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沒什麼感覺,但江父卻“啊”地叫出聲來,我和方剛對視一眼,馬上猜出那應該就是吳同學的聲音。
“快跳,你快跳下去吧!”小江繼續說着,慢慢站起身,阿贊巴登沒再阻攔,小江緩緩轉身,江父剛要走過去,忽然小江猛地朝樓體邊緣跑去,縱身就朝下跳。江父和範秘書大聲驚呼,樓外傳來小江的長聲慘叫,然後就沒了聲。
我們連忙跑到樓體邊緣往下看,見小江的身體摔在氣墊上,還在不停地上下彈着。江父大叫:“兒子,兒子啊!”轉身就往下跑。
當我們跑出樓的時候,看到小江躺在氣墊中一動也不動,鼻子嘴和耳朵都往出流血,雙眼圓睜,好像已經摔死了。江父瘋了似的要往氣墊上爬,邊爬邊大叫着,方剛在旁邊拔下充氣開關,氣體急速噴出,氣墊也慢慢變矮,終於貼在地上。
江父緊緊抱着小江,聲音都變了調,怎麼喊小江也沒反應。江父突然衝到我面前,用手揪着我的衣領,臉上眼淚鼻涕齊流:“你弄死我兒子,你弄死我兒子!”範秘書在旁邊站着,手足無措,臉上滿是疑惑的表情。不光他疑惑,我也一樣,氣墊又沒壞,小江明明摔在氣墊上,怎麼可能被摔成七竅流血?
方剛把他用力抱開:“喊什麼,你兒子又沒有死!”
“怎麼沒死?都這樣了還沒死……”江父已經哭不出聲。這時阿贊巴登和助手慢悠悠地走出樓來,江父也不再顧忌法師不能得罪的忠告,指着他破口大罵。助手走上去把他推開,將小江的屍體拖出氣墊,扶起上半身,擺着盤坐而坐的姿勢。奇怪的是,小江的屍體居然能乖乖地坐在地上。江父傻了眼,呼呼喘着氣,看着這一切。
阿贊巴登坐在小江的屍體對面,右手按着他的額頭,繼續唸誦經咒。小江身體坐得很直,但頭歪着,口鼻流血,眼睛瞪得很大,表情相當恐怖。唸了一陣,忽然小江吭了聲,鼻子和嘴裡都噴出血沫子。
江父、範秘書和我都驚呆了,江父回過神來,就要往前跑,被我死死抱住。小江慢慢站起來,身體僵直,歪歪扭扭地朝出租車方向走去。我心想要壞,那兩名出租司機看到這情況,還不嚇得開車逃了?
要說還是方剛有經驗,他已經跑到出租車處,拉開車門坐進去,和司機爭執個不停。阿贊巴登的助手走到小江身邊,用手帕把他臉上的血擦乾淨,招手讓我過去和他說話。我嚥了嚥唾沫,問小江:“你要去哪裡啊?”
小江看了看我,說:“我、我想回家……”
江父又驚又喜:“兒子你沒死啊?”
小江看着他:“你才死了呢,我頭疼,想回家睡覺。”助手點了點頭,我連忙和江父把他扶上出租車,大家打道回府。
在酒店客房裡,小江躺在牀上一動也不動,眼睛圓瞪,卻發出打雷似的鼾聲。江父焦急地問怎麼回事,方剛走過來說:“他現在的靈魂已經不在身體裡,才能騙過那個姓吳的同學,讓它的陰靈誤以爲小江已經被它纏死,這樣他才肯離開小江。”
江父恍然大悟,範秘書忍不住問:“那、那吳同學的鬼魂能去哪裡啊?”
方剛說:“阿贊巴登手中那串黑色珠子是用幾百年前的人骨製成,具有收納陰靈的功效。吳同學的陰靈暫時在黑珠中,他會將吳同學的陰靈加持進佛牌,再賣給善信佩戴和供奉,在幫助別人的同時也能給自己積累福報,好儘早脫離這種遊蕩狀態。”
範秘書嘴張得老大,半天都沒合上。
“我兒子怎麼才能恢復正常?”江父問。
我說:“等阿贊巴登離開曼谷的三五天後,小江就會慢慢好轉,什麼時候他完全正常,你們就可以回國去了。但有一點,從小江恢復正常之後算起,他必須在十天之內救活一條人命。用挽回他人魂魄的方法來保住自己的魂魄永遠不再出竅,要是做不到,或者不是真正的救人一命,後果誰也不知道。”
江父頓時急了:“怎麼還有這樣的規矩?當初你也沒說啊!”
我冷笑:“你兒子爲什麼會被鬼纏,我們都很清楚。他任性張狂,在學校橫行霸道,想幹什麼就幹什麼。要不是他非要追求那個周姑娘,也不會經常找吳同學的麻煩,結果硬是把一個老老實實的學生逼得跳樓自殺。這個孽,小江已經背在身上,吳同學的陰靈怨氣極大,只有阿贊巴登才能解得開,換了別人,黑你一大筆錢不說,還不見得有效果。”
江父啞口無言,範秘書面露難色,問:“可是要去哪裡救人一命啊?”
方剛抽着雪茄說:“那就是你們的事了,要記住,必須是真正的救人一命,不能自己設局然後自己救,也不能救那種惡人,比如把死刑犯從監獄弄出來。”
“那、那要是十天之內救不到人,會有什麼後果?”江父問。我說這個誰也不知道,那是神靈的報復手段,鬼心裡想什麼,人怎麼會知道呢?
在酒店住了三天,小江果然恢復了正常,除了有些精神緊張之外,沒什麼異常。江父抱着兒子大哭,生怕再也見不到這個獨生子。
該辦的都已辦完,江氏父子和範秘書乘飛機回山西去了。這筆生意收了三十萬泰銖,去掉阿贊巴登應得的二十萬,我和方剛各分五萬泰銖,合人民幣一萬塊錢整。我心裡這個高興,既整了小江,又賺到了錢。我叫上老謝,在芭堤雅和方剛三人吃喝玩樂好幾天。
後來周姑娘給我發短信,問我是否幫小江驅了邪,我不好解釋,乾脆也不回覆。但後來周姑娘向我通報,說小江在老家休養了半個月,又回到福州繼續上學。從那以後,學校寢室和小江身邊再也沒發生過鬧鬼事件,但小江似乎變了個人,白天總是神志恍惚,好像睡眠不足。晚上在寢室裡又很晚不睡覺,明明已經困得要死,卻還支撐着打遊戲或者看電影,實在不行就大把大把地嚼幹辣椒,用來提神,把室友都給看呆了,誰也不知道爲什麼。但只要小江一入睡,就會慘叫着驚醒,問他怎麼了也不說。小江這個精神狀態別說上學,連正常生活都做不到,沒辦法,後來他爸只好將小江接走。至於他從福州該高中退學後又轉到哪個學校,今後的生活如何,沒人知道。
周姑娘問我,是不是我雖然給小江驅了邪,但同時又用了別的辦法讓他精神錯亂,我沒回答。她當然不明白,但我和方剛清楚得很。小江每當入睡的時候,都會經歷一次從樓頂縱身跳下、摔得口鼻流血而死的恐懼和痛苦。這種痛苦當然是非人的,讓他感到精神崩潰,不得不盡量讓自己少睡覺甚至不睡覺。但人不睡覺還不行,躲又躲不開,這種痛苦,會伴隨小江終生。
我能肯定的是,小江在十天之內並沒找到救人命的機會,否定他一定會找我質問。我甚至能想象得出,當時江家人是怎麼拼命想辦法四處安排人,盯着類似河邊、樓頂和高架橋的地方,一旦發現有人想自殺,就立刻給小江打電話,讓他過來救人。可惜,這類事平時在新聞中經常看到,但非要指定想在某時某處遇到,機率幾乎爲零。
像小江在學校經常對同學施暴這類事,中國到處都在上演,我在學校唸書的時候也遇到過。記得那時正上高一,班上有個叫賈剛的男同學(抱歉在這裡用了他的真名,因爲我覺得他不可能看到此文),長得又矮又醜又黑又胖,家裡很窮,每天穿的衣服都很破,頭髮也總是又亂又長。
他性格和善而軟弱,跟誰說話都是笑咪咪的,但不知道爲什麼,班上的男生就喜歡欺負他,沒別的理由,就因爲他又矮又醜又黑又胖又軟弱。每當放學後,十幾個男生就會把他圍在衚衕裡連踢帶打,揪着他的頭髮,強迫他彎下腰,用腳使勁踢他的臉。其他人就站在旁邊笑,那場景就和現在網上經常看到的校園暴力視頻一樣,只是當時沒有手機,也無人錄像。我和幾個比較老實的同學每次都會被強逼參與,但我們不敢動手,只好站在旁邊。
那年春節過後,賈剛破天荒地穿了一身新衣服,褲子和皮鞋也是新買的,但我們更加笑話他,因爲那身衣褲和鞋明顯都是最便宜的廉價貨,尺碼似乎也很不合,穿在他身上顯得很滑稽。他並不在乎我們的笑話,臉上帶着憨笑,畢竟對他來說,穿上一身新衣服還是很值得高興的。可放學後,幾名同學故意用沾滿泥水的鞋底去踹賈剛的衣褲,還用力踩扁了他的鞋尖。賈剛很憤怒但又不敢說什麼,只呆呆地站在路邊,也不回家。那時候我回頭看着他,心想那身衣服很可能是他父母辛苦省錢買的,現在搞成這樣,讓賈剛怎麼交待。我甚至能想象得出,他父母看到之後有多生氣,覺得這個兒子已經無可救藥。
那時候我只有十六歲,現在已經過去二十多年,但賈剛那呆呆站着的模樣,我仍然經常記起。我想破頭也不明白,爲什麼當時他們非要樂此不疲地去打這樣一名人畜無害的同學。同時也有幾分愧疚,雖然我不是參與者,但做爲旁觀者,當時我沒膽量去阻止同學們施暴和欺侮,完全沒有。
現在,我和這些高中同學仍然有聯繫,他們也都有了各自的事業,甚至受人尊敬。但肯定早已忘記當年做過的那些事,我也從沒問過。也許,每個人心中都住着一個魔鬼,只是你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