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河聽到了趙福生嘀咕,不由笑着問:
“大人在說什麼十年五年的……”
他似是沒聽清楚,可趙福生目光落到他身上,卻見四周大紅燈籠的光照之下,他臉上的鬼斑浮現得更多,橫放在胸前的手都抽筋似的抖。
趙福生咧開嘴,露出笑容:
“你裝什麼。”
“……”
鄭河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臉色變得嚴肅。
“大人的意思,紅泉戲班的當家臺柱子,不是被人挖了牆角?”
“是誰說被挖了牆角?”趙福生好奇的問。
鄭河就道:
“是柳春泉說的。”
他牙齒咬得有點緊:
“柳春泉說,十年前,他親眼看到有人趕了一輛馬車,將他女兒接走。”
好傢伙!
趙福生嚇了一跳,側目望了鄭河一眼,心裡想:我開始還以爲是我提起鄭河的名字,使得他被鬼車記錄。
如今看來,我就是不提,鄭河聽說了鬼馬車的存在,已經被馬車標記,遲早會被鬼馬車帶走。
“大人這樣看我幹什麼?”
鄭河有些不大自在的抹了把臉:
“有什麼不對勁嗎?”
趙福生問他:
“你怕死不?”
“那誰還不怕死了?”鄭河皺了下眉頭,趙福生嘆了口氣:
“那沒事了。”她怕說出來嚇死鄭河。
“……”鄭河見她話說了一半又不說,心中抓心撓肺似的難受,但又不敢衝她發火。
趙福生不管他心裡怎麼想,她將注意力又重新集中到了紅泉戲班上。
這戲班子到底有什麼問題,接連兩次出現問題。
她從鬼冊上看過‘柳紅紅’的名字,鄭河口中說的話也驗證了當年的賽百靈就是被鬼車帶走。
十年前鬼車帶走了柳紅紅,五年前的百靈又發生了什麼事呢?
這戲班子五年失蹤一個臺柱子的事,究竟是如她所猜測的一般會定時發生鬼禍,還是一種詭異的巧合?
“紅泉戲班——”
“柳紅紅——”
趙福生將這兩個名字唸了一遍,突然問鄭河:“當年的柳春社之所以改名,是因爲賽百靈本名柳紅紅,再結合柳春泉的‘泉’字是吧?”
不知爲什麼,她先前問自己‘怕死不’後,鄭河再提起紅泉社相關的事,總覺得後背發毛。
彷彿冥冥之中有什麼東西在威脅着自己,令他忐忑。
“……對。”
他不想回答,但趙福生目光如電,逼得他身體違背個人意志,直點頭。
“後來柳春泉找來頂替柳紅紅的百靈叫什麼?”趙福生再問。
“原名不記得了,但進了戲班,一般都跟班主姓,改姓柳,百靈叫柳紅茹。”
鄭河果然不愧是愛看戲,連五年前的舊事也知道。
‘嗯。’趙福生應了一句,想了想:
“既然初代百靈叫柳紅紅,二代百靈叫柳紅茹,第三代小百靈怎麼叫柳黃玉呢?”
鄭河說道:
“柳春泉接連沒了兩個臺柱,嫌‘紅’字不吉利,就改成黃了。”
“照這個說法,那豈非戲班子也要跟着改名?”趙福生笑着說道:
“紅泉戲班?黃泉戲班?”
她話音一落,整個人一下愣住。
鄭河初時也跟着陪笑,但一聽‘黃泉戲班’,不知爲什麼,渾身一寒,一下僵立原地,不敢接話了。
“……”
“……”
兩人俱都沉默半晌,鄭河主動打破沉默:
“我猜戲班子的戲臺已經在搭建了,大人要不要過去看看?”
經過今夜的談話,他心裡已經隱約覺得這個戲班子晦氣,本來是想留這個當紅戲班在寶知縣,陪自己渡過人生最後一趟旅途。
但被趙福生一說之後,鄭河覺得自己搞不好還沒厲鬼復甦便有可能會被這戲班子捲進麻煩事中,得找個時機將他們儘早送走。
“去看看也好。”
趙福生應了一句。
兩人進了船艙,戲班子果然在緊鑼密鼓的準備中。
見到鄭河進來時,有人急忙張慌的喊班主。
不多時,一個年約五旬的男人快步走來。
他穿着一身青色袍服,足底踩了一雙黑色布鞋,白色的襪子將褲腿裹住,顯得頗爲利落。
“鄭大人來了。”
他一出現,見到鄭河便雙手合十喊了一聲。
鄭河將頭向趙福生的方向偏了一下,小聲道:
“這是紅泉戲班的班主,柳春泉。”說完,又接了一句:
“當初賽百靈被人帶走的事,就是他和我說的。”
他再提起‘賽百靈’失蹤,隱約覺得不大自在。
趙福生點頭,目光落到柳春泉身上,鄭河接着吩咐:
“這位是萬安縣的趙大人,她想見見小百靈,你去將人叫來。”
“是是是。”
柳春泉見鄭河似是事事以趙福生爲主,隱隱看她臉色,再聯想到昨夜自己招呼過來自萬安縣的一對貴客,得知萬安縣來了位大人物,連大名鼎鼎的鄭副令都要讓她三分。
當即就猜到趙福生應該就是衆人口中的大人物了。
一念及此,他哪敢怠慢,連忙隨手一招手:
“噯,那個誰——”
今夜衆人爲趙福生慶功,都在忙裡慌張的準備衣裳、首飾,戲班子臨時趕來,船艙內部的後臺擺滿了紅泉戲班的家當,顯得有些亂糟糟的。
班裡成員穿着戲服匆忙的走。
可以看得出來,這個戲班子雖說有名,但分工並不明確。
趙福生對戲班的角並不瞭解,可看得出來這些人除了唱戲之外還兼雜着一些打雜的事。
柳春泉一招手,一個過路的人被他逮住。
此人年約十七八歲,長得白淨,戴了一頂青色小帽。
興許是臨時被柳春泉拉了回來,他轉身時帽子歪了一下,他伸手去扶穩。
船艙裡掛的燈籠照出昏黃的光暈,不知爲什麼,趙福生隱約覺得這一幕有些眼熟,但又想不起在哪裡見過。
“你……”
她重生的時間不長,期間除了辦鬼案之外,很少離開萬安縣鎮魔司。
照理來說,紅泉戲班的名字也是來了寶知縣後才第一次聽鄭河提及,更不要說見戲班子的人。
趙福生心中很是確定自己沒有見過眼前的少年,但她謹慎仔細,既然已經有了熟悉感,她便索性開口問:
“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這話一說完,鄭河倏地轉過頭,有些震驚的盯着趙福生,半晌後露出一言難盡的神情。
“……”
那被拉住的少年一見‘大人物’,愣了一愣。
他被趙福生的話問得有些發懵,一時間不知所措的轉頭去看柳春泉,柳春泉笑得見牙不見眼,見這小子呆愣愣的,不由狠狠伸手扯了他一把:
“大人問你話呢,傻站着幹什麼?”
“大人……”
那少年下意識的喊了一聲,趙福生盯着他看,又在腦海裡再三思索自己外出遇人時的情景,不願放過任何一個細節。
要飯鬼、狗頭村、鬼馬車,甚至來了寶知縣後的所見、所聞——
“我覺得你有些眼熟——”
趙福生說道:
“青色小帽,這衣裳……”
說完,她又上下打量這少年身材。
柳春泉看人眼光不錯。
這少年身材修長,雖說因爲年紀還小,肩、腰略顯纖細,但他身形舒展,不像很多營養不良的男子。
他穿了一身青色的短打,下身配深藍長褲,褲腿扎進白色的襪中,穿的是黑色的布鞋。
這身打扮,像是一個小廝。
“你這衣裳——”
“是稍後戲裡上場要穿的衣裳,這小子——”柳春泉見趙福生在意這少年,連忙改口:
“他要演一個報信的家丁。”
“家丁——”
趙福生點了點頭,也明白熟悉感的來由。
這少年作家丁裝扮,定是在某一瞬間讓她想起了一個特定的場景。
“回大人的話,我想是、想是沒見過大人。”
他有些忐忑不安。
趙福生想明白自己見他熟悉的感覺可能與裝扮有關後,就點了點頭,沒有再爲難他,而是問:
“你叫什麼名字?”
鄭河身體一震,眼中閃過了然之色。
“我叫柳長生。”少年恭順的答道。
鄭河連忙說:
“大人,我看這小——柳長生跟你有緣啊。”
“名字也起得好,大人福生,而他長生。”
“好了,別說這些。”
趙福生擺了擺手,柳春泉目光偷偷在她與鄭河身上掃過,接着回頭吩咐柳長生:
“長生,你將黃玉叫來,說是大人想見她。”
“是。”
他拱了拱手,又偷偷看了趙福生一眼。
卻見這位大人皺着沉思,彷彿在想什麼事,並沒有在看他。
他定了定神,連忙退出船艙,打起一角的簾子進了後屋,不多時一個已經貼上了假髮,妝化了一半的少女便小步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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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泉社還是有些實力。
少女頭上綴滿珠翠,趙福生就是不懂戲服,也看得出來她身上的行頭價值不菲。
她落落大方,向衆人福了一禮,喊道:
“鄭大人、趙大人,爹。”
少女聲音清脆悅耳,喊人時帶着婉轉之音,生了一副好嗓子。
柳春泉的臉上露出得色,但他在鄭河面前可不敢大意,很快收斂了神情,又向趙福生恭敬道:
“大人,這就是我的女兒柳黃玉。”
“嗯。”趙福生深深看了柳黃玉一眼。
她就是個普通人,身上沒有陰煞之氣。
少女的臉上上了厚厚的脂粉,也看不出來氣色如何,但她眼睛黑白分明,不像是因被厲鬼標記後神情恍惚忐忑的樣子。
紅泉戲班五年一輪的花旦離奇失蹤,莫非只是巧合而已?
趙福生的目光看得柳黃玉有些不安,她頻頻往柳春泉看去,卻在這樣的場合下不敢輕易的插嘴。
趙福生看得出來她此時頗爲害怕,便道:
“確實不錯,你先去忙,我有話問問你爹。”
“是。”
少女莫名其妙被叫來,露了個臉又被人喚回去。
不過她這些年隨戲班走南闖北的唱戲,也見識過一些稀奇古怪的客人,各種怪癖都見過,因此點了下頭,又退回內室。
“問我?”
柳春泉的臉上露出一絲茫然。
但他很快調整了自己的心情,露出笑意:
“大人請問。”
趙福生看了一眼船艙內,閒雜人不少,人人拿着東西匆匆往來,但路過時都難免用眼角餘光偷偷在看這裡。
她想問柳春泉關於鬼馬車的事,而聽到或談論此案的人可能會被捲入鬼車案中,被厲鬼標記。
想到這裡,她招了招手:
“這裡人多眼雜,不方便說,你隨我出來。”
柳春泉聽到這話,有些不安,下意識的擡頭去看鄭河。
鄭河這會兒內心警鈴大作。
其實他不止是辦鬼案的經驗豐富,實際因爲怕死的屬性,對危險的感知更加驚人。
聽到趙福生要與柳春泉談話,他腦子迅速轉開。
他想到了趙福生的來歷。
從範氏兄弟口中套出的話,趙福生此前確實只是萬安縣治下一個窮鄉僻壤土生土長的小丫頭,因緣際會進入萬安縣鎮魔司,最後馭鬼成功成爲了令司。
她這樣的野路子出身的令司,甚至都不是經過朝廷委派,本不該在鬼案中活得下來,哪知她最後卻出人意料之外的辦了鬼案,迅速掌控了鎮魔司。
甚至範氏兄弟言外之意,如今的萬安縣除了仍有鬼霧籠罩之外,縣裡平安程度不輸寶知縣——鄭河當時以爲兩個小令使不知天高地厚吹牛,但今晚親眼目睹趙福生辦了鬼案,對兩兄弟的話卻又信了八成。
而趙福生這樣的出生,註定了她眼界不寬,見識有限。
可鄭河這兩天通過與她相處,卻覺得這位趙大人與一般人很不一樣。
她談吐溫和,進退有度,說話做事很有章法。
今晚辦鬼案的過程驚險萬分,與鬼打交道,一個不注意便會死於非命。
但鄭河懷疑她早有應對。
範氏兄弟挖門板,到兩鬼前來,厲鬼奪回門板拼湊完整,彷彿步步都在她算計之中。
雖說鄭河沒弄明白她是怎麼將鬼案辦完,但最終結果卻如她猜測,可見這位趙大人深不可測。
最重要的,以她出身來歷,她本來不應該知道紅泉戲班——甚至昨晚鄭河提起紅泉戲班時她明明表現陌生,可今夜在兩人討論起紅泉戲班,提起過往時,她卻叫出了十年前紅泉戲班突然失蹤的臺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