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福生問話時,目光轉向了四周。
這是一家破舊的農家屋子,比她去過的狗頭村武大敬家、蒯六叔家更破舊數倍。
廚房與廳堂的正廳是連在一起的,角落是堆滿了柴禾的竈臺,一旁是上了年頭吃飯的桌子,及擺在桌邊的數根長凳。
傢俱雖說老舊,且凳子也修補過,可擦拭得很乾淨,可見這戶人家的人勤勞,在生活力所能及的範圍內並不是馬虎了事的性情。
但值得趙福生注意的,則是掛在牆壁上的火把。
蒯家人沒有點燈。
這個念頭一涌入趙福生的腦海,她突然意識到,蒯六叔家裡也沒有燈。
但趙福生先前並沒有意識到光照不足,那是因爲當時打着火把的村民舉着火把進了屋子。
從蒯六叔家出來後,因天黑路不好走,蒯長順倒了回去,提過一盞精緻的銅燈出來。
據他所說:莊四娘子厲鬼復甦後,村子中的燈便都無法點亮了,只有從宗祠中取出來的燈才能點亮。
這是一個重要的線索!
趙福生一心二用,心中分析着:莊四娘子厲鬼復甦後,蒯良村陷入永夜,村中燈具無法點亮;以往能自由進入的蒯氏宗祠無法進入;偏偏只有從蒯氏宗祠內取出的燈能正常使用;莊四娘子的女兒消失無蹤,村民遺失了關於她的記憶,包括她自己,甚至想不起來這個莊四娘子女兒的名字。
對了,還有那長滿了黃泉河畔的詭異紅花。(在黃泉底下時,莊四娘子所化的厲鬼對這花有特殊執着,張傳世當時手舉鬼花在河底揮動時,誘使厲鬼現形。)
趙福生心中正想着事,蒯家四個媳婦則是聽到她提起封門村後,紛紛露出笑意:
“我知道——”
擁有共同的話題能很快拉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
蒯大媳婦聽她說起封門村的舊事,頓時咧開嘴角笑了。
她嘴脣十分乾燥,脣間細密的裂縫夾帶着黑色的血痂,這會兒一笑將血痂崩裂,血絲順着嘴脣滲入牙齒之間,將齒縫染紅:
“嫁的還是我的遠房表兄,當年我也吃了酒的。”
“當時聽說莊四娘子一家也去了,你看到沒有?”趙福生收斂內心的念頭,專心套蒯大媳婦的話。
林氏一聽‘莊四娘子’幾個字,頓時笑意一收,眼神又變得有些防備,她嘴脣動了動,猶豫半晌後,搖了搖頭:
“不記得了。”
她這話很有意思。
不是說‘沒有看到’或是‘看到了’,而是說‘不記得了’,這是變相抵抗趙福生的問話,但實則她的態度又證明她確實當年是看到莊四娘子一家了。
但趙福生並沒有糾結於這個問題不放,她笑了笑:
“莊老七說,當年那杯喜酒,莊家村好多人去了,他大伯一家也去了,中間兩夫妻還打罵女兒了。”
“……”林氏咬住了嘴脣,撕扯脣上死皮,想要說話,但最終仍是沉默。
“你嫁進蒯良村多久了?”趙福生似是隨意提到莊四娘子,並沒有執着於在關於她的話題上打轉。
林氏鬆了口氣,答道:
“二十一年了。”
“二十一年?”
趙福生聽到這個回答,有些意外:
“你今年多大了?”
“回大人的話,今年剛好四十。”
四十?!趙福生盯着她蒼老的面容看,她外表看起來最少六十以上了。
趙福生點了點頭,看着她笑道:
“四十歲準備辦酒宴不?”
她一句話頓時將幾個女人逗笑了,蒯大媳婦也跟着笑:
“大人說笑了,女人辦什麼生辰?”
一旁蒯二媳婦道:
“大嫂也不能這麼說,如果是活到一百歲,那是人瑞,是老壽星了,到時滿銀替你張羅。”
“如果有那麼一天就太好了——”蒯大媳婦道。
趙福生見她們笑,也跟着笑:
“你既然嫁進蒯良村二十一年,跟你公婆相處的時間是最長的,你覺得你公婆好相處嗎?”
她是鎮魔司的大人。
雖說蒯家幾個媳婦不明白令司、令使的區別,但知道趙福生身份特殊,就連村中地位最高的蒯六叔也要小心侍候着。
她是爲了莊四娘子之死而來,幾人既怕她問起莊四娘子的事,又怕她問起村中私刑,擔憂自己說錯了話。
可這會兒她既不說莊四娘子,反倒問起林氏生平,這令林氏有些摸不着頭腦,卻隱隱鬆了口氣,覺得今日這場談話興許沒她想像的那麼難熬過。
“我公婆是附近十里八鄉最好的公婆了。”
蒯大媳婦點頭:
“幾個媳婦中,我是最先嫁進來的,大人也知道我嫁進來二十一年了,可我入門之後,一連好幾年都沒有懷孕,孃家裡父母私下都催問過好多回了,我公婆一句話沒說。”
她回憶過往,那張愁苦的臉上僵硬的神情逐漸融化,木然的眼珠提起公婆時,漸漸有了神韻:
“有一年走親戚,我公婆、孃家一些親戚、左鄰右舍都在,當時跟我孃家不合的一個死對頭也在,那婆娘嘴臭脾氣刻薄,最是喜歡挑事,故意當着衆人的面問起我生育之事。”
這件事情對林氏來說印象深極了。
她那會兒成婚數年不孕,孃家給了她極大壓力,私下父母給她求過好多符,讓她燒了混香灰喝。
一些土方偏方,只要有人說,她便去做,但肚子一直都沒有動靜,深怕丈夫公婆嫌棄。
但公婆從來不說,也不準丈夫說。
丈夫但凡表現出一點不滿,不用她辯解,公婆就先喝斥了。
因爲公婆的存在,兩夫妻沒有嫌隙,日子過得好極了。
那一年走親戚,有個人故意當衆提起她無孕之事,林氏當時尷尬極了,被衆人問到,又羞又愧又慌,恨不能找個地縫鑽下去。
關鍵時刻,是婆婆出面替她擋住了。
當時婆婆潑辣的對那婦人潑口大罵,直罵得那女人面色漲紅,掩面而走。
“自那以後,再沒人敢當面打趣我,而在我成婚四五年後,我這肚子才終於有了動靜,生下了我家滿銀,大人應該也見過了,就是剛剛進來那小子。”
提起自己的兒子,蒯大媳婦臉上滿是驕傲之色,一掃先前的麻木。
“看起來挺機靈的。”趙福生讚道。
蒯大媳婦一聽自己的兒子被人表揚,頓時露出一種壓抑的得色。
她既想笑,但女人內斂的天性卻又讓她在兒子被表揚時有種不知所措的神情,下意識的竟想否認,搖了搖頭:
“他還小呢。”
趙福生沒有在這個問題上多打轉,而是嘆道:
“聽起來你婆婆人真挺好的。”
其他幾個兒媳也點頭:
“我婆婆真好。”
“聽說莊四娘子嫁進來一年多後,你們婆婆就去世了,是這樣的嗎?”趙福生問。
興許是中間說了幾句家常,幾個女人緊繃的心絃放鬆了許多。 此時再提起莊四娘子時,蒯大媳婦也不像先前一樣防備了,而是點了點頭:
“是的,大人。”
“我聽六叔提起過莊、蒯兩家結親的過往,莊四娘子嫁進你家之後,你婆婆恨她嗎?”趙福生不動聲色的增加了提起‘莊四娘子’存在的次數,幾個女人逐漸失去了防備。
蒯大媳婦猶豫半晌,最後搖了搖頭:
“不恨,我婆婆對她很滿意的。”
“她跟你婆婆之間有矛盾嗎?”趙福生說完,又多說了兩句:
“我聽六叔說,雙方因婚前彩禮的問題鬧得不大愉快,你公公因此而身死,蒯五自此性情大變,她會不會恨你婆婆?”
“沒有的。”蒯大媳婦搖了兩下腦袋,說道:
“其實她滿孝順的。”
‘唉。’
她無聲的嘆了口氣:
“我婆婆勞累過度,身體本來就不太好,公公去世後,她更是傷心,到了後來的一年多,幾乎躺牀不起,那會兒四娘子是拿她親孃看待的,天天湯水侍候她。”
她的話引起其他幾個妯娌的沉默,隔了一會兒,坐在她身旁的二兒媳也道:
“我娘那會腿腳無力,大小便都癱在牀上,四娘每日早晚侍候她梳洗,給她擦身,翻動身體,不嫌髒和累。”
“我們那會兒家裡有活兒,又有孩子,照顧婆婆的責任主要在四娘子身上。”坐在中間的一個面色愁苦的婦人也補了一句。
最年輕的那個婦人接話道:
“有時我們不好意思,四娘子便反而安慰我們,說大家都是一家人,不要計較那麼多。”
“她說婆婆人好,她很敬重喜愛婆婆,願意像侍候母親一樣照顧她呢。”蒯大媳婦也感慨道。
趙福生將所有關於此次鬼案所得知的線索在腦海裡交叉比對。
莊老七提到過蒯良村的一切,以及蒯六叔說過蒯五一家兒媳關係和睦,此時從蒯大媳婦等人所說的話中得到交相驗證。
也就是說,就算是有蒯舉明之死在前,蒯家的親密關係並沒有受到影響,唯獨蒯五性情大變。
之後變故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莊四娘子與人私通嗎?
“後來呢?”
趙福生隨口問了一句。
“我婆婆臨終前,擔憂老五不成器,又怕四娘子吃苦,讓我們多照顧她呢。”
蒯大媳婦有些傷感的道。
“誰又想到,後面事情會變成那個樣子?”蒯二媳婦也嘆了一聲。
她話一說完,坐在她身旁的蒯三媳婦十分警惕的伸肘撞了她一下,蒯二媳婦立即警醒,露出後悔的神情,掩飾似的伸手撩了幾下頭髮,十分不安的樣子。
幾人自以爲行動隱秘,但趙福生卻將四人動靜看在眼裡。
她微微笑了笑,裝作沒聽到蒯二媳婦的嘆息,再問她們:
“我聽長順說,蒯老五行事作派令人不恥,是不是這樣子的?”
經歷先前蒯二媳婦失言一事,四人再度齊心合力,聽了這話,蒯大媳婦搖頭道:
“大人說的哪裡話?蒯五年紀小,不懂事,有時只是孩子氣了而已。”
趙福生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蒯大媳婦不明白自己說錯了什麼話,但莫名又覺得在趙福生目光注視下有些心虛。
這四個女人感情堅固。
莊四娘子與人私通破壞了她們家媳婦的名譽,因此受到幾人排擠。
四人齊心合力,她這樣問下去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得想辦法使這幾人形成的整體聯盟破解。
趙福生眼珠一轉,計上心頭。
她目光落到坐在中間的一個女人身上。
從座位來看,這個女人應該是蒯三娘子。
她問道:“你是蒯三媳婦嗎?”
那女人被她看得十分不安,頻頻去撩頭髮,聽她問話下意識就想起身,因爲起得太急,裙襬甚至帶倒了小凳子,幸虧一旁蒯四媳婦替她將凳子扶穩。
“是、是的,大人。”
“幾年前,蒯五是不是支使你兒子,偷過你織的布匹啊?”趙福生笑眯眯的問。
這句話一下將蒯三媳婦的回憶引回到數年前,她的臉上露出明顯不快的神情。
“有、有嗎?我不記得這個事了——”
但是蒯氏共同的利益驅使下,她強行忍下了自己的不滿,裝傻似的搖了搖頭。
趙福生不以爲然,再接再厲:
“聽說是爲了用布換酒喝,唉,這年頭稅收重,織匹布不容易吧?”
“……”蒯三媳婦拳頭捏了捏,像是想要點頭,又畏懼一旁的三個妯娌,沒有吱聲。
其他三人也有些尷尬,各自坐立不安的樣子。
趙福生饒有興致的看着這四個女人神情各異,又道:
“且蒯五如果饞酒,自己偷東西就算,怎麼能支使小孩子?簡直教壞孩子。”
“誰說不是——”
蒯三媳婦下意識的點頭。
突破口一打開,後面的事情就好辦了。
“到底咋回事,說給我聽聽呢?”趙福生誘哄道。
蒯三媳婦本來就是強撐,聽到這裡終於忍不住了,吐槽道:
“大人有所不知,老五確實不成樣子。照朝廷規則,每年稅收之中,我家每年要交絹兩丈、棉三丈、麻五斤。”
跟蒯長順的情況一樣,在幸福、美滿的表象下,蒯氏這個大家庭中也隱藏着不少隱形的問題。
蒯三媳婦心中積怨已久,無人問起時,她便隱忍它、忽視它,等到有人提起時,她便再顧不上整體的平和,發泄內心的積鬱:
“我家每年挺困難的,我跟我男人一年從頭幹到尾,早上天不亮起身,晚上夜深人靜了才睡,攢點家底不容易,有時家裡人睡了,我還得織布匹以交稅,否則便得出銀子。”
她的話引起了其他幾人共鳴,蒯大媳婦也道:
“哪有那麼多銀子?我們心疼男人,便得自己幹唄。”
“熬到現在,熬壞了眼睛。”
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道。
蒯三媳婦見此情景,心中一鬆。
“我每天干到晚上,家裡人洗臉泡腳休息時,我就坐在旁邊搓麻,大家各自睡了,我收拾倒了水後還得織布,熬了幾個月,織了兩匹布,結果——”她說到憤怒處,聲音猛地提高:
“老五趁我們外出幹活,哄着我家滿根將這布偷了,說是去換酒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