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面看來是蒯五導致的夫妻離心,莊四娘子與外鄉人私通進而令村子出現了枉殺人命。
但細究之下,蒯五的變化因父親之死而生,蒯懷德的噁心下流則因爲家貧無力娶妻導致心生惡意扭曲。
蒯六叔最後爲平民憤而生私刑則因爲他內疚之後無底限偏幫蒯五一家導致……
而追溯悲劇的源頭,則在於莊四娘子一家獅子大開口,要高額彩禮。
這一筆錢到了莊四娘子父母手中,卻並沒有用以揮霍,而是大部分則用於稅收及家中兒子娶妻——所有問題的根源又在於朝廷重稅、環境催逼,民生艱難求生存。
只是百姓無法撼動朝廷,這種壓迫便層層下放,致使在縣中產生嚴格的等級制:村老壓制村民、丈夫壓制妻子、父母管制子女,最終形成悲劇。
“我聽少春提起過一個村落,黃崗村。”
趙福生看着龐知縣:
“黃崗村有走貨的傳統,時常僱傭附近少壯村民,聽起來像是也與不法營生相勾結。”
龐知縣的神情一愣,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我也聽說了一些。”
古建生不知道黃崗村的存在,但是他對趙福生口中的‘不法營生’也大概有些瞭解。
這些事是萬安縣的內務,他並不吭聲。
“他們村子後頭像是有不少老墳,村民時常挖出一些老物件,有時要送到其他地方去賣。”
縣裡對於這樣的情況也有所耳聞,龐知縣有些頭疼道:
“不瞞大人說,趙大人在世時,也考慮過黃崗村的問題,感覺他們這樣做,總有一天會釀出大禍。”
趙啓明身爲馭鬼者二代,本身是有一定的見識與眼光的,可惜此人短命。
“只是沒等到他騰出手解決黃崗村的問題,鎮魔司就出了事。”龐知縣道:
“他們村子附近有很多土匪山寨,我們縣人手不足,供養不出兵丁,解決不了這些匪患,便只有依靠這些村落自行組織民兵抵抗匪亂。”
村子一旦組建了民兵後,朝廷很難讓他們撤離,時間一長,便再難約束這些村子。
而這些組建了村民兵丁的村子時間一長形成宗族,便像蒯良村一樣,會有村裡私自組織的規則,出現濫用私刑的情況。
相較之下,蒯良村的蒯六叔已經算是奉公守法的良民。
趙福生笑了笑,更加清楚的認識到自己接收了怎樣一個爛攤子。
不過她比趙啓明幸運,她有封神榜在身,隨着一個個鬼案的了結,開啓了封神榜的神位與地獄後,她逐漸擁有了自己的資本,對於辦鬼案有了一定的底氣。
只要她活着,這些村中問題便有緩解的可能。
“那等糧食到縣後,招聘人手的事便優先以黃崗村附近的村落徵民夫入伍。”
趙福生目光閃了閃,說了一句。
如今鬼案發生後,一旦死了人,封神榜會扣除大量功德值,趙福生儘量想從源頭事關關注鬼案,減少自己的損失。
黃崗村危險性不小,她叮囑龐知縣要多注意。
龐知縣眼睛一亮,點頭應是。
“對了,大人。”說完了黃崗村的事後,龐知縣突然想起了一個事:
“我前幾日聽範令使說鎮魔司內差一個賬房先生。”
龐知縣說道:
“我族中有個堂弟,很有才學,早年曾從名師,曾舉孝廉任過通州縣令,但當地遭遇了鬼禍,出了大案,後被問責。”
他看着趙福生:
“之後他一直閒賦在家,沒有再入仕,但他爲人很有能力,上個月中我曾寫信給他,請他來萬安縣,算算時間,如今他應該收到了信件,恐怕在來時的路上了。”
趙福生聽聞這話,頓時大喜。
萬安縣此時可不是什麼福地。
龐知縣願意招攬親人來這裡,顯然是信任她的能力。
這會兒就算是龐知縣有意討好自己,並往鎮魔司塞人,趙福生也十分歡喜。
她欣然答應:
“這就太好了,如今府衙之中人手不足,鄭河又送來了這些錢財,正好需要人打理。”
範必死雖說有些能力,但他畢竟不是專門處理這些雜務的人,更何況趙福生對他們兄弟的身世來歷還很好奇,不準備讓這兩兄弟被繁瑣的雜務纏身。
如果龐知縣招攬來的堂弟當初主管過一縣事務,打理一個鎮魔司內務自然不在話下。
“只是不知道你的這位堂弟願不願意來。”
龐知縣聽她這樣一說,心中也很是開心。
“他從小與我親近,很聽我的話,再加上他經歷上次鬼案後,嚇破了膽子,不敢再出京,如今大人洪福齊天,馭鬼有方,他收到我的信件,定會願意前來。”龐知縣十分篤定的道。
趙福生點了點頭,便不再說這個話題,而是說起另一件正事:
“對了,我還有一個事,要你去辦。”
“大人請說。”
龐知縣一聽她有事吩咐,頓時坐直身體。
趙福生擺了擺手,示意他不用如此嚴肅,接着才道:
“這一次蒯良村鬼案中,雖說大鬼案了結,但是因爲村中情況複雜,因此漏走了一個厲鬼——”
“它生前是蒯良村中人,也是此次鬼案中復甦的大鬼莊四娘子的丈夫,人稱蒯五,死後——”
趙福生正在提起‘噁心鬼’,就在這時,突然外頭有人喊了一聲:
“嘿,你這小孩怎麼爬這麼高——”
那人話音一落,趙福生轉頭一看,只見偏廳的大門入口處擺了一排屏風,而入口上方則以木頭雕刻出鏤空的門框。
門框上此時一個小孩手足大張,如同一隻巨大的蜘蛛抓握着鏤空的木料倒趴在上面。
她的一頭黑髮下垂,眼睛透過門框的縫隙盯着偏廳內看。
冷不妨轉頭一看,簡直要嚇死個人。
鎮魔司中可沒有其他孩子,除了此次隨她一起回來的蒯滿周還能有誰?
她轉頭去看的同時,古建生、龐知縣也看到了蒯滿周的身影。
古建生這會兒已經知道蒯滿周也是一個馭鬼者,見到這小丫頭就心生畏懼,想起自己先前在莊家村時不知死活提她,更是後怕不已。
而龐知縣不明就裡,說道:
“這小孩怎麼爬這麼高,快下來。”
趙福生沉着臉起身,繞出屏風向她伸手:
“滿周,下來!”
外頭的人也在喊。
蒯滿周的頭髮此時無風自動。
無數黑氣從她的身體之中逸出,化爲細細的絲線,纏住這些木框縫隙,吊着她嬌小的身體下垂。
這模樣簡直詭異。
蒯滿周整個人像是一個提線木偶,先前還在外頭喝斥的人見到這一幕,頓時嚇得險些發出尖叫,連忙退了出去。
小丫頭順利落入趙福生懷中,喊了一聲:
“福生。”
龐知縣先前在內裡端坐,隔着屏風沒看到蒯滿周施展厲鬼力量的情景。
他無知者無畏,聽到蒯滿周直呼趙福生大名,頓時有些不滿:
“這孩子沒有規矩,要叫大人。”“娘。”蒯滿周換了個稱呼,趙福生忍無可忍,將她往外一拋:
“別亂喊。”
“福生。”蒯滿周乖乖換稱呼。
龐知縣有些看不下去,想要教訓這個任性的娃子,古建生心生憐憫,按住了這位老知縣:
“龐大人,就由她吧。”
“可是——”龐知縣有些不服,趙福生也搖頭:
“隨便她叫什麼,名字只是一個代號,就是給人叫的。”
蒯滿周擠挨着她,順勢靠到她身邊,與她擠一張椅子。
“你想聽關於噁心鬼的事?”
趙福生偏頭問她,小丫頭點了點頭。
“你聽就聽吧。”趙福生也不拒絕,龐知縣面色怪異,總覺得她對於這次鬼案的這位唯一倖存者寬容得有些詭異。
“這一次蒯村鬼案中,蒯五死後厲鬼復甦,成爲了噁心鬼,已經逃出了。”
趙福生說到這裡,蒯滿周的表情沒變,仍是冷冷呆呆,但是她細小的手指卻已經在扣抓桌子,顯然此時小孩的內心頗爲煩悶。
“我現在要你立即發佈公文,讓人留意這個鬼物的存在,若有線索,一經查實,舉報的人有獎勵。”
她話音一落,龐知縣臉上露出一種茫然不知所措的神情。
他爲官數年,以往也跟鎮魔司打過交道,與大漢朝萬千庶民相比,也算是有一定見識之輩。
在龐知縣認知中,遇到鬼案,大多數令司若能將其驅趕,就已經算是天選之子。
可趙福生上位後,每次辦鬼案,不是分解厲鬼,就是封印、鎮壓,將鬼案辦得十分漂亮,隱患也徹底解決。
如今這位大人竟然像是進化了,還主動提出要通緝厲鬼。
“大人的意思是、是、是要通緝鬼物嗎?”
龐知縣還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想,爲求謹慎,他多問了一句。
“是。”
趙福生點頭。
她想起這次因噁心鬼逃脫束縛,導致鬼案了結後她還被扣除了1000功德值,心中就有些恨得牙癢癢的。
“我在鬼村中與它打過交道,這個厲鬼應該剩了一張鬼皮,鬼皮接觸人類後,便會覆蓋人身。”
趙福生將自己與噁心鬼交手的情景說出,並提出一些自己根據鬼案經過及封神榜提示後對此鬼的特徵看法:
“鬼皮將人覆蓋後,便會吃幹人的血肉,使人不知不覺間死去。我猜測遭噁心鬼附體後,人會一定的變化。”
“會性情大變,外表會變得邋遢——”
她想起噁心鬼當時打出的一個嗝,臭得武少春、範無救二人別開了頭,又補充:
“興許身上還會有惡臭氣息。”
龐知縣誠惶誠恐,將她的話牢牢記在心裡。
“不過我目前不知道怎麼樣的人會觸發噁心鬼殺人法則,但我認爲可以召來五里店屯的人,從蒯五生前相交往過的人查起。”
厲鬼殺人,一般會優先殺自己的血親,或是臨死前與之有過交集的人(不是因爲親近,而是因爲與鬼生前有過交集的人最易觸發厲鬼殺人法則),這是趙福生自己的歸納總結。
龐知縣點了點頭。
“除此之外,醉酒的、打妻子的,亦或是有傳聞纏身的人婦都要一一關注。”
趙福生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
“如果家中死了父親的人,也要注意。”
這排查範圍已經很大了,龐知縣仍應了一聲。
相較於工作量的巨大,他更擔憂鬼物殺人。
“大人,如果查出來了——”
趙福生還沒說話,蒯滿周突然道:
“我去。”
“你?!”龐知縣瞪大了眼。
趙福生點了點頭:
“到時我如果沒空,滿周去也行,她也是馭鬼者。”
說完,她看龐知縣似是受了暴擊,整個人如遭雷轟,呆坐原地,又說道:
“這一次蒯良村鬼案之所以了結,是因爲滿周馭使了她的孃親,也就是莊四娘子。”
“……”
龐知縣此時才知道剛剛古建生好意按住自己的原因,他沒料到眼前的蒯滿周也是馭鬼者,自己之前竟然大聲的喝斥她……
想到這裡,龐知縣幾乎惶恐不安,難以安穩的坐在椅子上,不敢直視蒯滿周的眼睛。
他這會兒開始後悔自己事關沒有詳細瞭解此次莊、蒯兩村鬼案前因後果,否則怎麼也不可能犯了這樣嚴重的錯誤,竟在不知不覺間險些得罪了馭鬼者。
興許是趙福生情緒穩定,使得他差點兒忘了馭鬼者的難纏與陰森。
細看之下,蒯滿周眼神陰冷,膚色慘白,雖說是小孩,可臉上卻不見半分小孩的天真,而是帶着一種讓人不寒而慄的陰冷。
“對了,滿周既然要留在鎮魔司,也要照鎮魔司的規矩,龐大人替我將她領去範大哥那邊,讓她先在魂命冊上登記。”
趙福生吩咐着。
“……我、我?”
龐知縣一聽這個任務,頓時覺得椅子上彷彿裝了顆釘子。
他挪了兩下屁股,恨不能立即逃離:
“大、大人,我可能——不如我叫師爺——”
“沒事的。”
趙福生搖了搖頭,伸手摸了摸蒯滿周的腦袋:
“滿周是個乖孩子,不會亂來的,要聽這位爺爺的話——”
她看着蒯滿周,語氣溫和,但眼神平靜,暗含警告。
蒯滿周仰頭看她,小孩的眼睛黑白分明。
可細看之下,仍能看到她眼底遊移的黑線,那種黑中透出一種不正常的詭異。
小丫頭突然偏了下腦袋,趁着眼底的黑氣佔據眼白的時候閉上了眼睛。
趙福生的舉動、話語似是突然觸動了她內心深處的一些記憶,讓她做出了反應,本能佔據了鬼性,她伸出一雙細瘦的胳膊,攔腰抱住了趙福生,將臉貼在她肚腹處,依戀的蹭了蹭。
娘,我會聽話的。
她心中想着。
卻不敢睜開眼睛去看,害怕種種耐心的叮囑,溫柔的撫慰都只是一場鏡中花,水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