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安縣裡,趙福生已經歇息了一個月之久。
此時已經九月初七,天氣不再炎熱,反倒帶着一種秋高氣爽的舒適感覺。
這是趙福生自重生大漢朝以來,過得最悠閒舒適的時候。
在這一個月時間裡,隔壁的寶知縣當初衆士紳們答應捐獻的那些金子已經陸陸續續的運過來了。
有了錢之後,萬安縣修路、重建鋪面的工作都在有條不紊的進行中。
當日答應了她要舉家搬入萬安縣的徐雅臣及另外四位鄉紳、富商已經將一部分產業送來,近來正在相看房舍。
經歷了太平歲月的普通百姓也短暫的克服了恐懼,逐漸走出家門。
因鎮魔司近來修葺房舍,僱傭了大量人手的緣故,甚至有一些貨郎壯着膽子挑擔進入寶鼎路,試圖叫賣一些貨路。
府衙門口前逐漸多了幾分生氣。
趙福生坐在府衙之中,龐知縣、師爺及範必死兄弟、張傳世等人都圍坐在她的身邊。
除了這幾人外,還有當日狗頭村中倖存的武少春也在。
他當日在替身鬼案中受了重傷,後得趙福生將他收錄入鎮魔司而僥倖未死,養了半個月的傷,待傷勢穩定後,被武安鎮派人送入縣中,正式歸入鎮魔司屬役之內。
經歷了替身鬼案後,他親眼目睹母親之死,自己又九死一生,武少春變得沉默了許多,進入萬安縣鎮魔司小半個月,極少說話,大多數時候就是安靜的跟在趙福生身邊。
大廳內,龐知縣喜滋滋的道:
“上次大人說的方法妙極,這一次萬安縣的鬼陵大案後,縣衙共設雜役崗三十,每人每月七十文錢,如今這些人一叫便到,還省去了以前臨時有事再匆忙找人的不便。”
趙福生點了點頭。
她眼角餘光落到安靜站在她身後的武少春身上。
從他進入萬安縣鎮魔司起,武少春就一直是這模樣,他孃的死對他打擊很大。
雖說在狗頭村鬼案中死裡逃生,但替身鬼仍在他身上留下了可怕的印痕。
武少春身上大半皮膚被剝落,此時恢復後形成疤痕,令他模樣不復以往的清秀,他又沉默寡言,府衙中許多雜役都有些怕他,這使他顯得更加孤僻了。
“少春,你說一個人一年收入840文錢,如果是你,你幹不幹?”
她有意引武少春說話,武少春一聽她發問,毫不猶豫:
“大人讓我幹,我就幹!”
好小子!張傳世不着痕跡的以眼神瞪了武少春一眼,一隻手拖着凳子往前挪了一步,忙不迭的道:
“大人讓我幹,我也去幹。”
無論是狗頭村鬼案還是鬼陵失控,都將這老頭兒的貪生怕死展現得淋漓盡致。
他又懶又怕死,趙福生不相信他要幹,但她並沒有揭穿張傳世,而是笑道:“我說的不是我吩咐,而是一年給你840文的薪俸,你們幹不幹?”
“那不幹。”
張傳世的腦袋搖得像撥浪鼓般,屈起指頭算:
“一年累死累活才840文錢,不幹、不幹,我以前開着棺材鋪子,一年能掙幾百兩銀子——”
“幾百兩?”
趙福生有些意外的坐直起身,看了這老頭兒一眼。
隨後她似是想到了什麼,又重新靠回椅子上:
“賺的是黑心錢。”
“那哪能呢……”
張傳世有些心虛的道。
他顯然也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與趙福生打交道。
如果不是那一次他大意,繼而被趙福生抓到把柄拉入鎮魔司,此時還不知道多逍遙自在。
“呵呵呵。”
趙福生笑了一聲,沒有理睬他,回頭又看向武少春:
“少春幹不幹?”
武少春想了想,“如果狗頭村沒有鬧鬼,我要幹——”
“我娘前兩年就在說,我爹死得早,沒怎麼給我留下錢。”
他提起母親時,臉色微變,那麻木的眼神逐漸變了,露出幾分痛苦之色:
“她在生時,時常打聽附近村落的姑娘,又在詢問彩禮錢。”
那會兒武少春娘十分節約,是村中出了名的摳門,村裡誰家扔點爛菜葉子她都要撿。
別人有時看不上她,火起來了還要發生口角。
“我知道她辛苦,早年不懂事跟人去跑過貨,被我娘知道了拿大棒打我,說這不是正經營生,被朝廷抓到是要砍頭的——”
二範一臉冷淡。
張傳世也對武少春的悲苦不以爲然。
在這樣的世道中,每個人都過得不容易,除了要面臨鬼禍,還有可能面臨生活中各種各樣的麻煩。
武少春本來話不太多,提到死於厲鬼之手的母親纔多說了幾句,這會兒見衆人不感興趣,他識趣的住嘴。
正想背過身去眨下眼睛,忍住傷感時,卻聽趙福生道:
“黃崗村?”
她的話令武少春怔了一怔,連想要眨出眼睛中的淚水的動作都頓住了,有些意外的問:
“大人怎麼知道?”
“你提過兩遍。”
趙福生看着他有些驚訝的臉,說道:
“我當時就想問你去黃崗村做的什麼營生,但後來時機不對。”
再加上替身鬼作祟,她的記憶認知一再被重置,便遺忘了再問。
而後面想起來時,鬼案破解,武少春重傷,趙福生又一直忙碌,便沒有機會再提。
武少春來到縣鎮魔司後,趙福生看得出來他心中鬱鬱不樂,也沒有主動說過狗頭村的事,如今他自己提起,她順勢就問:
“你去黃崗村做的是什麼買賣?”
她這樣一問,頓時將武少春的傷心都打散。
他露出幾分尷尬與慌亂之色,下意識的看了一旁坐着的龐知縣一眼。
“大人不是在問收入嗎……”他嘀嘀咕咕的道。
‘噗嗤。’
張傳世忍不住笑。
趙福生笑眯眯的看他:“反正都是閒聊,我想到哪裡就問到哪裡,工作的事稍後再聊,你跟我說說黃崗村走貨。”
“好吧。”
武少春無奈的點頭。
經歷這一打岔,他心中的悲慟被打消大半。黃崗村的事對他來說不大光彩,是殺頭的買賣,但他如今加入了鎮魔司,縣裡的龐知縣也是鎮魔司的座上客,這樁過往就是說了出來,龐知縣最多喝斥他一頓,不可能將他捉去砍頭。
這樣一想,武少春頓生膽氣,說道:
“大人,黃崗村背後有一座荒山,據說幾十年前有一場大暴雨,山裡出現了泥石流,村裡不少房舍被淹,在救人挖家產的時候,有人挖到了金銀珠寶,說是從山上被衝下來的。”
一說到錢財,衆人都來了興致。
武少春又道:
“村裡人後來便顧不得搶險救人,都一窩蜂的鑽入叢林中,發現山中有很多老墳,不知道是哪一年埋的,這些墳中有不少陪葬品,因此黃崗村的人時常鑽入山野中去挖墳。”
而大漢朝明令禁止掘人祖墳,一旦被抓到,從重處罰。
黃崗村的人乾的是犯禁的事,挖了墳中的陪葬物後,還得想辦法脫手,將這些不能見光的死物變賣成金錢。
因此便有了走貨的說法。
村中的人挖到值錢的寶貝,得想辦法運到其他地方去,賣給有錢人,換成錢財。
但這世道艱難,到處都是土匪。
這些土匪幾乎都是走投無路的窮兇極惡之徒組成,盤據在山林之中,平日劫道山下百姓與過路行人,成爲大漢朝各州縣除了鬼禍之外一大禍害。
黃崗村當年山後出現大量老墳的事雖說村中人極力隱瞞,可村子裡的人有錢,難免會露財,如此一來便會引來有心人的窺探。
所以黃崗村的人出外行走時,都會成羣結隊。
尤其是出貨的時候,更是要僱傭大量的村民好手,這樣行走才安全。
“我看我娘以前總擔憂我娶妻一事,年少無知的時候也曾走過幾回貨,後被我娘打了回來。”
黃崗村的人犯的是大罪。
除了盜墓之外,同時還有私下走貨,這些銀子來路不明,又避了各地衙門的稅,被抓到必死無疑。
“其實我娘多慮了,她就是不打我,我幹完那兩次也不準備再跟。”
武少春回想過往,表情有些怏怏的。
龐知縣聽到這種營生,表情有些尷尬。
他是讀書人,性情之中自有清高一面,雖說知道鎮魔司的人大多屬於污合之衆,但聽到武少春當面提起這種勾當,仍有些不屑。
卻又礙於趙福生的身份,一直在強行忍耐。
“爲什麼?”趙福生倒是沒有因爲武少春的舉動而輕視,她好奇的問:
“是錢不夠嗎?”
這種過往不登大雅之堂。
武少春之所以當衆說出,純粹是因爲趙福生追問,而她又是自己救命恩人。
本以爲說出來後難免要遭受鄙夷,而龐知縣等人也果然如他所料一般有些不自在,可出乎他意料的,是趙福生並沒有看不起他,而是像與他閒話家常一般。
武少春心中覺得有些怪異,反而有些不知所措的抓了抓腦袋。
這個動作一出,張傳世頓時覺得頭皮鑽心發癢。
當日替身鬼案破解後,那種被剝皮的劇痛回憶又浮現在他心頭,他臉色一變,連忙喝斥:
“武少春你別抓腦袋。”
“……”
武少春連忙住手,也有些色變,末了回答道:“其實錢是給夠的,走一趟給八百錢。”
一般這種買賣越遠越好,讓人查不清來路,大約去一趟來回共計兩三個月,能賺八百錢。
“這樣一算,收入還可以,那你爲什麼幹了兩趟就不幹了?”
趙福生照他所說,略微一算,便算出武少春這樣走一趟,一路跟吃跟住,這些錢都是純賺,若能守得住口袋,一年走個兩三趟,便能賺二兩多銀子。
這可不是個小數目。
當日武大敬曾提過他家一共二十多個勞動力,一年辛苦的耕種,閒暇時出外務工,一年能賺三十兩銀子。
但是光是武大敬一家交稅便要交二十多兩鉅款,算下來一家人辛苦一年,剩下來的錢便寥寥可數。
而這些錢還得供一家老小嚼用,就這樣,武大敬一家還算是狗頭村活得相對算體面的老人——從他當日身上穿的那件青色未打補丁的衣裳便能看得出來。
武少春這樣的走貨一年一人便能賺二兩多銀子,且這些銀子是不用上稅的,這個數目便相當可觀。
“這些人不是什麼好人——”武少春憋了半晌,說了一句。
“不是好人?”
這個答案出乎趙福生意料之外。
範必死這會兒說道:
“出外行走的,哪有什麼好人,這些敢挖墳,敢走私,敢與朝廷法令對抗,還敢僱人與土匪對陣,恐怕殺人放火也未必不敢幹。”
他似是對人性十分了解。
說完這話之後,其他人沒有出聲,就連武少春也一副默認神色。
他這樣的表現倒令趙福生愣了一下:
“原來如此。”
黃崗村的過往不是什麼光彩體面的事,武少春不欲再多說,就道:
“若當時知道縣裡有這樣一個月70文的工作,打破了頭我也要來,我娘肯定會覺得我武家祖墳冒了青煙——”
提起過世的孃親,他又是想笑,說着說着,卻眼淚流了下來。
屋裡人正說着話,突然外間傳來‘哐鐺’一聲重物砸響,接着有人大喊:
“莊老七,你是不是想打架!”
“打你又怎麼了,誰讓你站背後嚇人的——”
人羣吵鬧聲傳了進屋,似是外間有人打了起來。
趙福生轉頭往屋外看,範必死見她這樣,不由率先起身,皺眉道:
“恐怕是請來的雜役起了紛爭,我去看看。”
鎮魔司府衙如今才復立不久,一切百廢待興,許多職位尚未找到適合的人手,府衙內的雜事大多便歸範必死管。
這會兒衆人正在談話,外頭卻有雜役打架,他覺得面上無光,總擔憂趙福生喝斥他御下不嚴。
正惱火着要出去教訓這些人的時候,趙福生卻道:
“反正沒事,我也去看看。”
她這樣一說,龐知縣等人便都跟着站起身來。
衆人出了大廳,透過寬敞、乾淨的大院,便見到外頭有一羣人圍着對門的鋪面。
這些本該幹活的雜役圍了起來,似是中間有兩人在吵嘴,周圍的人勸慰着,但那吵鬧的二人卻不依不饒的。
趙福生走在前頭,出了鎮魔司大門,外頭越吵越烈,似是要打了起來。
張傳世就喊:“好大的狗膽,大人出來了,還敢偷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