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木棉急匆匆地趕到賓館時,大堂的經理雷小姐正在等她。

雷小姐說,木棉姐你怎麼啦,今天來這麼晚?

木棉一看前臺的鐘,北京時間已經是10點40了。她從沒遲到過,更不要說遲到這麼長時間了。她只有連連道歉說,對不起,對不起。

她說話的時候,聲音有些哽咽。雷小姐察覺了,側頭看她一眼,說,你怎麼了?好像哭了?木棉搖搖頭,但眼淚已盈在了眼眶裡。

雷小姐關切地把她拉到一邊問,是不是又和老公吵架了?

木棉還是搖搖頭,搖出一串淚水。她現在只能搖頭,如果開口,她肯定會控制不住地大放悲聲,並且一發不可收拾。那她以後就別想再要這份工作了。她不想失去這份工作。過去不想,現在更不想了。從今以後,她所做的一切不再是爲了讓父親高興,而是要讓自己快樂。她要爲自己活了。她不得不爲自己活了。

可是此刻,她的心卻被從未有過的痛苦煎熬着。

剛纔離開家時,大哥和二姐都有些不高興。木鑫要走,大哥他們還想得通些,因爲木鑫從來就是那副樣子,她要走就有些出乎他們意料了。是啊,這樣的時候還非要走,的確沒道理。她有些邁不開步子。

木鑫走後,她又陪着母親坐了一會兒,母親在那兒敘敘叨叨地說着往事,她不太能聽明白。她覺得母親很反常,當他們幾個孩子大放悲聲時,她竟然一滴眼淚也沒流,只是不停地說。而且說得都是些讓他們感到吃驚的話。她想自己如果繼續留在家裡的話,也沒有太大的作用了,母親好像不在乎他們聽不聽,只是自己說着。所以她坐了一會兒,還是硬着頭皮走了。賓館這邊的工作卻在等着她,一個蘿蔔一個坑,沒人可替代。她不想打電話給賓館請假,狠狠心就趕過來了。可人過來了,心卻過不來。

雷小姐見問不出什麼,拍拍木棉的肩,說了聲想開點兒,就離開了。

木棉一個人坐在賓館門口,有些神思恍惚。

她的工作職責,就是坐在這個門口爲賓館值夜班,也叫值更。累倒是不算累,但就是不能睡覺。以前木棉爲了對付時時襲來的倦意,想出了許許多多的辦法,但今天,她不用喝茶不用洗冷水臉不用採取任何措施,也不會有一絲倦意了,因爲她的心裡已被悲傷填得滿滿的,被內疚攪得生痛,她真想痛痛快快的大哭一……

父親,她的威嚴的老父親,她的一輩子聲音洪亮、昂頭走路、腰板硬朗的老父親,竟會這麼突然地離開他們。儘管他們父女有矛盾,直到前晚的家庭會議都還有衝突,可她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父親會那麼快離開他們。可能正因爲毫無思想準備,她纔會在父親面前那麼隨意地表現出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說出那些對父親不滿的話和傷父親心的話。如果知道父親會那麼快走掉,她怎麼也不會把現在的困境和不滿表露出來的。她不想讓父親再爲她操心了,也不想讓父親再對她失望了。

惟一能夠讓木棉感到安慰的,就是父親直到去世,也不知道她現在到底在做什麼。他以爲她真的找到了一份很好的工作。當她說,她現在的工作比在崗時收入還要好時,父親的嘴角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他說,我早說過,就業的路很多,幹嗎非要經商?我就知道你能行。

父親這樣的微笑是多麼珍貴呀。

因爲對她和父親來說,那都是永遠。

從很小的時候開始,木棉就盼望得到父親這樣的微笑。可很難。

母親生她的時候,正在縣裡開會。那時母親還在西藏,但已從部隊轉業到地方,在尼木縣縣委工作了。她是提前出生的,發作時提前了20多天,弄得母親措手不及。不但把母親那個會攪了,把父親正在開的會也攪了。父親一聽到消息,就慌慌張張地往醫院趕。父親之所以慌張,是因爲母親前幾次生孩子都很不順利,已讓父親感到了害怕。從來都很沉着的父親亂了方寸,對參加會的同志們說,對不起,敵情來了,我得去醫院,我不能讓這一仗再打窩囊了。爲這個父親常和木棉開玩笑說,你生下來就是個破壞分子,一下破壞了軍隊和地方兩個會議。

可那能怪她嗎?她在母親腹中的8個月從沒安安生生地呆過。母親總是跑來跑去,而且就是這跑來跑去的8個月,她也沒吸收到什麼營養。那是1959年,是全國發生嚴重自然災害的時候,不僅如此,更是西藏局勢非常緊張的時候。若干年來敵對勢力一直沒有停止過的武裝騷亂,已從局部發展到了大規模的全區性武裝叛亂,父親見她平安生下來就迅速離開了,從此沒了蹤影,直到整個叛亂平息,她快2歲了,纔再次見到父親。

因爲局勢嚴峻,生活艱辛,獨自一人帶着3個孩子的母親,身體已極爲虛弱。整個懷孕期間沒好好吃過一頓飯。母親說她能夠順利地生下來並活下來,已經是奇蹟了。她雖然活下來了,卻瘦弱得像只小老鼠,連哭聲都是細細的,聽不見,只能靠看來判斷。但母親沒有奶水喂她,只能發愁地看她發出細細的有氣無力的哭聲。後來母親所在縣委機關專門召開了一個支部會,經過認真研究形成了決議,發給產後的母親兩個雞蛋罐頭和一個水果罐頭,作爲特殊照顧。

那大概是支部大會最特殊的一項決議了。

拿着那三個罐頭,母親依然犯愁。她不能保證自己吃了它們之後會有奶水,這種可能不大。而且母親的工作沒日沒夜,幾乎喪失了有奶水的資格。母親決定把罐頭裡的內容碾碎衝成汁喂她。靠着這三個罐頭,她勉強活了下來。但一直病病歪歪的,直到4歲離開西藏時,體重始終不到10斤。據母親說,她之所以下決心離開西藏,離開父親回到內地,和她身體不好有很大關係。

但木棉還是有些不明白,既然她身體不好,母親爲什麼又把她丟回到父親老家去?母親解釋說,她上學時正趕上文革,八一校也被運動搞亂了。許多孩子逃課。當時他們家裡有四個孩子上學,母親一個人照顧不過來,只好把她送回到山東農村。可是爲什麼只是送她,而不是別的孩子?對這一點,木棉心裡始終有些疑惑,也有些不舒服。

她在山東農村一呆就是7年。由父親的一個遠房叔叔和嬸嬸撫養,應該說叔叔嬸嬸都對她很不錯,尤其是嬸嬸,很疼愛她。生活也不是太苦,父親每月都寄30元生活費來,在那個時候算是一筆鉅款了。當然,父親交待說那不是給她一個人用的,叔叔一家,包括村裡的人有了困難,都可以用。她勉強讀到初中畢業,成績很一般。不知是不是小時候營養不良使智力發育受到了影響?

後來她當了兵,自然是後門兵。那是1977年,一大批部隊子女由於找不到出路全當了兵,那一年的後門兵就格外多。她在這一大批後門兵裡,仍是平平常常的一個。不同的是,父親當時說了一句話,他說要當兵你就給我進西藏當,別找那種舒適的地方混幾年兵齡然後找工作。她就進了西藏。

她喜歡西藏,她想到了西藏就可以和父親在一起了。

三個月的新兵訓練結束後,木棉曬得又黑又瘦。她在分下連隊前,請了半天假去看父親。自從進藏後她還沒見過父親。當她費了好大的勁兒見到父親時,父親臉上一點兒笑容也沒有,皺着眉上下打量了她一下,第一句話是,你的頭髮太長了吧?不合要求吧?去理個髮。

木棉當時的頭髮不過是超過耳朵而已。但她不敢吭聲,坐都沒坐,轉了身就去剪頭,等剪了頭再回到父親那兒,請假的時間已經到了。父親看她一眼說,好,短髮好,精神。父親又說,任何時候都不要跟人提我,自己好好幹。木棉點點頭。父親似乎再沒話了,揮揮手說,早點兒回去吧。我不能派車送你。木棉就出門。走到門口,父親忽然叫住她,從口袋裡摸出自己的筆,插在她軍衣上的袋子裡。木棉的心裡一熱,差點兒流出眼淚了。說了聲謝謝爸爸。父親唔了一聲,再次揮揮手。

在木棉的記憶裡,父親惟一一次對她流露出溫情,是在她將要回老家之前。父親從外面回來,見母親在爲她收拾行禮,就一把抱起她,放到了自己的腿上。父親抱着她有些不知所措,就拿起一把剪子給她剪起指甲來。那時沒有指甲刀,也沒有精巧的小剪子,父親用一把很大的剪刀剪着。木棉心裡有些緊張,可她一動不動,生怕稍稍的一動就改變了眼前的一切。父親的懷抱讓她覺得又陌生又溫暖,她的心裡充溢着從未有過的快樂。她真希望自己的指頭多多的,指甲長長的,讓父親總也剪不完。但父親很快就剪完了,三下五除二,差不多和他的每一場戰役一樣。父親放下剪子,又放下她,徑直走進自己的房間,關上了門。

等若干年後木棉從老家回到父母身邊時,父親看見她竟有些疑惑,說,是木棉嗎?

父親從此沒再對她有過任何溫存的表示,甚至沒碰過她。

木棉當兵3年後,有過一次考護校的機會,分數與錄取線只差5分。木棉下了很大的決心給父親打了個電話,希望父親找有關部門替她說說情。但父親竟毫不猶豫地拒絕了,還把她給好說了一頓。

她只好復員。

如果說父親不願爲她上學的事動用自己的權力她還能夠理解——他從來就是堅持原則大公無私的——但後來父親對她復員後的工作安排進行干預她就有些不滿了。那本不需要他做任何事打任何招呼的,是人家民政局安排的。可生生被他攪了。

當時對她的安排有兩個去向,一個是木綜廠,另一個是銀行儲蓄所。她本來是想去銀行的。當然,那時候她並不知道銀行收入高,她只是覺得那個儲蓄所離家近,工作也相對輕鬆。但父親得知後卻非要她去木綜廠。父親說儲蓄所天天和錢打交道,容易犯錯誤,木綜場是國營大廠,那纔是真正爲建設祖國出力的地方,是工人階級呆的地方。他說他一直希望他們家裡有一個工人階級的代表。他還說木棉樸實,適合當工人

木棉沒有反抗,除了父親的威嚴之外,還有個原因,就是她很想做一件讓父親高興的事,讀書不行,復員也對不起父親,當工人總不至於那麼難。既然父親那麼希望這個家裡出現一個工人階級,她爲什麼不去做這一個呢?那是80年代中期,工人階級還沒那麼受冷落。木綜廠有5千多工人,真是個大廠。父親高興地說,這下好了,我們家終於有一個地道的工人了。木棉看父親高興,自己也高興。同時她暗暗下了決心,要好好的幹,幹出點兒名堂來,讓父親爲她自豪。她開始一邊工作一邊讀夜校,兩年後拿到了中專文憑,又當上了車間的檢驗員。但父親再也沒說過什麼,似乎這一切都是應該的。

因爲在工廠工作,自然就和工人戀愛了。等父親回家探親時,木棉就把對象小金領回了家。父親很開心。小金穿着工作服,理一個平頭,不說話,只是嘿嘿地傻笑。父親打量之後連聲說,好,一個樸實的青年。又對木棉說,你現在是真正與工人階級打成一片了。好。好。

這兩個好字,讓木棉高興了很久。木棉的高興,是因爲父親喜歡。

但結婚後,種種問題都出來了。樸實的人不等於沒缺點呀。接下來有了孩子,木棉被家庭和孩子一拖累,漸漸地沒有了原來那股子勁頭,只想湊合着過日子了。

沒想到湊合過的日子也被中斷了。

去年底木綜廠裁員,其中有一個硬槓槓,就是35歲以上的女工一律下崗。木棉37歲,自然在下崗之列。小金作爲男職工,雖勉強留在了廠裡,也沒有好收入了。這一切,木棉在父親面前提都沒提。她知道父親不會去幫她說話的。

但父親還是知道了。他是從母親口裡知道的。父親長嘆不已。

木棉知道父親這麼長吁短嘆不是因爲她下崗,或者主要不是因爲她下崗。父親是爲了她們這個大廠。父親爲這樣一個國營大廠生存不下去而感到痛心,爲國家面臨的困境感到痛心,爲所有的下崗工人感到痛心。父親在爲國家和工人階級痛心的時候把她給忘記了。

木棉只好反過來勸他,說像我們這樣的廠縮小規模是應該的,國家要保護森林資源,不能大面積砍伐樹木了。經營那麼大個木材加工廠幹什麼?

父親還是嘆氣,他不明白現在怎麼會這樣,怎麼會有那麼多的工人下崗?怎麼會有那麼多的人過不下去日子?而與此同時,怎麼會有那麼多的人腐化墮落?怎麼會有那麼多的人揮金如土?父親一日日眉頭緊瑣。

但他仍沒有對當初叫木棉去木綜廠感到後悔,他從不說後悔的話。他只是讓木棉的母親拿了1萬元錢給他們,以表達他的關心。在他看來,這點困難木棉自己能克服。

木棉卻對父親真的感到生氣了。在她看來,正是父親一次又一次地把她引上這條貧窮之路的。如果當初復員時父親不干涉,她去了銀行儲蓄所工作的話,現在的日子就會是另一付景象,絕不會落到現在這個地步。

如今她下崗了,想通過新的途徑改變一下窮困的境況,父親還是不支持。

她怎麼會有這麼一個古板的父親?

夜已經很深了。木棉眼睛瞪得大大的,盯着進進出出的人員。

今天的賓館似乎很安靜,也許是因爲市場蕭條生意不好,客房率不高的緣故。木棉猶豫了一下,給家裡撥了一個電話。

接電話的是二姐木蘭。木棉和二姐之間比較疏遠,年齡是一個因素,最主要的是在一起的時間太少了。木棉從老家出來時,木蘭已經當兵了。加上木蘭的性格總是那麼內向冷淡,從不主動和家裡人說話,木棉從小就有些怕她。

木棉膽怯地叫了一聲二姐。木蘭冷淡地說,怎麼,你還沒睡?

木棉一聽,知道二姐誤會了自己,以爲她跑回家睡覺去了。這種時候,她怎麼可能跑回家睡覺?實在是因爲臨時不能請假,她才跑來值班的。

但她不想解釋,她只是問:媽現在怎麼樣了?

木蘭說,剛剛睡下。

木棉想了想說,我明天不上班了,請假回家陪媽。

木蘭說,你自己看吧,不方便就不要勉強,反正家裡有我。

昨天下午木蘭打電話四處找她找不到,後來還是通過她丈夫小金才把她找到。小金打電話告訴她噩耗的時候,她正在張處長家做鐘點工。她一下子四肢發軟,差點兒倒在地上。張處長知道了情況,馬上用自己的車把她送到了醫院,但她還是幾個子女中到得最晚的。儘管大哥他們也沒能見到父親最後一面,她仍爲自己的晚到深深地自責。好在大家當時都悲痛萬分,沒人追問她爲什麼來得這麼晚。

木棉完全能想象出此刻二姐的表情。二姐從來就是那個樣子,好像誰欠了她。其實在木棉看來,她已經夠好了,自己是個醫生,丈夫也是個醫生,說起來都是知識分子。比起自己這個家,她算是生活在上層了。而且父親待她也很不錯啊,本來她在西藏醫院裡的,父親竟然破例把她調了出來。可她總是一付不開心的樣子。雖然是姐妹,木棉卻永遠無法弄清楚木蘭心裡在想什麼。

木棉沒再說什麼,放了電話。

放下電話一擡頭,木棉看見一個男人走進了電梯。樣子很陌生,不像是賓館的客人。是來會客的嗎?但現在已經11點了。

木棉心裡存了一份警惕:要不要報告保安部門呢?

一個多月前,當木棉想開一個裝飾材料店的計劃遭到父親反對,她氣沖沖地離開父母家時,就在心裡下定了決心,以後無論遇到再大的困難,也決不再向父母開口了,一定要自己頂……

木棉看出,當她和小金提出想租廠裡的門面需要資金時,父親的眼神裡有一種不滿和失望。他一定認爲他們總是在依賴父母,自己不去努力。但事實上並不是如此啊,正因爲她想今後不再依賴父母,纔想開鋪面搞經營的。可父親卻那麼不滿。是的,木棉知道自己在6個孩子裡是最沒出息的。木鑫雖然經常和父親爭吵,但他畢竟有自己的事業,畢竟會掙錢,人也聰明能幹。父親雖然對他不滿,卻從來沒有輕視他。自己就不同了,樣樣事情都不順,嫁了個丈夫也不能幹。從沒能給父親爭光。

可小金的依賴思想比她還重,總覺得他們家是高幹,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再怎麼也會有辦法的,老是慫恿她去找父母。小金還說,你爸給老家錢都那麼大方,動不動就上萬,給自己的孩子應該更大方纔是,未必你就不是他親生的?

木棉惱火地說,正因爲他給別人大方,所以纔沒錢了嘛,你還以爲他是百萬富翁啊!

她生父親的氣,生丈夫的氣,也生自己的氣。她發狠地對自己說,我就不信靠我自己養活不了這個家。我就不信靠我自己走不出一條道來。

可是真的做起來,就沒那麼簡單了。像她這樣的文化水平,這樣的年齡,又是女的,能有什麼好工作等着她呢?她四處諮詢,最後聽說像她這樣的情況,眼下惟有家庭鐘點工還比較有把握。但一聽說做鐘點工,丈夫又堅決不同意。

木棉生氣了,大聲說,你不就是怕沒面子嗎?我都不怕你怕什麼?如果你想要面子,你就去掙,每個月交給我1千,我就在家當什麼高幹孩子。

丈夫不說話了。他知道自己做不到。

那天早上,木棉終於下決心到街道辦事處的家庭服務中心去登記。

去的路上,她經歷了三十多年來從未有過的心理重壓,短短的路程,她走了一個多小時。走走停停,有幾次都想倒回去。她就像是在做一件見不得人的事,低着頭,生怕遇見認識的人。後來她對自己說,如果路上遇見了家人或者熟人,那就倒回去。可那天偏偏什麼人也沒遇見,她再磨蹭,也終於蹭到了地點。

街道辦事處的同志很熱心,登記的人很多,這讓她心裡好受了一些。她剛把自己的名字寫下,登記的那個女人就擡起頭來說,怎麼是你?木棉一看,原來是住在他們家樓下的一個女人,沒想到她在街道上工作。女人說,你怎麼會上這兒來?木棉尷尬地紅了臉,說,我也下崗了。女人很同情地點點頭。木棉連忙走出門去。她聽見那女人對旁邊的人說,她爸是個將軍呢。

木棉心裡酸酸的,但她沒有走。她鼓足勇氣站在那兒,想看看別人是怎麼和僱主談的。她想既然已經來了,既然別人也知道了,那就做到底吧。

不時地有僱主來找人。看得出現在鐘點工是一個比較受歡迎的行業。每來一個,等待的女人就一擁而上。那些女人差不多都是像她這樣,年齡大,文化不高,又急需一份工作。

負責登記的那個女人走出房間,見木棉老是站在角落裡,就走過來對她說,你這樣不行,你要主動一點兒。木棉點點頭,但還是站在那兒。她不知道該怎麼主動。對她來說,能走到這兒來,能站在這兒,已經是一個巨大的跨越了。

眼看要中午了,已經有好幾個女人跟着僱主走了,她心裡焦急起來。

這時又來了一個急匆匆的男人,看上去像個機關幹部。木棉感覺這人挺可信賴,就鼓足勇氣走了過去。可還沒來得及容她開口,旁邊的女人又一下子包圍上來,七嘴八舌的,把那個男人搞得暈頭轉向不知所措。木棉又被擠到了人羣之外。一個胖女人還猴急地搡了她一把,差點兒沒把她背的包拽斷。負責登記的那個女人看見了,走過來大聲說,你們不要吵,一個個的介紹情況。來,你先說。她把木棉往前推了一下,推到那個幹部的面前。顯然她是有心幫她。

那個男人就看着木棉,其他女人也看着她。

木棉緊張的手心出汗,不知該說什麼好。那個女幹部着急地說,你快說呀,簡單介紹一下自己的情況。

木棉囁囁的,終於說:我當過兵。

木棉說出這句話時,眼淚就涌出了眼眶。

那個男人看了她一眼,把其他的人擋開,對她說,走吧,

我請你。

後來木棉才知道,請她的這位機關幹部,也曾在部隊幹過20年,對部隊很有感情。現在是市委機關的一個處長,姓張。他一聽說木棉當過兵,一種親切感和信任感便油然而生。馬上就請了她。他問木棉怎麼會下崗的?木棉不願多說,更不願告訴他自己的父親曾是個將軍。她只是籠統地說廠裡不景氣。

木棉到他家後,竭盡全力地做事。每天三小時,任務就是打掃衛生,併爲他們一家三口做一頓晚飯。除星期天之外天天如此,一個月的工資是260元。

木棉在張處長家做了兩天後,張處長很滿意,徵得她同意後,又把她介紹到了他妹妹的家,再做一份。

這樣她上午去張處長妹妹家,也是打掃衛生,兼做一頓午飯。下午去張處長家,一天就有了兩份工。一份工260元,兩份就有了520元。過了不幾天,張處長的妹妹又問她,願不願意星期天再兼一份打掃衛生的工作?打掃一次20元,一個月80元。是她一個朋友的家。木棉又答應了。這樣三份工加起來,她每月就有600元的收入了,加上廠裡發的230元生活費,差不多近千元了。

但木棉還是覺得不夠。女兒馬上要讀中學了,聽說好一些的中學都要交上萬元的費用。無論如何,她是不會再向父母開口要錢了。

張處長的妹夫是一家賓館的經理。有一天木棉聽見他打電話跟人商量說,賓館要再招一名值夜班的員工。她就小心翼翼地問,你們要不要女的?我想做。

經理說女的也可以。問題是你白天已經有工作了,夜裡再值班怎麼睡覺?

木棉說,不要緊的,我會克服的,我這個人本來睡眠就少。

經理說,那個工作可絕對不能打瞌睡。並且,還要膽子大。另外嘛,你是熟人,我也不能瞞你,賓館那種地方,比較複雜,沒事還好,有事就難說了。

木棉說,我保證不會睡覺的。至於膽子嘛,我當過三年兵,不會有問題。碰到事我就喊,女人的聲音大,這點比男人強。而且我就是打不贏,還可以用牙咬。這樣,你讓我先試試,如果我不合格,你就開除我好了。

她這麼一說,經理就只好答應讓她試試了。每晚10點到凌晨7點。月薪400元。

這樣一來,木棉有了第四份工作。不算廠裡的生活費,收入也有上千元了。

做四份工作的木棉,成了一個每天睡三次覺的女人。

早上7點她從賓館下班後,趕快回家做家務。做完家務睡1、2個小時。10點鐘起來後,趕到張處長的妹妹家做鐘點工。中午回家給孩子做飯,吃了飯再睡1、2個小時,到下午3點半起來,趕到張處長家做鐘點工,晚上吃過飯,再睡2小時,9點半起來,趕到賓館去值夜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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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木鑫在父親面前說的,木棉過着“非人的生活”。

所以昨天木棉晚到的時候,木鑫看了她一眼。只有木鑫知道。

木鑫說得對,她現在能掙錢養活一家了,但她的生活是抽血榨油的生活。

兩個年輕小姐走進了賓館,穿着黑色短皮裙,踩着像小山坡一樣的高跟鞋,妝化得很濃,一看就有些不正經。木棉憑直覺就知道她們是從事所謂“特殊職業”的女人。她們沒去總檯,而是直接往電梯門口走,想上樓去。

木棉站起來走過去問,請問你們找誰?

一個小姐說,我們上去看個朋友。

木棉說,對不起,現在是12點,已經過了來訪時間。請你們明天再來。

另一個小姐說,我們是約好的。

木棉說,那你們可以請客人到樓下來,在大廳會面。

小姐生氣地白了她一眼,扭頭往外走。走到門口,故意大聲地說了一句,留給你一個人吃獨食,看不撐死你。

有一天木棉正在值班,看見木鑫和幾個人一起從賓館的電梯下來,其中還有個年輕的小姐。木棉連忙躲開,但還是被木鑫看見了。木鑫見她出現賓館裡大爲驚訝,說五姐,深更半夜的,你在這兒幹什麼?

木棉馬上拿出做姐姐的態度說,我還要問你呢,你深更半夜的在這兒幹什麼?

木棉說的時候,有意掃了一眼他身邊那個年輕女人,那顯然不是他的女朋友。

木鑫說,我在這兒談生意。

木棉說,我在這兒工作。

木鑫讓那個年輕女人先走,他把木棉拉到一邊,有些焦急地說,你告訴我,你到底在這兒幹嗎?我不相信你會在賓館工作,你又吃不了青春飯。

木棉說,我真的在這兒工作,值夜班。不信你去問經理,是他介紹我來的。

木鑫一聽木棉每天夜裡在這兒通宵值班,一個月才400元,很難過。他說五姐,我知道你經濟上困難,可你也不能幹這個呀。需要錢我可以幫你的。不告訴爸就行了。

木棉說,我幹這個沒什麼不好嘛,又不偷又不搶,又不違法亂紀。哪一點不好呢?

木鑫說,你明白我的意思。我聽姐夫說你們想在廠裡租個門面,做裝飾材料生意,需要多少錢我幫你就是了,你何必去跟爸商量,他那個死腦筋。

木棉說,不。我現在覺得這樣挺好。爸說的也有道理,能有多大困難呢?動不動就開口求人。我自己能克服。

木鑫有些傷感地說,我知道,你們都瞧不起我,好像我掙的錢不乾淨。

木棉連忙說,不是這樣的,木鑫。我只是想靠自己而已。你的錢再多也是你自己辛辛苦苦掙來的,我也不能隨便向你開口。木棉看看站在門外等木鑫的女人又說,你也要注意點兒,做生意歸做生意,不要把自己的生活搞得太亂了。還是好好和周茜成個家吧。

木鑫點點頭,說你放心吧,我心裡有數。

分手時姐弟倆互相約定,不把對方的事告訴父母。

一個月幹下來,木棉的確很累,有時候覺得自己就像個機器一樣,麻木地轉動着。但拿到錢的時候,心裡很踏實。這每一分錢,都是靠她自己勞動掙的,絲毫沒有依賴父母。她甚至覺得,自己從小到大,最能幹的就是現在。她打算這樣幹上1年,攢夠了錢,還是要去租個門面,不是爲了錢,而是要有一份可以發揮自己能力體現自己價值的事業。

丈夫小金見她這樣連軸轉,又心疼又生氣,同時有點兒臊,說你這個樣子,哪還像是個將軍的孩子?他幾次說要把她現在的情況告訴她的父母。木棉堅決不讓。

木棉說你要敢告訴他們,我就跟你離婚。木棉還說,你不要怪我的父母,如果你有本事,我又何至於如此?木棉又說,我一定要讓我爸看看,我完全可以靠自己的能力來創業。我非要開這個店不可,等開業了我再通知我爸,看他怎麼說。

小金好像第一次認識她似的,把她看了好一會兒,終於說,木棉,讓我們一起來努力吧。我們一定會有那一天的。

可是,萬萬沒想到,她來不及等到這一天了。

木棉忽然覺得一切都沒有意義了。

忽然,木棉看見剛纔那個可疑的男人從電梯裡走了出來,神色有些鬼祟,手上提了個白色購物袋。木棉透過袋子,一眼看見裡面裝了個黑皮的小方包,就是弟弟木鑫常提着的那種包。誰會把那樣體面的包裝在購物袋裡?

木棉已經確定他不是這裡的客人了。她警覺地看着他。

男人掃她一眼,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往門口走。

快走到木棉身邊時,木棉突然開口說,請問你是住在這兒的嗎?

男人看她一眼,說,當然是啦。木棉發現一絲驚慌從他眼裡閃過。木棉說,我可以看一下你的房卡嗎?

男人假裝去摸口袋,趁木棉站起來的一瞬間撒腿就跑。木棉拔腿就追,同時大喊了一聲,抓賊啊!

男人衝出賓館向左一拐,就跑進了一條小巷,木棉在後面緊追不捨。她自己都不知道哪來那麼大的勇氣和力氣,風呼呼地從耳邊掠過,她覺得自己有如神助。她一點點地接近了那個男人,她確信自己一定能抓到他。那個男人卻跑得踉踉蹌蹌,突然,他被什麼東西袢了一下,跌倒在地。木棉一步衝上去按住了他。

男人似乎已無力,也無心反抗了,他開始向木棉求饒:大姐你放了我吧,我把東西還給你就是了,以後我再也不幹了,我這是頭一回……

木棉沒有鬆手。她纔不會被這麼幾句話騙住呢。

男人繼續求饒,他說我真的是頭一回,我要是慣犯,還能這麼笨?還能不帶凶器?我要是帶了兇器,你哪裡還能這麼按着我……我也是被逼無奈才這麼做的,我下崗了,我老婆也下崗了……

不說這話還好,一說木棉更是火冒三丈。她死死地壓着男人的胳膊不鬆手。大口大口地喘着氣。難道下崗就有理由這麼做嗎?這不是侮辱我們下崗工人嗎?如果父親聽見了,肯定會大拍桌子說:人只有在一種情況下可以放縱自己,那就是喪失了靈魂!

男人忽然說,大姐,我看你也像個下崗工人……

木棉一下子愣住了。就在這一瞬間,男人把包砸向她,爬起來就跑。後面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木棉知道是賓館的人趕上來了,她抱住那個包,軟在了地上。

雷小姐趕上來扶起了她,焦急地說,木棉姐你沒事吧?

木棉搖搖頭。可她剛一站起來,兩腿一軟,又倒了下去。這時候她才感到有些後怕,正像那個男人說的,如果他帶着兇器,木棉也許早倒下了。

雷小姐說,木棉姐你膽子可真大,一個人這麼狠命地追,還空着手。萬一他帶着兇器你可就完了。真把我嚇壞了……

木棉有些悽慘地笑笑說,如果真那樣,我就可以陪我爸了。

雷小姐不明白她這話的意思,愣在那兒。

木棉的眼淚已經洶涌而出。她在心裡對剛纔那個賊說,謝謝你沒帶凶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