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元年十月乙酉(25)。
親從指使徐全書、崔吉、郭安,併爲御前忠佐步軍副都軍頭。
這三位親從官,都是當年穎王邸的舊人。
也是從熙寧到元豐,長期擔任福寧殿宿衛職責,也就是御龍左、右直的親從官。
這次升遷,對他們其實就是一種榮養。
御前忠佐步軍副都軍頭,屬於御前忠佐六資最低的一等。
而御前忠佐六資,乃三衙內部的轉遷之階,屬於皇帝專門給自己身邊的心腹禁衛親從準備的升官快車道。
那些在大宋國史上從前寂寂無名,卻忽然出現的橫行官,基本都是從御前忠佐六資中升上來的。
給皇帝看看門,把把風,做好保安隊長的本職工作。
就可以在退休前,閉着眼睛撈到一個遙郡起步的待遇,讓子孫都享受自己的遺澤。
也就難怪,現在趙煦身邊的御龍諸直那些親從官,會那麼賣力了。
這三位親從官,得了恩旨,歡天喜地去了殿前司報道,從此可以過上在殿前司喝茶、聽曲、躺着睡覺的退休生活了。
有了御前忠佐的名頭,致仕前保底一個遙郡是到手了。
而其他御龍諸直的指揮、指使,則都是羨慕不已。
旋即,趙煦就從自己身邊,選拔了三個親信,填了那三位親從官的坑。
雖然說,徐、崔、郭三人,都是他皇考的親信。
可到底不如自己親自提拔的心腹更加放心。
隨着這三人前往殿前司,元豐時代的御龍諸直的親從官,基本都完成了換血。
御龍諸直與御龍骨朵直,甚至是拌飯都,都是趙煦自己提拔、任用的人了。
大部分人,都是當年的慶寧宮外,奉燕達之命,前去宿衛的禁軍軍官。
政治可靠、背景紮實、跟腳清白。
至此,御龍諸直徹底成爲了趙煦的私有物。
除了他之外再無人能對這支御前武裝發號施令。
完成了這個歷史任務後,第二天庚戌(26),趙煦便在忠誠的御龍直的護衛下,出發前往太學。
御駕出宮,沿御街過州橋,然後向南,經南向御街,出朱雀門,過龍津橋。
便到了太學南門所在。
太學上下官員,早已在太學門口恭迎。
見到御駕,紛紛上前行禮:“通議大夫、判國子監、龍圖閣待制、管勾太學公事臣佃……”
“朝請大夫、直寶文閣、國子監司業臣隱……”
“太學博士臣大臨……”
羣臣伏地而拜,齊聲道:“恭迎陛下乘輿,伏唯陛下聖躬萬福!”
伴隨着鼓樂趙煦從御攆上走下來。
今天,因爲是來太學,所以趙煦穿上了素白的儒袍,戴着一頂小小的折角襆頭,手中則拿着一卷《論語》。
他走上前去,看了看跪伏於自己面前的這些大臣。
這些大宋思想界、文化界的巨頭們。
這些人,這一世他雖然只見過陸佃——趙煦即位之初,陸佃是給事中兼侍講。
但其他人,其實在他的上上輩子,或多或少都打過些交道。
清了清嗓子,趙煦就道:“諸位先生免禮。”
然後,他看向陸佃,道:“陸先生,朕今日初到太學,還是請先生爲朕介紹一下其他太學諸子吧!”
陸佃起身後,唱了句諾,便遵照旨意,開始向趙煦介紹起太學諸官來。
“陛下,這一位是黃司業,受先帝之命,爲國子監司業,今已在國子監年許,素受國子監內外師生仰慕,爲當代儒子!”
一個四十多歲,身穿緋袍的文臣,來到趙煦面前,躬身而拜,聲音都有些顫抖了:“臣隱拜見陛下,恭問聖躬萬福。”
趙煦微笑着看向黃隱,道:“樂正免禮,快起來吧!”
國子監司業,是大宋國子監的最高領導,其名稱來源於《禮記》——樂正司業,父師司成。
故此其有樂正之稱。
趙煦拉着黃隱的手,熱情的道:“黃先生的賢名朕早有耳聞,司馬溫公在時,就曾與朕說過,國子監司業黃隱,公正廉潔,必可爲國家爪牙之用!”
“朕今見先生,甚爲歡喜,甚爲歡喜啊!”
此言一出黃隱都快被釣成翹嘴了,連稱慚愧,心情更是激動不已。
這就是他沒見過趙煦,也沒有和趙煦打過交道了。
不然此刻,他應該警惕起來纔是。
陸佃在旁邊,只是靜靜看着,等趙煦鬆開黃隱的手,他才繼續介紹。
“陛下,這一位是太學博士呂博士……”陸佃引着趙煦,來到一位四十來歲,穿着儒袍的中年男子面前。
後者當即俯首而拜:“太學博士臣大臨恭問陛下聖躬萬福!”
“朕萬福!”趙煦已一個健步上前,熱情的扶起了對方:“先生賢名,朕早有耳聞,欲見先生久矣!”
呂大臨頓時再拜謝恩,道:“微臣駑馬之姿,朽木之才,幸陛下不棄,簡拔而用之,慚愧!慚愧!”
今年六月份之前,他都是一直在老家藍田,擺弄着他那些珍藏的金石之器,同時也在將這些他千辛萬苦蒐集到的寶貝整理。並繪製成冊,打算刊印,好叫天下學者能知道,這些寶貝的來歷以及那些釋讀出來的銘文的意思。
然後,一道旨意就從汴京飛到了藍田。
讓他這個處士(呂大臨終生未入科場,是一個純粹的學者),成爲了太學博士。
得旨之後,他立刻就趕赴汴京上任。
倒不是他有多喜歡當官,實在是汴京這裡有他尊敬的老師程頤。
來了汴京,進了太學,他才曉得他是天子親除的太學博士。
而且,天子特別支持他的金石事業。
不僅僅下詔,將太常、少府珍藏的青銅器,送來太學供他研究。
還格外下詔,每年給他一千貫的公使錢,以爲金石銘文研究之用。
於是,他便在太學中,召集了不少對金石感興趣的學者、學生。
大家一起研究金石銘文,可謂是其樂融融,頗有些樂不思藍田。
自然,他對趙煦是非常感激的。
只恨不得,在家裡給趙煦供個神位了。
陸佃繼續介紹:“陛下,這位是太學錄遊錄事。”
趙煦眯起眼睛,看向那個已經伏地而拜的綠袍文臣:“通直郎、太學錄臣酢,恭問陛下聖躬萬福。”
“朕萬福!”趙煦微笑着道:“卿且起來說話。”
太學錄,全稱是錄事太學。
乃當年安定胡瑗執教太學時所設,其執掌的就是太學上下諸齋的教典、學規。
簡而意之,就是一個類似教導主任的職務。
遊酢起身,臉色稍有驚詫。
因爲,他是趙煦來到太學後,第一個以‘卿’而非‘先生’稱呼的官員。
雖說,趙煦年紀小,可能是無意間說差了。
可問題是——這位陛下像是會說錯話的嘛?
所以,遊酢難免忐忑。
趙煦則是微笑着,打量着此人,然後緩緩道:“卿的名字,朕在即位之初,就已經寫在福寧殿的屏風上了。”
遊酢頓時誠惶誠恐,連連謝恩——誰都知道,歷代的趙官家都會在御前設一面屏風。
這面屏風是專門用來記那些中低級文武官員的名字的。
每當朝堂要用人,趙官家就會下意識的去屏風上找名字。
換而言之,上了這塊屏風的人,隨時都可能被重用。
“知道爲什麼嗎?”趙煦問道。
遊酢趕緊再拜:“臣朽木之材,愚鈍之智,不敢妄自揣測。”
“因爲卿是明道先生的學生啊!”
遊酢擡起頭,滿臉震驚。
趙煦則依然是帶着笑容,道:“卿要努力啊!”
“明道先生的文章,淵若深海,其經世之學,更是浩浩無邊。”
“先生臨終,饋朕以《識仁》一書,其文盡述仁義爲政之道,君王經世之理,朕至今每日觀之,爲先生之學而傾倒!”
“卿既是明道先生的學生,自當發揚光大先生的文章與經世之道!”
遊酢與楊時一起,在現代被公認爲程顥思想的繼承人。
這怎麼行呢?
你們成了程顥思想繼承人,那朕算什麼?
所以,趙煦早早的就提前搶佔了生態位。
現在更是當着遊酢這個程顥得意門生的面,公然以‘明道先生思想唯一指定釋經人’的身份,開始指手畫腳,對遊酢發話,並開始PUA。
話裡話外,表露的都是‘你還不行’、‘你對明道先生的思想的理解還太過淺薄、需要努力’的意思。
只要遊酢認了。
那趙煦就可以輕輕鬆鬆摘取程顥思想的果實。
說起來,這是趙煦和呂大臨學的。
當年,呂大臨給橫渠先生張載寫形狀,直接代替張載給二程跪了——盡棄其學而從之。
遊師雄因此大怒,從此與呂大臨撕破了臉。
但,二程的理學,卻也因此,得以鯨吞橫渠一門的思想成果。
只能說,牛頭人終被人牛頭人。
遊酢那裡能想到這麼多——即使他能想到,在皇權面前,他也沒有反抗的餘地。
皇帝喜歡你老師的東西,那是你老師的榮幸!
乖乖跪下,當好工具人吧你!
他當即就跪下來,頓首拜道:“先師文章,淵深如海,臣愚鈍之才,朽木之質,不過學其皮毛而已!”
“唯我皇帝陛下,神聖天成,才智高絕,方能盡得其中奧秘!”
他說這句話,其實只是單純的客套,屬於官場的場面話。
但趙煦卻是毫不猶豫的點頭:“明道先生之學,朕也還需要學習,幸有集英殿說書程頤,爲先生胞弟,日夜在朕左右,與朕答疑解惑……”
聽到了沒有,你們這些理學門人——朕不僅僅有程顥臨終所贈的書籍,可以證明朕是程顥選定的聖主。
還有程頤天天在朕面前,給朕講課、答疑。
以後,理學的事情,朕擁有最終解釋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