——”龐知縣吱吱唔唔的答。
“——不過以往府衙記錄中,也有過幾次圍困的時候。”
“殺了多少匪徒?”
趙福生問完,又擺了擺手:
“算了,這些記錄作不得數。”
萬安縣的情況比她想像的還要糟,這些形式化的記錄未必靠得住。
記錄的殺匪人數興許可能會成爲歷任官員的履歷,使其任期滿好升職調走,至於這些數字是不是真的,亦或是不是匪徒,而是殺良冒功,都是未知之數。
趙福生皺了下眉頭,忍下心中的厭惡,說道:“這次郭威家人失蹤是個好機會——”
“……”龐知縣不明白她話中意思,正待要問,卻見一旁正玩着手指的蒯滿周突然轉頭:
“我也要去。”
這孩子自蒯良村鬼案加入鎮魔司後,一直沉默寡言,只時常像是個小尾巴一樣跟在趙福生左右。
龐知縣從一開始的畏她、懼她,到後來已經習慣了小丫頭影子般的存在感了,此時冷不妨聽到她說話,一時反應不過來:
“蒯小大人要去哪——”
他話音未落,就聽趙福生道:
“我準備親自去一趟封門村走一走,看看這個地方究竟如何。”她意有所指:
“43年前曾發生過鬼案,卻沒有斷絕了村莊的傳承,又飽受匪患之苦——”
她笑了笑:
“我倒要看看,郭威的家人是不是真的落入山匪草寇之手!”
趙福生說完這話,龐知縣一下怔住。
好半晌後,他終於後知後覺的意識到趙福生說了什麼,隨即大驚失色:
“大人要去封門村?”
“不錯。”
趙福生下了決心,此時頓時覺得心中舒服了許多。
她來回踱了兩步重新坐回椅子上,端起已經溫涼的茶盅輕抿了一口:
“封門村我早想去了,曾經發生過鬼案,蒯良村鬼案時,莊四娘子的大嫂也是封門村人。”
趙福生說到這裡,看了小孩一眼。
當日蒯良村鬼案發生後,她被纏在鬼夢中,曾與蒯家幾媳婦‘對話’。
如果鬼夢之中,這些厲鬼殘存的關於生前的記憶碎片屬實,那麼蒯家幾個兒媳在世時,對蒯滿周愛護有加。
而蒯大娘子出身於封門村中,此時蒯滿周聽到大伯母的孃家出事,想要同行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小丫頭馭鬼的情況特殊,莊四娘子死後與蒯良村的人相互壓制,蒯滿周作爲馭鬼者受厲鬼的影響並沒有其他馭鬼的人那麼嚴重。
但她沒有失控,不代表沒有危險。
趙福生一直都將她約束在身邊,暗地裡觀察着她。 此時她願意跟在自己身邊前往封門村,於情於理趙福生都沒有拒絕的理由。
這邊一大一小做決定很快,龐知縣還沒反應過來,二人已經商議好了。
“可是大人,這、這樣的小事,哪用大人出手?”
龐知縣有些不知所措:
“不過匪患罷了,郭威家人失蹤也未必與匪有關,怎麼勞煩大人親自去呢?”
“由我們去最適合。”
趙福生淡淡的笑了一聲,眼中殺機展露。
“我們沒有錢請上州兵卒,窮人也有窮人的剿匪法——”她說完,看着蒯滿周笑:
“滿周說是不是?”
“嗯!”
小丫頭用力的點頭。
龐知縣還想說話,趙福生擺了擺手:
“我已經決定了。”
從辦完蒯良村鬼案後,萬安縣平靜了將近兩個月的時間——趙福生猜測,這種縣內暫時的平靜,應該是與鎮魔司的匾額拼湊有一定的作用。
“反正我們這一去快則兩三天,慢則五六天,很快就會回來的。”
趙福生說這話並非吹牛。
她與蒯滿週二人都馭使了災級的鬼物,兩個馭鬼者聯手,她又有功德值在身,就是封門村的事再棘手,趙福生也有信心很快將事件解決。
“這一段時間縣裡的政務你幫我管住,鎮魔司的事有老張在,暫時也不會出差錯。”
張傳世馭使了大凶之物,且他後背還有趙福生打下的烙印,只要縣中不出大鬼案,以張傳世如今手裡的力量,一般的詭異事件他能壓制住。
令她在意的,反倒是紙人張的存在。
此人詭譎難測,且行爲怪異——
她想到這裡,又叮囑龐知縣:
“到時如果有你拿不準的事,你去夫子廟,請劉義真出手。”
劉義真也有對付厲鬼的本事在身,他也屬於鎮魔司的一員,如果期間發生了什麼大事,他也應該會幫把手。
她交待得如此細緻,龐知縣縱使心中還想勸她,但也知道她決定的事無可更改,便忐忑不安的點頭。
“事不宜遲,你現在去找範必死替我打點行裝,我與滿周馬上就走。”
龐知縣硬着頭皮點頭。
“大人,”他不敢耽擱,即刻就要去找範必死,但在臨出門前,卻似是想起了什麼:
“這一趟行程不如讓府衙安排兩個人手同大人一路。”
他怕趙福生拒絕,連忙說道:
“一個是封門村替郭威報信的人,也是那村鎮上的差使,一個則是近來負責往返兩地的差役,他熟路。”
趙福生曾說過,鎮魔司辦案,儘量不牽涉無辜的雜役,使用人手方面以令使爲主。
但她決定去封門村不是爲了鬼案,而是想要鎮壓當地的匪患,這件事情與縣府相關,因此龐知縣說完後,趙福生並沒有拒絕,只是點了點頭。
龐知縣鬆了口氣,出門去了。
不多時,他就尋到了此時正在處理府衙雜務的範必死,將趙福生的交待跟他說了。
趙福生本來以爲範必死會先來尋自己,卻沒料到武少春搶先了一步。
“龐知縣說,大人要去封門村?”
他進了偏廳先行了個禮,接着直接將來意問出。
“對。”趙福生點了下頭。
她看武少春神情有些急,心中隱隱猜到他進來見自己的緣故,不由開門見山:
“你也想去?”
“是的,大人。”
武少春見自己的想法被她點破,索性承認:
“封門村我也去過,那附近一帶我也較熟,可以替大人引路。”他說道:
“我想跟大人同行,多辦案子——”
“你既然過來,龐知縣應該也和你說了,封門村43年前雖說發生過鬼案,但我此次過去,卻是臨時起意,不是爲了鬼案而去的。”趙福生回他道。
武少春十分堅持:
“龐知縣說了,大人是爲了匪患纔去,我跟在大人身邊有個照應,能幫忙我就幫忙,不能幫忙我就自己躲,絕不給大人添麻煩。”
反正此次前去封門村趙福生是準備依靠厲鬼力量簡單、直接、粗暴的解決麻煩,有她和蒯滿周在,武少春也很難惹出麻煩。
她點了點頭:
“既然是這樣,那你去收拾一下,稍後一起上車。”
武少春見她應了,不由喜出望外,一拍胸口:
“我沒什麼準備的,直接就可以走。”
趙福生倒不像他這樣灑脫,她還有事要做。
封門村除了是蒯大媳婦的出生地,且與黃崗村的人往來甚密引起她的注意外,龐知縣的話也讓她聽進了心中。
43年前,封門村曾經出現過鬼案。
她打發了武少春去門前等候,自己則起身前往鎮魔司擱置卷宗、檔案之處。
廂房中原本有雜役在灑掃,看到她與蒯滿周進來時,那幾個雜役連忙低頭收拾了桶與抹布等迅速退走,留兩人在廂房中。
趙福生自重生以來,在鎮魔司的時間大部分都是在這間檔案室中度過。
她時常翻閱卷宗,從以往的令司主事們記錄的鬼案裡豐富自己關於對鬼物及這個世界的認知,爭取將來在辦鬼案的過程中可以獲得更多的生機。
範必死慣會察言觀色,因此鎮魔司的檔案室是最先被改造整理的。
經歷了小半年的時間,此時的檔案室與當初趙福生第一次踏入時截然不同。
廂房被擴大了一半有餘,書架全都是重新更換過。
每排架子前根據大漢朝的年、月擺放卷宗。
“43年前——”
趙福生自言自語,繞過數排卷宗,很快找到了標記有《大漢203年錄》的架子。
這一年發生的鬼案不多,卷宗僅只有三張。
她定了定神,隨手將一卷卷宗抽了下來,拿在手中。
“福生,43年前有事情發生嗎?”
小孩的聲音從半空中傳來。
趙福生沒有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