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福生這話說得十分篤定。
她纔到寶知縣,既沒有去過受害者家中勘察現場,目前也還沒有與鬼物打過交道,她怎麼就如此肯定厲鬼只有煞級?
鄭河心中不信。
但拳頭大的就是老大。
這個事情的真相如何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趙福生實力要比他強得多,她說厲鬼是煞級就是煞級,她就是說太陽是方的,那鄭河也會一口咬定太陽是方的。
誰若不服,他捶爆對方的頭!
“大人說得對。”他連連點頭。
“你也不用昧着良心拍我的馬屁。”趙福生道。
鄭河木然着一張臉:
“不昧良心,我沒有良心,我的良心早被鬼吃了。”說完,他擠了擠臉,似是試圖擠出一絲笑容。
但他一張臉早僵硬,此時不笑還好,一笑起來竟比哭還難看。
再配合他話中所說之意,衆人想起他先前衣裳被拉開時,胸口腐黑之中鑲嵌的人頭,俱都噤若寒蟬,不敢出聲。
“……”
範氏兄弟強作鎮定,古建生瑟瑟發抖。
趙福生沒有被鄭河的話逗笑,他自己咧了下嘴,發現沒有人接自己的話,一時有些尷尬,隨後冷冷瞪了古建生一眼。
古建生被他看得心亂如麻,忙不迭的‘嘿嘿’笑了兩聲:
“大人真是幽默。”
鄭河吃了這個癟,便也意識到趙福生並不是喜歡被人無腦吹捧之輩,他想了想,收起僵硬的笑臉,問道:
“大人怎麼知道的?”
“猜的。”趙福生笑着應了他一句。
“大人果然非同一般,憑藉幾句線索,便能推斷出厲鬼品階,我看這樁鬼案落到大人手中,定會很快破結。”
鄭河神情嚴肅,拱了拱手,冷聲道:
“我先替寶知縣的百姓謝過大人。”
“……”
範必死聽得一愣一愣。
“很快破結不敢說,但我對這樁鬼案確實有幾分把握。”
趙福生這話一說出口,馬車上衆人頓時愣住。
她執意要來寶知縣辦鬼案時,範氏兄弟之所以同行,完全是因爲她此前幾樁鬼案積累下來的威信。
可說到底,兄弟二人對寶知縣的這樁案子心中是半點兒都沒有底的。
而鄭河先前種種拍馬行爲,純粹是因爲打不過她,便放低了身段哄她開心。
他壓根不信趙福生真是來寶知縣辦案的,只認爲這一切不過是走個過場,甚至暗中揣測,她是不是想借寶知縣的這樁案子爲跳板,想取得朝廷的重視。
但這會兒趙福生卻說她對於寶知縣的鬼案已經有了幾分把握,鄭河這下怔住了。
不過隨即他就想到了趙福生從自己身上馭使的厲鬼口中獲得的那枚買命錢,當即就以爲猜到了真相,連忙點頭:
“大人可是準備借買命錢將鬼驅離?”
趙福生看了他一眼:
“當然不是。”
買命錢可以收買厲鬼,她留着將來說不定有大用的,怎麼可能輕易在此時就花用出去。
“不是?”
鄭河這下真的怔住了:
“大人不準備使用買命錢驅鬼嗎?”
“不準備。”趙福生搖了搖頭,解釋着:
“這一次的鬼與以往的鬼案都不同。”說完,她看了鄭河一眼:
“你查到了範家兩位哥哥曾來過寶知縣葬人,繼而推測出寶知縣此次鬼案與我萬安縣有關,這證明你不是個蠢人,應該知道我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鄭河一聽這話,心中一動,面色微變:
“兩個鬼同時復甦?”
他想起了自己令人挖開墳地後找到的兩口空棺材,心中不安的猜測此時從趙福生的話中得到了確認。
只是他隨即又否認:
“不、不可能,不可能啊!”
“有什麼不可能的?”趙福生淡淡的問了一句。
鄭河有些失態的道:
“自後漢立朝以來,從來沒有聽聞過兩鬼同時復甦的,一山不容二鬼,鬼也有自己的領域——”
幾百來年,大漢朝早就已經默認了祖輩傳下來的經驗法則就是對的,也正因爲厲鬼絕不可能同行、合作的特性,所以除了帝京之外,大漢朝各州縣鎮魔司都是以一令司及大量令使的配備爲主。
要是祖宗的經驗出了錯,厲鬼打破了不可同時復甦及存在的特性,這種禍事對於當地的鎮魔司來說,無疑是滅絕性的打擊。
“不可能的!!!”鄭河搖了搖頭。
他情緒激動,嚇得古建生縮成一團,躲在角度,深怕他發瘋失控,半點兒聲音都不敢發出。
趙福生笑了笑:
“一開始的時候,我司中範大哥也是這樣說的。”
說完,她面色一整,嚴肅道:
“但確實兩個厲鬼同時復甦了。”
“大人可敢確定?”鄭河焦躁不安,手撐着大腿想要起身,但在起身的剎那,又意識到自己是坐在馬車上,接着頹然坐了回去。
“當然確定。”趙福生點了點頭,說道:
“這一對厲鬼,是我的父母。”
她拋出這樣一個重磅消息,鄭河一時被炸得不知所措,只能下意識的去看範氏兄弟。
而提到這樁鬼案範氏兄弟哪敢吭聲。
事關鬼案,趙福生倒並沒有避諱,直接從自己的來歷說起:
“當初萬安縣趙啓明馭使的厲鬼失控你們心裡也應該清楚。”
她進入萬安縣鎮魔司的前因後果縣中不少人都明白,瞞是瞞不住人的,趙福生也沒打算過瞞人。
她從當日範氏兄弟引她入司禍水東引說起,提到她一家三口遭厲鬼殺死,而後她僥倖馭鬼成功,得以死裡逃生。
“而我爹孃則是死於厲鬼之手,並且在第二天出現厲鬼復甦之兆,當時鎮魔司內就出現了鬼域。”
趙福生的話說得平靜,但鄭河想到她大難不死,醒來發現爹孃去世,而後父母屍身厲鬼復甦,在當時的情況下,趙福生在沒有人指點的情況下馭使厲鬼的力量將復甦的鬼物鎮壓,簡直就是一種奇蹟。
後面的話不用她再多說,鄭河也猜得到。
她纔剛醒來,暫時鎮壓住了復甦的厲鬼,但以她當時的能力、見識,都不足以完全的壓制這兩具屍身,所以纔有了後來二範連夜將屍體埋入寶知縣地界的事。
鄭河聲名遠揚,寶知縣上頭還有州府、朝廷,一旦鬧出鬼禍,總有人收拾爛攤子。趙福生本來考慮得不錯,但她高估了鄭河的本事,所以趙氏夫婦屍身復甦後,最終仍決定自己出馬收拾自己搞出的禍事。
“我馭使的厲鬼也是煞級。”她說到這裡,鄭河一下就明白她話中的意思:
“當日你能借助厲鬼的力量鎮壓復甦的屍體,那麼你父母的等階一定低於煞級。”
“是。”
趙福生點頭:
“他們復甦之後,品階一定不會高於煞級,但殺了人之後,晉煞的可能性不小,所以我推測他們已經達到煞級。”
說完,她見鄭河欲言又止。
“你有什麼話直說就是。”她說道。
鄭河頓了頓:
“大人,我認同你的推測,但你不要忘了,這是兩個鬼。”
兩個鬼同時復甦,且同時作案,這在大漢朝歷史上並沒有記錄,至少鄭河印象之中是前所未聞。
“兩個鬼的品階可能都在煞級,可二鬼同行殺人,造成的鬼域、殺傷力,可能已經遠大於煞級了。”
趙福生聽到此處,點了點頭,補充道:
“甚至有可能已經達到了禍級的破壞力。”
鄭河深呼了一口氣。
如果鬼禍到了禍級,那對他來說就是最壞的消息。
禍級的鬼物已經超出了他的能力,如果趙福生不能處理這樁鬼案,那麼他就沒有其他路走,只有兩個選擇:
1、在雙鬼殺他之前,他先厲鬼復甦而死。
2、報告朝廷,請朝廷來人收拾爛攤子。
(但因爲鄭河厲鬼特殊性,朝廷不會放過這樣一個殺人法則特殊的買命鬼,極有可能先把他解決了,再解決雙鬼。)
鄭河思來想去,發現無論如何自己都難逃一死。
唯今之計,好像除了跟着趙福生破獲此案,壓根兒就沒有其他生路的樣子。
“……”
鄭河一時之間想要罵人,又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惹出禍事的趙福生他打不過、惹不起,最離譜的是,如今自己還需要靠她幫忙,才能保住性命。
這叫什麼事兒!
“不過它們要想晉階,應該還欠缺了一樣東西。”
神情有些沮喪的鄭河一聽這話,愣了一下:
“欠缺了東西?”
“不說這些了。”趙福生自然不會將當日趙氏夫婦厲鬼復甦的同時,躺過的門板也化爲大凶之物的事在此時告知鄭河。
她擺了擺手:
“現在還沒有去孫家看過,也不敢確定這兩個鬼就是我的父母死後作祟,無論如何,先去看過現場,確認是這兩個鬼,最終一切纔好定論。”
她這話一說出口,鄭河心中縱使有萬般疑惑,也唯有應了一聲。
馬車一路前行,約半個時辰後,車輛駛離一段鬧市,進入另一條街巷時,明顯道路兩旁的行人要稀少一些了。
一種說不出來的詭異靜謐感籠罩了車內的幾人。
就在這時,鄭河打破了沉寂,說道:
“孫府就在前面。”
孫家府邸坐落於鬧市之中,經歷了數代經營,這附近的數條街、店鋪本來全是孫家的產業。
沒有鬧鬼的時候,這裡人來人往,算是熱鬧。
但孫家出事之後,所有店鋪全部關門,平時喜歡來這邊走街躥巷的貨郎們也不見了蹤影。
此時還沒有天黑,這些外表保養得尚算不錯的店鋪、宅院竟顯出幾分破落荒敗之感。
車輛在孫府正大門前停下時,趙福生還沒有進門,便聞到了一股還沒有徹底散去的血腥氣。
經歷過十來天的時間發酵,這種血腥味兒又轉化爲一種腐爛的惡臭感,令人聞之慾吐。
鄭河常年與鬼相伴,對於這種死亡的味道並不敏感。
而趙福生在解決要飯衚衕鬼禍時,對這樣的氣味也聞慣了,甚至當時要飯衚衕的味道比這裡還要惡臭一些。
她與鄭河沒什麼反應,倒是古建生與二範同時屏住了呼吸,不約而同喊了一聲:
“好臭。”
除了臭氣之外,還夾雜着一種若隱似無的陰冷感——這是厲鬼肆虐後留下的痕跡。
兩個馭鬼者身上馭使的厲鬼感應到這種鬼息,都蠢蠢欲動。
趙福生仗着有封神榜在,對厲鬼的變化並不在意,但本來就處於復甦邊沿的鄭河卻嚇得個半死,好半晌才平息了暴戾的心緒,臉色難看的深呼了好幾口氣。
衆人下了馬車,在孫府門前站定。
趁着鄭河吩咐車伕停靠此處的功夫,趙福生則仰頭看向孫府的大門。
孫家佔地極廣,早在片刻鐘前,馬車便從孫家的石牌坊下經過,進入了孫府的地界。
這裡是孫府本邸,四面是紅磚圍牆,中間是兩扇硃紅色的對門。
門上帶銅釦,上書‘孫宅’二字!
大門倒修得氣魄非凡,可惜此地的主人一夜之間已經死絕。
趙福生看着大門陷入沉思,就在這時,鄭河吩咐完車伕走了過來。
他一靠近,趙福生的眼神迅速變得清明,她扭頭問了一句:
“說完了?”
鄭河點頭:
“說完了。”
趙福生微微頷首:“走。”
從馬車停靠的位置到距離孫宅入口之間還隔着一縱約十來步的階梯,階梯似是白玉雕成,可惜此時玉階蒙污,上面還殘留了已經化爲黃褐色的血跡。
興許是惦記當日孫家人供奉之情,孫府事發後,鄭河見孫家四處是血,曾令人大概清掃了一番。
可惜下頭的人見到孫府慘狀早被嚇破了膽,再加上人走茶涼,孫家人死絕後那點人情很快也會被消耗光,自然鄭河的吩咐大家做得也不太認真。
許多地方只是以水衝了兩下,血跡混着水流衝到下方磚縫之中,將泥土染腥,一羣蒼蠅圍在上方‘嗡嗡’亂飛。
若無意外,這裡鄭河本不該再來,可此時他隨趙福生重回孫府,見到底下的人對自己命令敷衍了事,心中煞氣頓起,被厲鬼誘發的惡念化爲殺機,恨不能立即抓個人來殺死。
他拳頭握了握,臉色變得陰冷。
就在這時,趙福生突然問他:
“鄭河,當天孫府出事的時候,他們家的房門有沒有異樣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