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不到。
白衣白裙的一男一女,仿若神仙眷侶,從雲際間徐徐降落。
視野內,一口湖泊的輪廓不斷擴大,在清晨光輝下,波光粼粼,泛起如玉如翡的光澤。
陸長安俯瞰腳下熟悉的翡月湖,這是此世踏入仙途,最初始的靈脈道場。
趙思瑤凝望身旁男子的側顏,可以感受到陸長安對翡月湖的特殊感情。
“結丹真人!”
二人沒有刻意隱藏法力,下方翡月湖慕家的修士,感受到若有若無的靈壓。
護族陣法亮起,出現短暫的慌亂。
“陸叔!”
“大哥!”
很快,翡月湖中心的月心島,飛出兩道築基期的法力波動。
前面一位女修,築基後期,年近三十的模樣。
一襲墨藍長裙,容貌清麗,氣質雍容,身材比當年豐腴些許。
正是翡月湖慕家當代的大長老,慕冰芸。
在其身後,是一位年過古稀,身形略顯佝僂的老者,速度慢了一些。
“二青?”
陸長安望着眼前白髮蒼顏的老人,從熟悉的面容輪廓,認出身份。
“見過陸叔,見過趙前輩。”
慕冰芸放緩速度,斂衽一禮。
她佇立一側,望着重逢的一老一少。
垂暮的李二青,皺紋滿面,老淚縱橫,顫顫巍巍,抓着陸長安的手臂。
仿若十八歲的白衣男子,收斂真丹氣息,面帶微笑,伸手輕拍老人的肩膀。
這一幕顯得怪異,但在修仙界,類似的場景,卻不算少見。
慕冰芸凝目不遠處的熟悉身影,平靜多年的清眸,漣漪浮起,又漸漸歸復沉寂。
“小弟忘了恭喜大哥,結成真丹……”
李二青情緒穩定,當即拱手道賀。
“恭喜陸叔結丹。祝陸叔壽比南山,仙路長青。”
慕冰芸笑容明豔。
陸長安看了慕冰芸一眼,頷首道:“打理偌大的家族,這些年你也不容易。”
慕冰芸的變化很大。
成爲慕家老祖幾十年,歷經修仙戰爭的殘酷,她更加的成熟,雍容華貴,隱隱有築基老者的威儀。
然而,有得有失。
當年的孤清婉約,被磨平的棱角;那種眉目如畫的少女靈性,也是消耗殆盡。
像趙檀兒那種,一直維持赤誠之心的修士,在修仙界很罕見。
“趙道友,你也來了。”
看到與陸長安一起的趙思瑤,李二青露出欣慰之色。
在慕家衆脩敬畏的目光下,四人有說有笑,飛往月心島。
陸長安觀望李二青的氣息,預測對方活不到兩百歲,還有一二十年壽元的樣子
多年前,李二青在修仙戰爭中受過重傷。
經過一兩年調養,傷勢是好了,但對壽命多少有影響。
……
月心島洞府。
陸長安坐在上首,四人一起敘着舊。
“陸大哥,能在壽元大盡前,再看到你一面。小弟此生再無大憾。”
李二青笑呵呵,蒼老的面容泛起紅光,如同迴光返照。
他從一介農夫少年,混到今天的地位,在修仙家族開枝散葉,已經非常滿意了。
李二青的成就確實不高。
但他的孫子,李聰仁,築基後期修爲,開闢了一個李氏修仙家族。
他的兒子慕九安,感情雖說疏遠了些,幾十年前晉升假丹,在金陽宗裡也算有些地位和人脈。
“都一把老骨頭了,控制好情緒,不要大起大落,否則會影響壽命。”
望着面泛紅光的李二青,陸長安提醒道。
“這不是看到大哥,太高興了。”
李二青不甚在意。
每當與陸大哥重逢,他彷彿回到一百五十年前的金雲谷。
在第三關的幻境中,那個被母雞晨鳴驚醒的農戶少年。
李二青子嗣雖衆多。
陸長安卻是唯一陪伴他多年,見證他一生的人。
從最初的農戶少年,到富態的中年員外,到如今的垂暮之年。
半個時辰後,陸長安對如今的翡月湖慕家,有了更全面的瞭解。
翡月湖的現狀還不錯,發展速度雖不如雪梅山李氏,但是比較穩,沒有什麼隱患。
這得益於多方面的原因。
其一,翡月湖如今有三名築基期。
除了李二青,慕冰芸,還有一位新晉的築基初期。
其二,與金陽宗的關係不錯。
當年有慕九安的關照,翡月湖慕家歸順,獻上那顆駐顏丹,獲得較好的待遇。
慕九安成爲假丹真人後,對慕家自然有所照顧。
由於跟慕九安、金陽宗,有不少的來往。
慕冰芸與金陽宗的一位築基內門弟子,結爲道侶,還誕下了子嗣。
等同於說,翡月湖又多了外援。
只要穩紮穩打,樑國金陽宗不覆滅,未來一兩百年不會有大的危難。
在閒聊中,陸長安獲知巫祁山的確定消息。
巫祁山,是金雲谷的靈脈道場,至今沒有大的變化。
小龜峰仍在,名字沒有改,由當年的守山人戚風繼續租賃。
慕冰芸和李二青,對戚風的評價不錯,稱其處世老練,道心堅韌,實戰鬥法經驗豐富。
戚風的鏢衛隊,與翡月湖也曾有過合作。
……
陸長安在翡月湖留宿了幾天。
在此期間,李二青和慕冰芸,都曾單獨來訪。
李二青以敘舊爲主,或者聊些子女的話題。
慕冰芸主要是請教畫符,修行方面的問題。
對當年小龜峰侍女身份的那段歲月,她亦有緬懷之意。
通過修行上的解惑,陸長安發現慕冰芸在築基後期後,修行沒有以往那麼順利了。
曾經,陸長安給她溫養身體,修復根基,帶來的少許裨益,如今也差不多耗盡了。
慕冰芸是中品靈根,能有今日成就也算不錯,圓滿了其師慕秀芸的期待。
長期坐鎮家族,成婚生子後,比較安逸,缺少勇猛進取的意志。
在陸長安離開後,此女也沒有什麼好的機緣。
慕冰芸最後一次拜訪,還帶來一位俊秀白衣少年,才十五歲,煉氣初期修爲。
少年名叫慕長秀。
長秀?
陸長安心頭默唸這個名字,猜到慕冰芸取這個名字的寓意。
“拜見陸爺爺。”
慕長秀給陸長安磕着響頭。
“這塊寶玉,對身體有溫養效果,是陸爺爺給伱的見面禮。”
陸長安取出一塊二階美玉,贈予慕長秀。
“謝謝陸爺爺。”
慕長秀小小年紀,明白結丹真人的尊貴,恭恭敬敬,眼中流露崇拜,嚮往。
待到慕冰芸母子離去,陸長安臉上泛起一絲詫異。
慕長秀,長相氣質與他有些像,尤其是一襲白衣的樣子。
直到後來,陸長安才知道,是慕冰芸身在金陽宗的丈夫,與自己長的有些像。
次日清晨。
陸長安二人與慕家故人告辭。
雲層間,陸長安和趙思瑤飛出一段距離。
亦如過往一百多年的默契。
二人相識一笑,揮手道別。
……
飛往巫祁山的過程。
陸長安莫名回顧當年在金雲谷相約的衡水四人。
“終究還是影響了他們的命運……”
陸長安知道,自己儘管沒刻意做什麼,某些時候的順手一推,也改變了他們的命運。
否則,在修仙界毫無背景的趙思瑤和李二青,至少在修煉前期,會比原來更艱難。
譬如趙思瑤,當年在宗門內,曾面臨潛規則。沒有陸長安的寶符,她已經身隕修仙戰場。
李二青有他的保命符籙,在家族火拼,逃跑的時候,摔斷了腿。
小侯爺林奕,主見最強,受陸長安的影響很小。
不過,他也是死的最早的那個。
剩下的李二青,修仙之路已然止步,餘壽不到二十年;
趙思瑤還有一百多年壽元,僅存一絲渺茫機會。
陸長安深遠的目光,眺望北方。
“如今的我,只是脫離修仙界中下層的長壽者,遠遠稱不上大能。”
縱然是大能者,過往的漫長一生,也會留下些許的遺憾。
半日後。
雲霧繚繞,熟悉無比的巫祁山,映入陸長安的視線。
巫祁山的整體輪廓,基本沒有變。
只是在外圍的局部區域,有幾處殘缺的山峰,彷彿是“金陽北遷”修仙戰爭的見證符號。
或許有培育靈脈,巫祁山的靈脈品階,比當年有所提升。
陸長安強大的真丹法力,很快驚動了巫祁山上的修士。
小丹峰,小盤峰,小龜峰。
三大主峰,皆有陣法護持,各有築基期的修士居住。
小丹峰的主人,修爲最強,築基後期修爲。
“真丹法力!”
“陸……陸長安!?”
小丹峰,一位留有美須,身着青衫的中年丹師,在悠然中瞪大眼睛,滿臉的不可思議。
葉飛偏居一隅,時常閉門煉丹,目前還不知道陸長安結成真丹的消息。
樑國金陽宗,六大宗派,十大世家,真丹修士總共加起來還是不少的。
鄰國誕生的真丹,普通修士大多不怎麼關注。
某些底層修士,甚至不知道陸長安去了荊國,早就淡化了這號人物。
“葉道友,三十年不見,別來無恙。如今的你,已經成爲巫祁山資歷最老的話事人。”
來到巫祁山,陸長安輕鬆不少,爽朗的笑語中,透出調侃之意。
想當初,葉飛還是經過他審覈,成爲巫祁山的三大峰主之一。
那個資歷最淺的年輕人,如今成爲巫祁山的老大。
“陸……陸真人過譽了!”
葉飛恍惚過來,“嗖”的一聲,飛快從小丹峰中迎了出來。
“無論是過去,還是今日,您永遠是在下的帶頭大哥。您稱呼‘小葉’就行。”
葉飛恭維陪笑,打算邀請陸長安去小丹峰喝茶。
這時,另外兩大主峰的峰主被驚動,出來拜見結丹真人。
小盤峰的主人,是一箇中年婦人,築基初期修爲。
陸長安感覺眼熟,好像是當年服侍師仙子的一個侍女?
小龜峰的主人,則是一個身穿皮甲,氣息沉穩的彪形大漢。
“陸爺爺?您回來了!”
彪形大漢正是戚風,看到與三十年前一般無二的白衣男子,面色激動,眼眶溼潤。
守山人戚風。
陸長安這一世義父的後人,擁有修煉靈根,獲得他曾經留下的《開源經》,踏上仙路。
後來,大道無望的關巧芝,回到世俗,成爲戚風的仙緣人。
這亦如,當年的關道長,成爲陸長安的仙引人。
陸長安乘龜離開樑國前,給守山人戚風留下了一份築基機緣,修煉心得。
此外,洞府內鎮守的兩具老舊二階傀儡,也一併留在小龜峰。
拒絕了葉飛的邀請,陸長安隨戚風來到小龜峰。
……
“戚風,你果然沒讓陸爺爺失望。”
陸長安看了一眼戚風,又打量小龜峰的環境,感到滿意。
戚風築基三層修爲,法力穩固。
此人神識堅韌,修煉速度不輸中品靈根,在外面打拼,應該有些小機遇。
小龜峰的環境,大體佈局基本沒有變。
吱吱!
噗噗!
地巖鼠和玄水龜鑽出靈寵袋,回到曾經熟悉的環境,倍感親切。
地巖鼠鑽進山峰,當年打的洞,隧道仍在。
玄水龜懶洋洋的躺在水池邊,心情愉悅,習慣性的望向某個方向。
在靠向後山的位置,陸長安敏銳的發現兩具墳墓。
其中一個墳墓的墓碑上,刻有“師母關巧芝之墓”的字樣。
“這是關姨和柔兒的陵墓。”
介紹兩座墳墓,戚風語氣低落。
聽完敘述,陸長安知道了緣由。
在陸長安離開樑國數年後,關巧芝故去。
關巧芝收養的凡間孤兒,將其埋葬。
後來,戚風成爲小龜峰的峰主後,將其遷移過來。
當年關巧芝收養的孤兒,其中兩三人有靈根,戚風將他們引入仙途,悉心培養,加入自己的鏢衛隊。
另一個墳墓,則是當年小龜峰侍女藍柔。
陸長安離開後,戚風與藍柔結爲夫妻。
藍柔後來也修至煉氣九層,年齡跟當年築基的關巧芝相仿。戚風弄到劣品築基丹,想助她築基。
結果,藍柔築基失敗,反噬嚴重,沒過幾年就逝去。
“倒是有情有義之人。”
陸長安心中暗道,對守山人戚風,多出了幾分欣賞。
“接下來,陸爺爺將在小龜峰逗留一段時間,不會白吃白住你的……”
洞府內,用完一頓豐盛晚宴,陸長安說出自己的打算。
他留在這裡,其中一個原因,是爲了等師仙子。
師仙子二十幾年前,在趙思瑤那裡留言,有很重要的事要交代。
陸長安也懶得去查找師仙子的下落。
他以真丹修爲重返故土,名聲將會迅速傳到樑國各地。
如果當年所說之事很重要,師仙子自會來巫祁山尋陸長安。
“陸爺爺,您永遠是小龜峰的主人,想留多久都行。”
戚風心頭激動,求之不得。
……
接下來的日子,戚風以晚輩僕從的身份,伺候陸爺爺。
小龜峰上,除了戚風,還有他自己的幾名心腹手下。
陸長安當年在洞府內的主臥,戚風也沒有動。可見不是臨陣磨槍,而是發自內心的的崇敬。
陸長安抽空指點戚風,順便修好兩具破損的二階傀儡。
幾次指點,戚風如同醍醐灌頂,感覺陸爺爺指出的每一點,都涉及自己修煉過程的要害。
“不愧是真丹大能。”
戚風察覺到,陸爺爺與隔壁的峰主葉飛,簡直是天壤之別。
在修煉上,他曾經虛心請教隔壁主峰的葉飛,還送了禮物,效果比陸爺爺相差不可以道里計。
戚風沒得到其他真人的指點,並不知道陸長安的用心指點,堪稱畢生難得的機遇。
七日後。
一股假丹級的法力逼近,很快落下一位優雅美麗的身影。
“師仙子!”
巫祁山上的峰主,附屬的外峰修士,認出來者的身份。
其中更不乏仰慕的眼神。
師曼容一身月色裙衫,勾勒出高雅豐盈的曲線。
她髮髻高挽,面容銀盤,人淡如菊,仿若一位高潔端莊的師長。
因爲吃過陸長安交易的駐顏丹,又晉升假丹,師仙子容顏外貌,與當年一般無二。
“師仙子,陸某在此等候你多日了。”
一身白衣的陸長安,走出小龜峰的洞府,含笑道。
“讓鼎鼎大名的長青真人親自等候,妾身承受不起。”
師曼容看到熟悉不變,溫潤如玉的白衣男子,不禁輕咬下脣,語氣中透出淡淡的不滿。
陸長安笑了笑,知道師曼容對自己當年的不告而別有些不爽。
三十年過去,樑國修仙界改天換地,至高的元嬰勢力都易主。
受戰爭影響,跨國情報受阻,師曼容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不知道陸長安是生是死。
……
洞府,茶室裡。
或許是好多年沒見,陸長安與師曼容相敬有禮。
師仙子坐姿優雅,端莊淑雅,眸光淡若清水,似乎對陸長安失去了曾經的興致。
由於她假丹真人,三階陣法大師的身份,給人一種不敢輕褻,自慚形穢的高貴感。
陸長安也知道,這麼多年沒見,有所疏遠很正常。
他與師仙子雖然談得來,可畢竟是露水情緣,很難說有多少真實情感。
但這種關係很自由,誰也不用約束對方,更不需要承擔責任。
二人閒聊片刻,得知對方這些年的境遇。
師仙子作爲三階陣法師,在樑國很吃香,跟幾座仙城,數個大世家有長期合作,人脈關係很廣。
“師仙子,當年離開上古遺蹟前,我曾建議你……”
陸長安進入正題,詢問自己關心的問題。
“陸道友離開後,妾身在上古遺蹟內參悟陣法,成爲三階陣師。妾身離開前,聽從你的建議,讓遺蹟核心的上古殘陣崩潰。”
“那處寶庫空間?”
“一同崩塌了。”
師仙子淡淡道。
因爲對遺蹟陣法參悟較深,與自己獲得的陣法傳承一脈相承,她才擁有這等四兩拔千斤的手段。
“那就好,師仙子乾的漂亮。”
陸長安心頭暗鬆一口氣。
“不過,妾身有一個壞消息要告訴陸道友。”
“嗯?難道當年還留下了什麼疏漏?”
陸長安微微一愣。
其實,以他如今的身份修爲,只要不暴露玄木葫藤和五行土的秘密,就不至於招惹禍端。
遺蹟洞府這類機緣,在修仙界比較常見。
在無間門的情報裡,陸長安從遺蹟中獲得機緣,最終才高齡結丹成功。
成爲高階修士後,真丹級的機緣,已經不足爲慮了。
“這件事……”
師仙子面色凝重,環視四周,讓真丹修爲的陸長安,佈下了嚴密的禁制。
而後,她朱脣蠕動,向陸長安傳音。
“聽海閣,天珩大陸臨海的元嬰級大宗?該宗的元嬰修士,曾經接近十人,有元嬰後期大修士坐鎮……”
剛開始,陸長安面無波瀾,聽到後面表情一震。
“什麼!化神期!!”
師仙子透露的消息,讓陸長安頭皮發麻,一股寒氣從腳底蔓延全身。
原來,陸長安離開後,師仙子在遺蹟中心,又破開了一處樓閣的禁制。
在那座樓閣,師仙子找到一本玉冊,類似日誌,記載了更多關於聽海閣的情報。
據那玉冊上的記載,聽海閣這處避難的地下遺蹟,曾被“海外勢力”的化神期追蹤過。
化神天君!
陸長安兩世修仙,不僅沒見過。甚至都沒聽過,哪裡確切出現過這樣的大能者。
放眼天珩大陸,除了傳承古老的中州,以及大晉仙朝所在的封華州,恐怕世間絕大多數地域,都難以誕生化神天君。
因爲,不管是前世的大坤,還是這一世的大青,都沒有五階靈脈。
師仙子清眸一轉,微笑道:
“陸道友不必太擔心。據那玉冊記載者的推測,追蹤者並非化神天君的本尊,應該是一具化神分身。況且過了那麼多年,那位化神天君是否在世都很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