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老四回想過往,真情流露。
冷不妨一嚎之下,將原本心絃緊繃的張傳世嚇得險些滾倒下馬車。
他頓時罵罵咧咧。
趙福生的心也隨着苟老四的這一聲悲愴大喊高高提起,她再三叮囑苟老四不要露出端倪,但人的情緒難以自制,尤其是與莊老七提起年幼時,觸景生情,苟老四初時得知莊老七已死的恐懼,隨着回憶頓時悲慟之情席捲他的內心。
人有悲歡喜怒,情緒到達極致時,哪裡是人能控制得住的。
“唉。”
她無聲的嘆了口氣,已經握緊了半廢的鬼臂,做好了莊老七一旦厲鬼復甦,便立即搶先將他踹下馬車,並有可能面臨一場惡仗的心理準備。
馬車上人人自危,幾人大氣不敢喘。
就連苟老四自己嚎完都有些後悔,淚珠掛在眼角。
可出乎衆人意料的,是莊老七並沒有厲鬼復甦。
不知是他死亡後,對於人類的情感覺知下降,還是因爲其他原因,他靜靜的坐了半晌,一動沒有動。
莊老七這片刻的沉默顯得格外的漫長。
但隨着他的沉默,他背後破開的大洞反倒像是得到了某種神秘力量的修補。
後背處如開閘的水流瞬間被人堵上,那像小股溪泉般順着他脊椎往下流淌的黑水頓時細小了一半,換成細慢的‘滴——答’聲。
“還是老表記憶好。”
許久之後,莊老七打破了沉默,說了一句話。
他的語氣之中竟然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輕鬆之感,雖說衆人看不到他的臉,卻能感覺得到他此時心情不像剛剛一樣的惡劣,那種縈繞着他的陰冷、怨毒之情瞬間散彌了大半。
“是啊,那一年我們八歲,我堂姐——我堂姐幾歲啊?十歲嗎?十一歲?我記不得了——”
他搖了搖腦袋,又像是重新陷入了苦惱裡。
“莊老七,你八歲那一年,表姨婆嫁女兒時,發生了什麼事?”趙福生一看莊老七又有即將失控的趨勢,不由提高音量,喊了他一聲。
“哦哦哦,表姨婆嫁女兒,表姨婆嫁女兒——”
莊老七被趙福生一喝,很快又回過神,他這一次想了一會兒,沒有再被打斷思維,而是說起了十幾年前的往事:
“我表姨婆的女兒嫁的是封門村的富戶,他家祖輩是行腳的,曾幫黃崗村的人走過好多次貨,家底很是豐厚,據說除了每年繳了稅後,還能攢下一些銀子。”
“黃崗村?”
武少春聽到這裡,驚呼出聲。
趙福生與範、武二人相互對望了一眼,眼中露出一絲怪異之色。
今日莊、苟兩表兄鬧事之前,鎮魔司幾人在府衙之中閒聊,正好談到武少春過往,他提起自己曾替黃崗村跑過貨。
沒料到雙方倒也有緣,竟能都與這個村子先後有過瓜葛。
不過武少春說過,黃崗村中的走貨可不是什麼正規路子,而是撈偏門,可能涉及一些不光彩的過程。
她定了定神,又聽莊老七說道:
“當時光是聘禮,就給了二兩銀子。”
要知道這個時候大多數人家庭貧困,聘禮拿得出來一些像樣的禮物,加幾百錢,就已經很是拿得出手的。
趙福生也怔愣了一下。
“真的很大一筆錢啊大人。”莊老七道。
“我知道!”趙福生嚴肅的點頭:
“我爹孃當日賣我,也才五枚銅板而已。”
“……”
範無救當頭中了一棒。
他本來對於這一趟蒯良村之行又怕又慌,與莊老七共處一輛馬車也感覺十分不安。
聽他們閒聊也是提心吊膽,卻沒料到說着說着,話題一下落到自己身上。
提起關於當日買賣趙福生的事,他根本不敢開腔,縮了兩下肩膀,儘量將自己的存在感降低,目光閃爍着,一臉尷尬的神色。
苟老四的眼珠憋在眼眶中,不知是該後怕還是尷尬,總覺得趙福生這話一說完後,他身邊坐着的範無救表情有些不大對勁兒。
莊老七沒有想那麼多,他彷彿已經不再關注人類之間的彎彎繞繞,而是沉浸進回憶中:
“我表姨婆收了這麼一大筆錢,很是歡喜,她的幾個兒子成婚聘禮有了着落,面上也感覺很是有光,便邀請附近鄉親去吃喜酒。”
她拿了幾百錢出來買豬置菜,辦得很是熱鬧,搞了幾十桌流水席。
“這跟莊四娘子家有什麼關係?”
趙福生裝作沒看到範無救的表情,聽到此處,便問了莊老七一聲。
“我大伯也要去。”
他說道:
“那一天熱鬧極了,我大伯孃一大早就在給我小堂弟梳頭,又催其他堂兄、堂姐收拾東西,要他們打扮體面,不要給家裡丟人。”
他們兩家比鄰而居,隔壁的動靜莊老七聽得一清二楚。
大伯母喝斥四女兒趕緊給弟弟拿褲子、取鞋,小堂妹似是摔了一跤在哭,大伯母憤怒的喝斥女兒趕緊將妹妹抱起。
衆人都收拾妥當,時間已經不算很早了,迎親的隊伍傳來的嗩吶聲都遠遠傳來。
莊家村的人慌里慌張要出門,大伯母抱着兒子,招呼女兒,大伯父雙手背在身後,兩家人在門口相遇。
就在這時,一直忙着給家裡人做事,照顧弟弟、妹妹的莊四娘子這才急匆匆的從屋裡跑了出來:
“來了來了。”
她一面扎辮子,一面還踩着一隻鞋跳。
全家人誰都收拾好了,就她還沒有收整利落。
肉身已死,莊老七的記憶早就混沌不堪,可不知爲什麼,再回憶起多年前的那一樁過往時,他的腦海裡卻清晰的浮現出關於莊四娘子當時的形象。
她穿的是上頭兩個姐姐穿過的衣服,而那衣服最初是大伯母的,一再改小之後傳給女兒們。
到了莊四娘子手上,已經是好幾手的舊衣,破爛不堪了。
相比起兩個姐姐接到衣服時,她年紀更小,身材更瘦,衣裳套在她身上大得驚人,空蕩蕩的,打滿了補丁,配合上她滿頭還沒梳理好的頭髮,看起來像是個討飯的小孩似的。
當時莊老七的大伯就皺起了眉,一臉意外的問:
“你也要去?”
他無意中一句話,頓時令年幼的莊四娘子僵立原地。
她穿着灰舊打補丁的衣裳,手還在挽着辮子。
相較於其他兄弟姐妹,她顯得十分不起眼,甚至肩膀內扣,還有些畏畏縮縮,父親的眼神彷彿剔骨的刀,將她的自尊片片割去。
大伯孃不耐煩的看着女兒,有些嫌她丟人現眼:
“四娘不去吧。”
她轉頭往四周看了看,看到不遠處的莊老七一家人。
妯娌牽着年幼的莊老七的手,他是家中父母疼愛的幺子,今日這樣出門打牙祭的事自然是不會落下他的。
而莊老七上頭還有幾個姐姐,除了出嫁的兩個姐姐外,另有兩個女兒留在家中,只帶了一女兩兒。 相比之下,大伯一家幾乎全家出動,人數多了些。
大伯母心中默算了一下人數,感到有些尷尬,又瞪了一眼女兒,嫌她有些不懂事:
“留下來,家裡喂的兩隻雞,總要有人照看的。”
莊四娘子眼裡的光彩迅速暗淡了下去,她幾乎是瞬間嘴脣失去了血色。
在莊老七的回憶中,彷彿所有的色彩隨着時光的流逝消失。
留在他記憶中的畫面,僅剩了黑、白、灰三色,堂姐當時可憐兮兮的模樣彷彿在這樣的色調下顯出幾分陰森可怖之感。
可是年幼莊四娘子眼中那晶瑩欲滴的淚珠卻在這樣的陰暗背景下顯得格外的醒目,最終化爲血淚,繼而顏色逐漸變黑,將整幅回憶畫面吞噬。
“我、我想去——”
面對老孃的話,莊四娘子怯生生的迴應。
“你這孩子——”
大伯母不耐煩的舉起手,想給她一個大嘴巴子。
莊四娘子歪頭聳肩想躲又不敢躲的樣子,大伯父不耐煩的看了這對母女一眼,道:
“算了吧,我給你一個煮雞蛋,你不去。”
煮雞蛋可是好東西,不止是女兒們不配吃,就是連大伯也不捨得吃,是要攢了送到鎮上趁趕集賣的。
“我不要。”
莊四娘子將捏好的辮子鬆開,哭哭啼啼:
“爹,我也想去。”
“你——”
大伯父想打人,莊四娘子求救似的將目光轉頭往莊老七一家看來。
莊老七不知爲什麼,覺得堂姐可憐,便搖了搖父親的手,他爹見此情景,連忙幫忙說話:
“大哥、大嫂,算了算了,打什麼孩子,四娘這娃平時乖巧聽話,她去就去了,一個孩子,能吃多少東西?”
“真是不懂事。”大伯孃嫌棄的道:
“別人要去她也要去。”
“去吧去吧,真是喪門星,吃死你!”
伯父也罵。
一家人罵罵咧咧的出行,莊四娘子想要一家出門的興奮變成了委屈,一路上情緒都很低沉。
“說要去的是你,帶了你去又做出這副喪氣的鬼樣子。”大伯孃罵罵咧咧。
莊四娘子揹着弟弟,不敢還嘴,但淚盈於睫。
兩家人到了莊老七姨婆家,衆人見他們來了這麼多人,臉上露出鄙夷的神情。
席桌頗爲豐盛,桌上有村裡人很少見到的葷腥。
大家平日肚子裡沒什麼油水,此時吃得滿嘴流油,唯獨大伯一家氣鼓鼓的。
大伯母在席桌上逢人便吐槽女兒,莊四娘子目光呆滯,開始想出門的興奮,到了後來變成沉默。
她端着碗喂弟弟,滿桌的飯菜她食不下咽,幾乎沒怎麼動筷子。
一家人離開前,有人對他們指指點點,嘲笑大伯一家:窮瘋了,來打秋風的。
大伯面上掛不住,回去罵大伯孃不會教孩子,兩夫妻打了一架。
大伯母氣不過,又怨恨女兒丟人現眼,都是她吵着要同行,才使人嘲笑他們家人多貪嘴。
那一次,莊四娘子被狠狠教訓了一頓。
吃了這一次教訓後,她更加溫順內斂,此後美名遠揚,成爲了附近十里八鄉賢惠的女子,人人都想要求娶她,最後被蒯良村的蒯五娶了回去。
……
趙福生若有所思。
這是莊四娘子短暫一生中微不足道的一個童年時期的縮影,但透過莊老七的隻言片語,她彷彿可以想像得到這個鬧得蒯良村不得安寧的復甦厲鬼在生時的樣子。
她突然想要嘆氣。
“唉——”不止是想嘆氣,趙福生是真正的嘆氣出聲了。
“大人怎麼了?”
武少春聽到她嘆氣,連忙問了一聲。
“我只是替她可惜。”趙福生淡淡的道。
她的話中充滿了憐憫。
範無救怔了一怔。趙福生的這種憐憫之意十分純粹,不帶功利,也沒有高高在上的同情,她彷彿真心嘆息這樣一個女子的死亡,爲莊四娘子感到可惜。
“大人,她可是鬼。”他不着痕跡的提醒。
“我心裡很清楚。”趙福生說道:
“我對她感到很可惜,可這並不影響我要將她收服,亦或是分解。”
她這一刻的話語內容其實是很割裂的,帶着悲憫與殘忍相併。
範無救一時之間語塞,他有些難以理解趙福生的情感,但不妨礙他內心受到某種力量的衝擊。
“其實我原本是一點都不相信因果報應,天道輪迴的。”趙福生搖了搖頭:
“我覺得那只是一種安撫自己的話語。可是狗頭村、蒯良村的事卻又讓我有了不同的感悟。”
“什麼感悟,大人?”她提到了狗頭村,武少春便難掩好奇。
至今狗頭村的事件仍是他心中的傷,他險些在這樁案件中死亡,也在這樁鬼案裡失去了他的母親。
曾經熟悉的村民也大量死去,活下來的僅有少許。
“少春,你恨狗頭村的替身鬼嗎?”趙福生問。
“當然!”
武少春毫不猶豫的答道。
趕車的張傳世本來還在罵罵咧咧,聽到這話,也想起狗頭村經歷的種種,也跟着咬牙切齒的罵:
“我也恨。”
“案件完成後,你來了鎮魔司,範大哥他們應該告訴過你狗頭村案件的始末,厲鬼來歷。”趙福生看着武少春。
他毫不猶豫的點頭:
“是。”
武少春雖說經歷過狗頭村鬼案,但他是個純粹的新人,且這次鬼案對他來說開始得沒頭沒腦,結尾卻如惡夢初醒,他對鬼案始末只瞭解了個大概,是到了鎮魔司後,二範告訴他時,他才瞭解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