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壽宴之後, 康熙召見石詠,是想問清這副裝置的原理。
康熙本人是個涉獵廣泛的皇帝, 他本人就曾學習過代數、幾何、天文、醫學等方面的知識, 但石詠所說的“視覺暫留”, 這位帝王卻聞所未聞, 當下津津有味地聽完,出了一會兒神,心內不知在感慨什麼。
他又問石詠是怎麼得知這等原理的, 石詠當然不能說是課本上看來的, 只得含糊其辭地說,是造訪江南兩處織造之後, 在回程的船隻上自己琢磨出來的。
康熙便沒再說什麼, 而給胤祿和造辦處的賞賜則於第二天發了下來。
胤祿那頭,除了日常賞賜以外, 王嬪那裡也得了不少得臉的好東西, 不外乎金銀器皿、皮子、茶葉之類。東西的價值有限, 主要是得賞賜的人臉上有光。而後宮這種地方,面子是最重要的,其餘幾宮的宮妃聽說之後, 大多不忘了督促自己膝下所出的阿哥, 要他們多經心一點兒,琢磨些皇上和太后愛的新奇物事,年節的時候好一起獻上去。
造辦處這裡,康熙原本賞的是石詠一個, 卻被石詠謙讓了一回,將所得的賞賜都分給一起共事的畫工們。也因爲這個,石詠在畫工處風評極佳,原本好些認爲石詠本是“倖進”,畫藝不值得一提的那些畫工,也開始對石詠刮目相看。
除了畫工處的畫工們,石詠得了賞賜之後,還需要去打點造辦處的其他上司們。畫工處的正牌主事毛盛昌自不必說,畫工處之外,造辦處的兩位郎中,還有其他幾處時常有往來的主事,也少不得一一打點到,而且這種“打點”還極有講究,要一碗水端平,絕不能厚待或是薄待了誰。
石詠很不習慣這種打點,自我掙扎了半天,到底還是去請教了昔日的老上司王樂水主事。王樂水自然樂於賜教,將這衙門裡的門道指點一二,末了又說:“你手下的那些畫工們,大多是無欲則剛的,你與他們,儘可以隨心相處,無妨。但是畫工往上,所有身上揹着官職的,都不可以隨意怠慢。”
王樂水主事的意思:畫工們都是憑本事吃飯,按技術的高低和產出的多寡領賞賜與俸祿,他們這些技術人員有手藝傍身,反而輕易不會與旁人有利益衝突。其餘但凡有個大大小小的官職背在身上的,能進這造辦處,背後總有些不簡單,因此不可輕視,也許稍稍怠慢,就可能會得罪了背後的某些大人物。
石詠聽了老上司講解的這些“古代辦公室政治”門道,心裡大呼“真複雜”之餘,卻也只能帶着幾分無奈,一一適應起來。
沒想到,太后萬壽的這份特殊“賀禮”,還有後續。整個造辦處都聽說了石詠因爲這一段“動畫”,逗得老太后又是哭又是笑的,而皇上卻龍心大悅,頒下豐厚的賞賜。人們一起動了心:明年,可是康熙的甲子萬壽啊!
因此造辦處的人一起商議了,打算等明年萬壽節的時候,依樣畫葫蘆,給皇帝陛下也奉送這樣一份這樣的“萬壽賀禮”。
造辦處兩位郎中的意思,這件事還是交給石詠來負責,然而石詠卻實在不想做這種歌功頌德的事:比起吹捧一個皇帝的文治武功,他更願意單純地去安撫一位慈和老人思念故土的心。
於是石詠耍了個滑頭,只說自己年輕識淺,怕把握不好給甲子萬壽賀壽的“度”,便將這件差事“讓”給了他的頂頭上司毛盛昌毛主事。
毛盛昌一直躍躍欲試,只是他自己不好提這茬兒,見石詠主動讓賢,心裡直呼這小子“上道”,隨即便帶領那些有經驗的畫工,立即開始着手準備。
石詠自己則樂得清閒,每天上衙泡一杯清茶,偶爾去毛盛昌那裡指點幾句,下衙時到點兒即走,日子過得非常舒坦。
舒坦之餘,石詠沒忘了去找一趟薛蟠。當初他可是親口應下的,只要能平平安安地從順天府出來,就一定要對薛蟠有個交待,告訴他,當初金陵的那一樁案子到底應該怎麼善後。
因這事涉及薛家隱秘,因此薛蟠將石詠邀至薛家,請他在外書房坐了。
這時薛家已經將自家在京中的宅子收拾出來,薛蟠已經搬回自家住着,薛姨媽等女眷卻依舊借住在賈府裡。
薛家的宅子收拾得頗爲雅緻,薛蟠書房裡博古架上也都放着些半舊的玩器,還有幾件有年頭的古董,牆壁上是前朝名家的字畫。整個書房裡的陳設沒有半點暴發戶的味道,看起來,薛家發跡,至少也是兩三代之前的事兒了。
石詠坐定,薛蟠屁顛屁顛地捧出幾盒子綠茶出來,非常狗腿地捧給石詠,問:“茂行,你想飲哪一種?這裡都是貢茶。你聞聞,看哪種合你口味。”
石詠一怔,低頭看去,見那盒子上大多貼着籤子,上面寫着碧螺春龍井毛尖之類。他只管隨便點了一樣,薛蟠便命人拿下去沏茶,順便將石詠選中的那隻盒子整個兒包起來,等會兒給石詠送家去。
石詠心想,可見這薛蟠是個紈絝子弟了,出手闊綽。他隨手遞上的,都是貢茶。京裡愛茶的人多,眼下已是冬令了,但凡好點兒的茶葉都能賣上高價,薛蟠卻隨隨便便這樣一大盒一大盒地送人——
不過這也透着薛蟠待人誠懇,一旦將石詠當好朋友,便再也不藏私,送點兒茶葉給朋友,自然是不在話下。
“茂行,”薛蟠見石詠親自來找,實踐諾言,喜得直搓手,“上次說的事兒,茂行可是得了主意?”
石詠點了點頭,先撂下話:“文起兄,醜話我說在前頭,我這純是從外人的立場上幫你看這件舊事,所以萬一說出了的法子,有冒犯到文起兄,或是文起兄一時沒法兒接受的,請千萬莫要着急,不妨回去與令堂令妹商量商量,再做決定也不遲。”
他想,若是自己不能說服薛蟠,便讓薛家的“明白人”來勸服便是。
薛蟠應了,石詠便將自己早先想好的幾條,一一說了出來。
此前薛蟠拜託石詠,是要石詠幫他想想,怎樣才能夠爲當初馮淵被打死的那一樁案子善後,免得留下禍患,將來有人利用此事來發作薛家。
然而石詠提出的第一條,卻是讓薛蟠自己去追究家奴的責任,也就是將當初打死人的真兇押回金陵,交給江寧府,只說是當初家主被矇蔽,不知道這樣一樁公案,如今發現了真相,自然以國家法紀爲重,將犯事真兇送交法辦。
可石詠還未說完,薛蟠已經“砰”地拍了一記桌子,躍起來大聲說:“個囚攮的,老子可從來沒做過這麼窩囊的事兒,他姓馮的算個啥,弱不禁風指頭一碰就死了,眼下要老子的人給他賠命?……”
石詠知道薛蟠一向被他家的下人捧慣了,馮淵那一條命,在薛蟠眼裡,自然不及他薛家一個家僕的命值錢。
石詠飲了一口茶,淡淡地說:“這不是誰的命更值錢,誰給誰賠命的問題,是律法上畢竟有‘鬥毆致死’這一條罪狀。文起兄當然可以硬槓,只不過,文起兄爲了犯事的家僕去硬槓大清律例,這個麼……”
薛蟠聽了,覺得石詠說得有些道理,可當初奉命去揍馮淵的,都是他最得用的幾個伴當,想着要將這幾個人送去治罪,心裡也有些不忍,一時心煩意亂,揮揮手隨意地說:“知道了……”
石詠立即接上:“第二條!”
薛蟠睜大眼:怎麼還有?
只聽石詠說:“撫卹馮家!”
馮淵人已經死了,救不回來,只能尋訪馮淵家人,撫卹一二。
薛蟠“籲”的一聲嘆了口氣,說:這個好說!
薛家有的是錢,只要是錢能解決的問題,薛蟠都不放在心上,不過就是使人跑一趟金陵的事兒。
石詠繼續開口:“第三條!”
薛蟠已經傻眼了,聽完石詠的話,又驚又疑,問:“你說要我善待甄氏?”
薛蟠想了半天,沒想起來“甄氏”是誰,直到石詠解說,才明白對方說的其實是香菱。薛蟠撓頭撓了半天,不明白石詠的用意,終於忍不住問:
“……那,那不是爺買來的丫頭麼?”
石詠無語了:他原本勸薛蟠善待甄英蓮,乃是想替薛家立一個“和善”人家的形象:只有這樣的人家,花錢買來個丫頭,結果發現是早年被拐賣的良家少女,纔會憐其命運多舛,才肯幫她千里尋親,迴歸本家……只有這樣,薛家時隔一年之後,纔將犯事的家僕送官之事,也才說得過去。將來若真有人追究薛家的案子,有扶助被拐弱女這件事在,薛家在輿論上也能博得些同情。
說來說去,也還是努力維持薛家的“好人”人設不崩罷了。
然而薛蟠卻在一旁發愣,說:“你咋知道這丫頭是個被拐來的,而且還姓甄?”
薛蟠一張臉氣鼓鼓地,盯着石詠:若不是他心知香菱一直都住在薛姨媽那裡,與石詠絕無可能見過,他都要懷疑眼前這個石兄弟與他買來的丫頭有首尾了。
石詠愣了愣,他是個劇透黨,香菱的故事又是紅樓開篇,上過中學語文教科書的,他對這故事太熟了,薛蟠既問,他就一不小心都說出來了,這時候只能小心翼翼地往回找補:“這個麼,是我前一陣子去江寧織造辦差,好巧認識了江寧府的一個門子,這門子偏巧又與一位蘇州的甄老爺有舊,審案的時候見過被拐的那位姑娘……”
他無法,只能將“葫蘆僧亂斷葫蘆案”那一段的內容大致複述一遍,又補敘若干前情,什麼蘇州甄士隱元宵節走失愛女,家宅遭焚,無奈遷居云云。當然,這些他都託詞是那位江寧府的門子,也就是甄士隱以前的葫蘆僧鄰居之口所說。
薛蟠聽了,竟默默出神,半天才說:“原來這個丫頭……”
石詠原以爲薛蟠對身世孤苦的香菱起了憐惜,誰知他下一句接道:“……竟然這麼倒黴!”
“茂行,你的意思,我都知道了!”薛蟠想了想,說:“撫卹馮家,小事一樁,幫那個丫頭尋親,也不是做不到,只是那將人交給官府之事麼……”
薛蟠皺着眉。
石詠也知道,薛蟠猶豫這一件事,不僅是因爲自行認錯不符合薛蟠的價值觀,而且還大損薛家的顏面,畢竟薛家竟然爲了馮淵這樣一個小戶人家子弟低頭,而且還的懲戒自家奴才,回頭在金陵,少不得與人說嘴。
石詠卻不再勸了。
話已經說到這兒,餘下的,就不是他的責任了。
薛家以後是繼續在金陵作威作福,還是想洗白以前的巨賈豪強形象,紮根京城,清清白白做生意,就都是薛家自己的決定了。
於是石詠起身告辭,他知道薛蟠一定會將他所說的三件事都告訴母親和妹妹知道。就算薛家礙着顏面,不肯將犯事的豪奴送官法辦,但幫香菱尋親之事,應該還是做得到的。
希望他這是做了一件好事。
沒過多久,薛蟠就命人往椿樹衚衕小院送了份厚禮,藉口石詠之母石大娘的壽辰,往石家送了好些穿用之物。
石詠難免好笑:石大娘今年的生辰早已過了,明年的還早。薛蟠卻只管嚷嚷着“總要送的”,硬逼着石詠接下。
因是給母親的壽禮,石詠不得不接了,隨即便聽說了薛家遣人將幾名豪奴押解南下送官之事。
石詠心裡有數:薛家真正拿主意的某位,將他所提出的那三點照單全收,並且給石家打點了這樣一份厚禮,其實是給石詠的謝儀。
他告訴石大娘,薛蟠是一位和賈璉差不多的朋友。石大娘卻點頭:“皇商薛家,娘知道的。”
石大娘最近一直在忙織金所的生意,自然與給織金所供貨的皇商薛家多有些接觸。
“只是,爲什麼薛家一下子送來了這麼多的禮?”
石大娘拿着禮單,望着面前零零總總的一大堆錦盒與尺頭,既吃驚又犯愁。
石詠只得硬着頭皮解釋:“可能是想謝過娘近來給織金所出的這麼些好主意吧!”
石大娘近來一直在爲織金所年關之前要出的那本“織金所名錄”出主意。尤其最近,石大娘更是妙思紛然,想出來的用色與搭配,連那些最見多識廣的成衣與繡娘也少不了驚歎,但又不得不承認,按石大娘所說的搭配,搭出來就是漂亮。
石大娘有些臉紅,連忙謙道:“哪裡就是娘想出來的好主意?”
她想了想,又怕說出來的石詠不信,只能勉強掩飾着說:“與其說是娘想出來的主意,倒不如說是這些主意找上的娘……”
石詠自然明白是怎麼回事,但既然西施鄭旦與石大娘相處得愉快,又能激發靈感,石詠自然是樂見的。他見石大娘雖然忙碌,但是精神很好,便笑着說:“甭管是孃的主意,還是主意找上的娘,總之薛家送了這麼多好東西是不假!娘,您要不要看一下?”
石大娘被兒子一慫恿,當真對着禮單,將薛家送來的東西一一取來看了。石詠對各種尺頭與香料並不感興趣,倒是對薛家送的一隻土定瓶上了心。
他倒是記得,紅樓原書裡描寫寶釵的居所,就曾提到她屋子裡“雪洞一般,一色的玩器全無,案上只一個土定瓶,瓶中供着數枝菊花1。”
這個“土定瓶”,名字聽起來就很土,接着文中就寫賈母嘆息寶釵這孩子“太老實”,屋裡不放古董陳設。可是石詠是專業研究這些“硬彩”“硬片”出身的,自然知道“土定瓶”是宋代定窯的出產。定窯傳世最著名的,是一種叫做“白彩定窯”的瓷器,又叫“粉定”,除此之外,還有一種,就是人們常說的“土定”了。
所謂“土定”,是指“土釉定窯”,釉面是一種老象牙般的白黃色,光澤不會太好,表面也比較粗糙,所以才被冠了一個“土”字。但不管怎麼說:“定窯”是五大名窯,定窯所產的名瓷,花紋簡單、器型古樸,格調高雅,而且宋代傳世的名瓷,眼下少說也值個上百兩銀子。
石詠將薛家送的那隻土定瓶取出來,掂在手裡翻來覆去看過,輕輕地託了託,又敲了敲,認定是宋代定窯的沒假。
薛寶釵薛姑娘可能只是在玩“斷舍離”而已,不想卻被賈母認定了“性子古怪”,不愛那些古董玩器,殊不知,她桌上的那一隻土定瓶其實已經是價值不菲的古瓷了。
“娘,這隻土定瓶,擱在您屋裡,平日裡可以插兩隻菊花、梅花什麼的。”石詠隨口說。
石大娘卻有些茫然:“詠哥兒,這薛家送了這麼厚一份壽禮給娘,那咱家又該怎麼回禮?”
說着她又自言自語:“前兒個還聽人說起薛家的大姑娘,說是之前小選被內務府撂了牌子的。”
石詠想起當初薛蟠送妹上京,就是爲了在京應選的。他可不知道內務府小選其實是選宮女,但凡家裡有些權勢的都會想法子走門路,請內務府撂牌子自行擇配。
石詠剛想說:“要不娘您自己定個章程吧!”卻聽石大娘在那裡自言自語着道:“既然是撂牌子了……”
緊接着石大娘擡起頭來,出神地望着石詠。
石詠登時一個激靈:不會吧!
那位是薛大姑娘寶姐姐啊,娘您在想什麼啊!
緊接着石大娘自己搖了搖頭,說:“這內務府剛撂下的牌子,今年也就十二十三的年紀。”她望着自己的兒子,“年歲實在差得遠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