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緩緩啓動，坐在後排的北川秀正襟危坐，靜靜等待河出靜子開口。
他輕輕抓着膝蓋處的西褲面料，心裡有點小緊張。
畢竟身旁坐着的女人是一家直屬員工過千，年銷售額過百億的超級企業的大當家。
兩世爲人，除這次外，北川秀還沒這麼近距離接觸過如此有錢的人。
對方的年紀看起來不大，在十分講究資歷和輩分的日本財閥家族，竟然能在這種年齡就當上家族企業的最高層，恐怕手腕和本事無比了得！
河出靜子也在偷偷用眼角餘光打量自己的文學偶像，她在心裡曾無數次幻想過北川秀老師的樣貌，能寫出《且聽風吟》和《球》那樣的青春戀愛純文學小說的人，應該年紀不會太大。
但他的筆力和文風又太過成熟和別具一格，很難想象會是一名三四十歲，還處於文風定型期的作家。
沒想到！
北川老師不是五六十歲往上的那種老作家，也不是三四十歲的中青年作家，而是一個看起來比自己還小的年輕人！
好帥。
河出靜子心裡有點慚愧，見到心儀已久的偶像時，腦海裡蹦出的居然是這麼一個念頭。
實在太褻瀆北川老師了！
她強迫自己冷靜，壓下心中翻江倒海的情緒，遏制住要簽名的念頭，努力調整心態，因此始終沒有開口說話。
就這樣，在詭異而靜謐的氣氛中，汽車到了銀座櫻日和居酒屋——
一家人均最低消費超5萬円的頂級日料店。
木下司機和後面的保鏢恭敬的把兩人請下了車，一路帶到居酒屋內的獨立雅間。
北川秀跟着河出靜子一行人往裡走，落在她半步之後，掃視了一圈，頓時明白這家居酒屋比前陣子他請夢子和蛇喰麗吃的“櫻草間”還要高檔許多。
這可是1995年，居酒屋裡的佈置、裝修以及格調，竟然讓他有種恍如回到20年代的感覺！
你別管對方是不是心懷鬼胎，至少在面子工程上，她確實是做到了最極致。
北川秀在心裡又給河出書房加了5分，已經決定好好聽聽河出靜子一會兒開出的條件了。
兩人步入名爲“玉藻前”的雅間內，保鏢們盡數站在外面，幫忙拉上了木門。
甫一坐下，北川秀便對着河出靜子微微鞠躬，表達了謝意：“您破費了，我真沒想到您會親自登門邀請，實在讓人太意外了。”
“您過於謙虛了，北川老師的才華值得我們這麼做，這不算什麼。”河出靜子也矜持的微微鞠躬了下，面帶笑容說道，
“冒昧詢問一句，您和講談社現在的情況是...”
“我準備離開講談社。”北川秀直言不諱，他相信以河出靜子的行動力和河出書房這求賢如渴的狀態，肯定打探到了足夠多的情報。
開門見山一直是北川秀最喜歡的商談方式。
河出靜子拿起茶壺爲北川秀先倒了一杯茶，北川秀立即雙手捧起茶杯看她表情。
一如既往的寧靜和恬然，不愧是大出版社的社長啊！
看起來心中絲毫沒有波瀾的樣子。
“原來如此。”河出靜子矮桌下的手用力攥緊了短裙邊緣，指甲不自主地摩挲起大腿上的黑色絲襪。
說完這句話，她頓了頓，然後擡頭，目光澄澈而帶有殷切期盼的看向北川秀：“北川老師，您若是想加入新的出版社，可否考慮一下我們河出書房？”
“確實，我們的總體實力和其他三家比差了不少。但我們也有我們的優勢所在。”河出靜子見他面露遲疑，立即微微前傾，認真說道，“對於旗下的簽約作家，我們絕不會逼迫其做一些不想做的事，且會盡最大努力去培養他們。”
“我的經營理念是，河出書房首先是我、員工們以及作家們的家，其次纔是一家需要盈利和惠及大衆的出版社。”
北川秀微微點頭：“您的經營理念讓人敬佩，我也打聽過一些有關貴公司的情況。貴公司確實在培養作家這一項工作上，領先業界許多。”
“能得到北川老師的稱讚，深感榮幸。”河出靜子淺淺笑了，似乎對這點很是自豪，隨後又對着北川秀鄭重說道，“如果北川老師願意和我們簽約，我可以承諾一件事。”
“什麼事？”北川秀問道。
“河出書房願意爲您量身定製一份與所有作家都不同的全新合同。合同細則以您的意見爲主，只要不是很過分的要求，我們都願意配合。”
河出靜子說話時，眼神炯炯有神，聲音雖然平緩，但十分有力，顯然是在來之前就做足了功課，
“所謂不過分的要求。譬如您與編輯部產生了矛盾，只要不涉及原則問題，我願意一力支持您的決定！”
北川秀挑眉，這下是真的有了和河出書房簽約的興趣。
在日本的出版界，即便是最頂級的創作者，一旦與編輯部產生分歧時，出版社都會以編輯部的需求爲主，反覆派人遊說和勸誡創作者服從。
這是一個行業發展到巔峰期，所有工序基本成爲流水線後不可能避免的現象。
比如北川秀前世所知的一些頂級漫畫，《七龍珠》、《火影忍者》、《死神》等。
前兩個太火，編輯部不讓漫畫家完結，就算完結了，也要讓你瘋狂創作續作來撈金，後面那個因劇情崩了，瞬間人氣下降，編輯部便把你當後媽養的，一步步降低待遇，甚至最後被迫腰斬。
當然，文學作家比漫畫家的地位高，話語權也相對大點，但依舊沒法掙脫編輯部的束縛。
很多時候，出現這種情況時，高層別說是幫你這個創作者，沒在旁邊落井下石就很好了。
而河出靜子的意思簡單明瞭，你要是和編輯部產生了分歧，我這個社長力挺你。
這是一個誠意十足的行爲。
從河出靜子之前的種種行徑看，北川秀甚至開始懷疑她可能是自己的腦殘粉，而不是單純爲了公司前景和利益才這麼明着暗着幫自己。
仔細想了想，北川秀冷靜下來，沒有立即被她帶跑。
永遠不要低估這些財閥的手腕和話術，日本人最擅長的不就是當面一套，背後一套嗎？
“河出社長，如果我要求以自由作家的身份與貴公司合作，你會答應嗎？”北川秀拋出了一顆重磅炸彈。
據他所知，目前能以自由作家身份與五大出版社合作的純文學作家，全日本加起來不超過10人。
昔日的講談社臺柱大島光都不夠資格。
那些作家，無一不是混跡日本文壇許久，口碑、銷量、社會地位都處於頂尖的文豪級作家。
日本文壇其實沒有“文豪”這個概念，一般都是以三浦展那本書所引申的用詞來區分作家，即“上流”、“中流”、“下流”。
而實際上，上流作家之上，還有一個非常特殊和狹小的圈子，他們被讀者和文學評論家們稱爲“てんかいっぴん”，這個說法源於漢語成語“天下一品”，意思是天下第一，優異程度達到世界上再無其他可比之物。
在這條時間線上的日本文壇，第一個被稱爲“天下一品”的作家是久米正雄，代表作《螢草》《破船》，和那位名字被用來命名爲芥川獎的芥川茉是同門師兄弟。
當下文壇就只有那寥寥十人不到被讀者和官方認可爲“天下一品”，所以可以任性的給任何出版社投稿。
我投給你，是你的榮幸。
“沒有問題！如果您不想簽約作家合同，我們願意讓您以自由作家的身份與我們合作，不過有一個小小的要求。”
河出靜子脫口而出，似乎早就預料到了這個問題。
要是她支支吾吾一下再回答，即便最後同意了，北川秀也不會給她加分。
但她連思考都沒思考就答應了自己。
再加十分！
“什麼要求？”北川秀好奇問道，在他看來，能以這種方式合作，對自己來說就是天大的利好，可操作性極強，不是什麼誇張的要求，他都願意接受。
“您連載的小說出實體版後，銷量能夠排進Oricon公信榜的年度前十。”河出靜子如實說道，“當然，是以銷售後的一年銷量界定。”
“我明白了，那之前說的合同細則問題？”北川秀繼續問道，年度前十沒什麼，上半年年末出版的《且聽風吟》都已經擠進年度前三了，他之後放的大招只會一個比一個強。
要是穿越成文抄公還不能打爆區區國內的銷量排行榜，那他也太沒牌面了！
“一切照舊！但不再有作家簽約合同，而是以您的每一本書來定製每一份專屬合同。”河出靜子見他問了後續，心中一喜，手指甲微微用力。
撕啦一聲。
黑絲絲襪勾絲了。
她連忙坐直，用桌布掩蓋了這個尷尬點。
“連載方面呢？”
“《文藝》的任何期刊與版面隨您挑選，連載字數也由您自己擬定。如果與其他作家的連載書衝突，我們會以您的書爲主。”
“我可能會考慮自帶編輯。”北川秀想到了齋藤玲奈，他這次跑路，第一個坑的就是這位前上司，雖然她已經升任副主編，但誰知道自己的跳槽會不會影響到她呢。
如果齋藤玲奈願意，河出書房這邊也能給出職務，他會詢問下齋藤玲奈的意見。
“那不是什麼問題。恕我冒昧，我從部下那邊得知了一些您與齋藤編輯的事情，說她是您的伯樂也不爲過，如果您與我們的合作會影響到她的工作，河出書房這邊正好有副主編的職務空缺。”
河出靜子笑着說道，要是能把北川秀這麼一位頂級新人作家拉攏到《文藝》，多一個副主編怎麼了？
這下北川秀感覺再加分，對方的分數估計都要爆出100分了。
河出書房給出的條件簡直優渥到像是在做夢。
不過北川秀也能理解河出靜子的行爲。
隨着時代變遷和進步，原本吊車尾的河出書房漸漸淡出人們的視線，最後淪落到了準一線出版社的地步。
而致使這個結果的關鍵，就是河出書房沒有一個能扛大樑的頂級作家，還不停把心血和金錢花在中下層作者身上。
千禧年後，電子讀物興起，河出書房積弱太久，沒能搭上最好的一班車，在傳統讀物漸漸退出歷史舞臺的時刻，它也跟着黯然退場了。
她應該是感覺到了公司的困境，準備殊死一搏。
“我瞭解了。”北川秀也不墨跡，趁着還沒上菜，把包裡的《人間失格序章》拿出來遞給了河出靜子，“這是我準備新發的小說，如果河出書房願意幫我出版...”
“北川老師的新作嗎？”河出靜子頓時來了興致，她連忙雙手接住，發現書名叫《人間失格》時，微微愣了下，“這...似乎不是青春三部曲的完結之作？”
“是，完結作我已經寫完，且準備在最新一期的《羣像》正刊上連載。抱歉，這是無法更改的事情。”
北川秀哪裡知道河出書房動作如此迅速，連條件都能開得那麼好。
他本來的打算是騎驢看馬，《尋羊冒險記》自然是早就被排版進了最新一期的《羣像》，合同在那兒，只是違約跳槽，就賠款60萬円，可《尋羊冒險記》想帶着跑，那就觸及到講談社底線了。
法務部估計得拿出吃奶的勁和北川秀打官司了。
“原來如此，好可惜。”河出靜子嘆了口氣，然後捧起書稿，“那我先失禮了。”
她翻開了稿子。
呃，這字跡......有點辣眼啊。
開頭居然是一份名叫嚴井拓也之人寫的遺書。
這遺書的內容觸目驚心，且北川秀沒有進行任何修改和“馬賽克”處理，直指奧姆真理教這噁心的邪教。
看完遺書後，河出靜子大概知道這會是怎樣的一本書了。
想到北川秀可能是近期和講談社鬧崩的，她瞬間理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奧姆真理教所引發的真實案例而改編的小說嗎？
河出靜子光想想就覺得有點棘手。
但那又如何？
麻原彰晃已經被抓進去了。
就算他在外面，河出家也不懼怕這個邪教。
奧姆真理教的一些內幕她有所耳聞，不過這對河出家而言，不算什麼值得畏懼的東西。
她一個字一個字細心看完，然後鄭重的合上了書稿。
河出靜子的表情明顯嚴肅了許多。
北川秀靜靜看着他。
要是她不願意出版《人間失格》，那就再換！
總有願意吃螃蟹的......
“啪！”
河出靜子突然躬身，雙手按在書稿上，然後用無比澄澈的聲音一字一句說道：“北川老師，拜託了，請加入我們河出書房吧！我願意出版這本《人間失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