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皇帝帶着十六阿哥與王公大臣們, 來到西華門跟前。
十六阿哥胤祿湊在康熙身邊,小聲向皇父解說了發現那個紫金寶匣的全過程, 並且指點給康熙看當初發現寶匣的位置。
康熙當即立在西華門內, 翹首西望。這時時間尚早, 春日的暖陽照耀着西華門門樓, 簇新簇新的琉璃瓦反射着陽光,美不勝收。
這當皇上的揹着手,正在遙想當年太皇太后將手寫經卷放入寶匣, 並命人將寶匣放在西華門正脊之上的情景。偏巧太皇太后書寫經卷正是在他出生之年, 憶起太皇太后的慈愛,康熙不由得動情, 想得出了神。
而胤祿見狀, 便大聲道:“此處乃是太皇太后親臨,封存手跡之處, 不可不拜。”
他頭一個深深地拜了下去。
十六阿哥身後, 以誠親王爲首, 王公大臣們面面相覷了片刻:西華門,這時常進出的,拜來作甚?
然而誠親王很快就想通了, 名義上說是拜西華門, 拜太皇太后當年之靈,實際上還是在拜皇上,多拜拜,沒錯的。誠親王當即隨着胤祿也拜了下去, 其餘如雍親王等,便也烏泱泱地拜了下去。
石詠躲在遠處,見到十六阿哥帶着一衆王公大臣,說拜便拜,拜了西華門,吃驚之餘,覺得有點兒好笑。他依稀能聽見“西華”在那裡故作大方地說:
“哎呀,不用這麼客氣啦!”
“平身平身!趕緊平身吧,難得你們這麼多人,一起到我這兒來一回!”
羣臣叩謁宮門,也算是天下少有的奇事了。石詠心想,這下子“西華”以後指不定會嘚瑟成什麼樣子。正想着,旁邊十六阿哥已經在招呼他趕緊過去見駕。
“怎麼,此處西華門,竟是你帶人在這裡修繕?”
康熙見到石詠,多少有些驚訝。他早先見了造辦處呈上的那一段“動畫”,滿心以爲那是石詠做出來的,還曾對這小子的眼光感到頗爲失望。可他全然沒想到,這段時間,石詠這小子竟然躲在這裡修西華門;那麼,那段“動畫”就不是他帶人做的……那麼,內務府造辦處,究竟在聽誰的話?
康熙忍不住轉頭,隨意看了胤禩一眼。胤禩不曉得那麼多內情,被皇父看得趕緊低頭。倒是旁邊胤禟擡起頭,瞅瞅石詠,皺皺眉。
“帶路吧!”康熙不想在今日甲子萬壽的重要日子裡過問那麼多,“帶朕上門樓看看!”
石詠立即稱是,然後起身,在前面引着康熙往上城門的階梯那裡過去。
“胤祿也隨朕來!”康熙懶懶地吩咐。
也就是說,除了十六阿哥胤祿可以跟着去,大家就都只能候在西華門下等着了。
石詠引着康熙來到階梯跟前,早先在這裡候着的工匠們早已伏下正行着大禮,口稱萬歲。石詠能見到陳開河呂百年等人肩膀微微發抖,似乎激動萬分。
他想,也是,這是面聖啊!若不是碰巧和他一起修這西華門,工匠們估計絕難有機會面聖,更不用說正巧在甲子萬壽這一天了。
“平身吧!”康熙聞言說,“你們這份辛苦,朕都知道了。”
聽了皇上這隻言片語的體恤,工匠們更是激動得幾乎要哭出聲來,可終究是在御駕面前,不敢失儀,人們相互攙扶一把,遵從旨意站起身。
可這時康熙卻聽石詠在背後小聲說:“十六爺,您看,畫工們買材料給事先墊上的銀子,您什麼時候能給結一結?”
胤祿佯裝惱怒,壓低了聲音說:“沒半點兒眼力勁兒!現在……是說這話的時候麼?”可是他臉上半點兒惱怒的神色都不見,反而興奮地衝石詠笑笑,似乎在贊他:什麼時候腦子變得這麼靈光了。
前面康熙則聽得越發惱怒:內務府的人,前來修葺紫禁城的宮門,竟然還需要自行掏腰包墊付銀子,竟然有這種事兒?
然而今天是他的甲子萬壽,康熙深深吸了一口氣:至少在今日,他不打算戳破這滿朝上下的一片光鮮與和諧。
康熙在前,胤祿、石詠和工匠們在後,一起登上西華門的門樓。
門樓內部依舊備着香案,康熙見了,便命魏珠着人取來香火,由他親自致祭上香,向太皇太后在天之靈表達感激與紀念。
致祭之後,康熙揹着手,開始檢視這西華門的修繕工程。此刻西華門門樓門戶大開,陽光從東面照進,將門樓內新漆的硃紅色巨柱和檐下重新畫過的旋子彩畫照得鮮亮。
可是這門樓的確也還未完工,門樓內的地板上尚且堆放着一些木材,一直搭到屋頂處的腳手架也還未拆,眼見着門樓上幾處陳舊的副樑與椽子,依舊留着,不曾換下。
康熙冷冷地哼了一聲,問:“胤祿,朕批下這修繕西華門的時候,可有吩咐在萬壽節之前完工?”
胤祿厚着麪皮上前應道:“回皇阿瑪的話,皇阿瑪仁慈,沒有給兒臣限定工期!”
康熙實在沒想到胤祿竟如此憊懶,登時又哼了一聲,將胤祿身後的工匠們嚇了一大跳,全伏在地面上,大氣也不敢出。
“然而……兒臣確曾想過,要在皇阿瑪的萬壽之前將這宮門修繕完成的。”這是胤祿壓低了聲音,語氣裡帶着一絲遺憾。他又何嘗不想呢?
“那麼爾等可有故意懶惰懈怠拖延,以致工程未完?”康熙心頭一怒,便大聲呵斥。他以帝王之尊,十六歲親政,至今已有四十餘年,哪怕是隨口教訓,也是十足的威勢,連胤祿看了都怕,趕緊堆上笑容,小聲解釋:“皇阿瑪,真的沒有,石詠他們可勤勉了……只是,兒臣命他們一定得等到合用的材料才能動手。否則……”
康熙順着他的眼光看過去,便見到地面上堆放着的木料之中,有一根木料被從中鋸開,外面看着是簇新的木料,鋸開之後卻見顏色發黑,木質陳舊,絕不像是什麼用來修葺宮苑的堅固材料。
康熙雙眉一挑,登時記起內務府曾經有人被彈劾,好像說的就是這木料之事。之事他年紀大了,已經着實記不起,被彈劾的那人,後來……怎樣了?
若不是康熙親自到西華門門樓上致祭,若不是這座西華門對這位甲子年歲的帝王有着特殊的意義,康熙也不會對這種貪腐的行徑如此深惡痛絕:這些人,都將手伸到他皇家頭上了。
只是今天是他萬壽節的好日子,康熙不打算當場發作,只衝胤祿點點頭,說:“此事,朕會交給右僉都御史和吏部一起過問。爾等只要勤勉當差,待考評之時,自有嘉獎。”後面一句則是對工匠們說的,用於安撫他們適才所受的驚嚇。
胤祿心裡有數,登時眉開眼笑地叩謝了皇父。他不需要皇父今天就發作什麼人,但只要給他這個機會,他回頭就能將內務府裡的雜草都拔掉,還自己一個乾乾淨淨的內務府。
“胤祿,你先下去告訴誠親王,爾等先去乾清宮跟前,去見見前來赴宴的老人。朕在這西華門上走走,隨後便至。”
胤祿應了,卻見康熙揹着手,從西華門門樓走出去,來到城樓上的女牆跟前,撂下一句:“石詠留下!”
石詠微吃一驚,全不知道康熙帝爲何要留他。
胤祿也是如此,但想他那位皇阿瑪絕不會在這個好日子裡發作石詠,他便拋下石詠,歡歡喜喜地下樓去了。
“石詠,你隨朕來,朕有話問你!”
康熙這會兒怎麼看石詠怎不順眼:適才在階下迎接,石詠雖然面露喜色,但遠不及其餘工匠那麼激動;而剛纔康熙因工期之事佯怒,石詠也並未流露多少懼怕或是忐忑之意。這叫康熙看得一頭霧水。
這世上,心中對他不存畏懼之心的人少之又少,甚至有些人敢於對他陽奉陰違,可陛見時照樣得表現出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態度,生怕惹惱了這位帝王。此刻見了石詠如此,康熙多少竟生出些疑惑:這小子,究竟是心眼兒太少、反應太慢呢,還是如那“叩閽案”之後街談巷議所說的,其實心機深刻,是個大奸大惡之徒?
他徑自走到西華門門樓上,揹着手,眺望城外西山連綿起伏的山巒。
“一個甲子,一個甲子過去了!”
康熙不由得想起,他出生的那一年,先皇順治親政未久,攝政王多爾袞的勢力剛剛削去,天下初定,百廢待興。而六十年後,太平盛世似乎已經觸手可及。於是他開口,問跟着過來的石詠:“你說說看,對你而言,朕執政以來,最值得稱道的政績是什麼?”
石詠聽了這話,嚇了一跳。
怎麼了這是?這位皇帝陛下當真想要回顧這麼多年執政的得失,也不應該來問他啊?他又不是什麼股肱重臣,康熙一代帝王,哪能輪得到他評價?
“怎麼,說不出來?還是不願說?”康熙雖然已經老邁,可是眯着眼睛盯着石詠說話的時候,石詠還是能覺出脖子後面一陣一陣的涼意。
石詠心想,這還真是個好問題,康熙的功績歷史上吹的人多了,說什麼“千古一帝”的都有,八歲登基,十六歲親政,除鰲拜、平三藩、收臺灣,開創康乾盛世……不過,這些和他,這個古代工藝美術的研究員,又有什麼關係?
“回皇上話,”片刻間,石詠已經想好了如何回答,“卑職只是個造辦處的委署主事,更兼年輕識淺,見識有限,若是說得有不妥當的地方,皇上勿怪!”
“卑職以爲,對於卑職這些人而言,皇上最值得稱道的功績,乃是廢除匠籍。”
“匠籍”是官府爲手工匠人所限定的一種特殊戶籍,這些人的地位低於一般平民,而且這種身份世代承襲,不僅脫離匠籍十分困難,更無法參加科舉考試,躋身士流,是一個完全沒有上升通道的階層。這種制度爲元代所創,明代承襲,匠人們要麼需要服強制勞役,要麼需要強制繳納班匠銀。匠籍制度於順治年間開始廢除,但是將其徹底廢除,則是康熙於三十九年下詔,將班匠銀併入田賦一道繳納,將人身自由還給工匠,而工匠們也終於擺脫低人一等的社會地位,成爲一般意義上的“良民”1。
石詠在後世,雖然不是專門研究古代工匠制度的,可也能從他經手修復的文物中感受到一二。元明兩代,都曾出現過幾次手工技藝的巔峰,但都無法與民間手工業在康乾時代那種爆發式的發展與急速進步相比——當然,這也直接導致了元明兩代流傳至後世的文物更加稀少且昂貴。
石詠知道固然是康乾時期社會穩定給這種藝術品手工業發展提供了契機,但他也同時認爲,只有人身自由,才能帶來更多的創造性:畢竟大家都是搞藝術的,在這一點上,他相信自己和工匠們的想法是互通的。
“廢除匠籍?”
康熙吃驚不已,他假想過石詠給出的答案,各種各樣都想過,他甚至也想象過,這問題若是問其他人,他的那些兒子們,他最信任的臣子們,想象他們會怎樣揣度自己的心思,從而給出怎樣的答案。
慣於揣測旁人心思的帝王,自然認爲旁人都只會揣摩上意。
可是石詠一旦回答,康熙卻知道他想左了。眼前這個少年,還真是不按常理出牌的主兒。他這個答案,完全是從自身而起,有感而發。
“詳細說來聽聽!”康熙哼了一聲。
“回皇上的話,這只是卑職愚見!”石詠沒法子,只能硬解釋,“卑職年歲不長,見識亦有限,自蒙皇恩當差以來,所認識的,大多都是工匠,這些工匠造詣之深,匠心之虔誠,卑職平生未見。他們言語之間大多對皇上極爲尊崇,多有提及廢除班匠銀一事,令他們受益匪淺,無論如何也要將手中的活計做好,以報效皇恩!”
竟是這麼個理由。
康熙聽了,雖覺得有點兒孩子氣,可是比照剛纔所見那些工匠的感激之情,康熙覺得該是那麼個理兒,石詠只是代這些工匠們將這份感激表達出來了而已。
想到這裡,康熙心懷一陣大暢。有什麼比這些普通工匠以最質樸的心聲所表達感激,更令他感到舒暢的呢?
更有甚者,只一件小小的“廢除匠籍”的政令,就能讓這麼多人直接受益,那他這一輩子的其他功績,豈不更是造福天下,澤被萬民了?
康熙得意之際,揹着手向前邁了一步,豈料突然一個趔趄,身子一歪,險些摔倒。
那一瞬,石詠就立在康熙身邊,他哪裡還顧得上許多,趕緊伸手去扶。可就在他指尖將將觸及康熙那身明黃色緙絲龍袍的那一瞬,康熙自己站穩了。
石詠那叫一個尷尬,只能訕訕地縮回了手,並且老老實實地行禮致歉,小聲說:“啓稟皇上,請皇上恕罪,卑職……卑職失儀了。”
爲了康熙的面子着想,他只能說是自己的錯兒。
“無事,起來吧!”適才那一刻,康熙將石詠眼裡的驚惶看得清清楚楚,也見到石詠伸手來扶,顯然是怕自己摔倒,事後又趕緊縮回去認錯。
他忍不住想起他的那些兒子們,似乎曾有那麼一段時日裡,兒子們看待自己的目光,也如今日石詠一般,眼神清澈,充滿孺慕之意,且事事肯爲自己着想。
對了……手工匠人,是哪個兒子,在奏疏裡曾經提到過這事兒來着的?那人年幼時也如石詠這般,只是現在,現在……
“你可知道,手工匠人,工商業者,除了稅收之外,是否還會令國家有別的進益?”
石詠想,這是當然的。他不是專業研究這個的,但依舊記得大學裡學過的公共課,曾經提到資本主義萌芽便是出現在手工業由小生產者向集中生產轉化的過程中。只不過這些他都不能訴諸於口,畢竟在這個時空裡,皇權至上,私人財產尚未享有完整的尊重與保護,有這個前提在,什麼都不好提。
此外,依據他的瞭解,這個時代依舊遵循了重農抑商的傳統,士農工商,工商始終是排在後面,即便如康熙皇帝這樣享有盛譽的“有識明君”,照樣留下了“抑商貿以勸農,節財用以愛民”的“美名”。可是在這樣一個土地兼併極爲嚴重時代,這樣的“重農抑商”的做法,卻只能加劇對底層農民佃戶的剝削,而且還剝奪了他們的其他出路。
“回皇上的話,以卑職的淺見,發展手工業確實能給國家帶來不少好處。”
至於到底是什麼樣的好處麼?他正低着頭在字斟句酌,康熙卻不想聽了,擺擺手,將魏珠叫過來,說:“找個人去乾清宮,將十三阿哥尋過來!”
作者有話要說: 1“匠籍”及廢除匠籍的相關資料,參考度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