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璉這次上門, 其實也是有心事,來尋石詠商議的。
剛剛聽說石詠出事的那會兒, 賈璉就到石家來了一趟。當時他的意見與唐英的一致, 石詠既然在旗, 便當交由步軍統領衙門處理。但是當夜卻暫時沒法兒將石詠從大牢裡撈出來了。
待到後來, 賈璉得知這事兒與冷子興有關,心下便起疑,不知自家在此案中到底是個什麼角色。正逢那時賈赦新得了個美婢, 整日胡天胡地。賈璉便自己去查了與冷子興有關的舊事, 一查之下,賈璉冷汗直冒, 當時竟是周瑞一家, 爲了拉扯女婿一把,用了賈政的名帖去順天府, 尋那陸明遠打的招呼。
賈赦人品頗爲不端, 既貪婪又好色, 唯一的好處,大約是總將自己的名帖藏得好好的。不像賈府二老爺賈政,自詡爲人寬和, 禮賢下士, 招募了一羣清客相公之餘,即便得知有人借了自己的名號在外招搖,也只笑笑不以爲意。
周瑞夫婦本是賈政之妻王夫人的陪房,這事兒也的確只是與二房有關, 可是如今二房正住着榮禧堂,在史老太君膝下孝敬。整個榮府,便都與這件事脫不開干係了。
出了這件事之後,賈赦自然將新得的美婢丟在腦後,同時也再沒有心情惦記石家的扇子了。
賈璉得了賈赦之命,時時盯着這件案子,自然知道石詠已經無恙脫險。可他卻也不好在這段時間裡與石詠再有接觸,只能暗暗爲朋友高興而已。
偏生榮府二房王夫人那邊,有心包庇周瑞夫婦,默許周瑞夫婦將冷子興的財產都轉入榮府名下。就因爲這個,順天府查抄冷子興在外城的住宅,纔會只抄出一千兩銀子。要知道冷子興手上經辦過不少古董生意,就如趙老爺子那隻鼎的交易,他空手就套下六千兩,除去上下打點,冷子興什麼都沒付出,就淨賺五千兩現銀。他此時的身家,不下萬兩,卻俱被周瑞夫婦藏起來了。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石詠聽了賈璉的話,皺着眉頭,心想:果然御下不嚴,就是致禍的根本。賈家縱容豪奴,將來獲罪就在所難免。
“昨天晚上,刑部那邊有人遞了話出來,”賈璉煩惱得很,只能在石詠面前吐露一二,“那意思是,這件案子上邊的人願意幫着遮掩,可也要看我們家的態度。”
賈璉還有話沒能對石詠說出口:賈家以前,確實曾經是廢太子的人,在江南的時候一直往京中毓慶宮那裡有所孝敬。一廢太子之時,賈家雖未直接與索額圖等人結黨,可是江寧織造孝敬的財帛,也的確爲索額圖等人所用。於是賈家被龍椅上頭那位好生敲打了一番,再也不敢生什麼旁的心思,老老實實地放棄了江寧織造這個大肥缺,回到京中夾着尾巴做人。
這一次,八貝勒管着的刑部,竟然向賈府示好透話,着實透着招攬之意。
所以賈家那邊全犯了愁,這八貝勒拋出來的話茬兒,他們……應不應該接呢?
“璉二哥,”石詠想了想,斟酌着說,“這件事兒,對貴府上來說,與薛文起當年在金陵那樁打死人的官司,差不多。如果不妥善處置,便是後患無窮。”
賈璉心頭一緊,問:“怎麼說?”
石詠記得原書裡王熙鳳的罪狀有一條,乃是“包攬訴訟”,說白了就是干預司法,是賈府抄家獲罪的緣由之一。
“這件事,貴府上已經得人遞了話,想要抹,我也相信璉二哥是有能力抹得乾乾淨淨的。可是一來,貴府就此欠了旁人的人情,將來若是那邊有所要求,貴府想必抹不下面子拒絕,從而不得不做些有違貴府初衷的事兒。”石詠一步一步地給賈璉分析。
賈璉聽着暗自警醒,賈府當初是被龍椅上那位狠狠敲打過的,一遭被蛇咬,十年怕草繩,這些皇子阿哥什麼的,賈府真的是沒膽子再沾了。
“二來,這件事眼下也許能勉強抹平,可是誰能保證日後不留隱患。萬一待過個幾年,有什麼人想折騰折騰府上,再提舊事,貴府上少不得又會傷筋動骨一番。”
賈璉聽着石詠說的,似乎每一個字都說在自己心坎兒上。
“可是……如今,這案子結案在即,茂行,你說,你說……”
賈璉蹙着眉頭,他一瞬間已經想到五六種化解此事的方法,可是沒有一種能永絕後患的。
“冷子興那邊……明眼人都知道,鐵定是不能留了。可是二叔二嬸那裡,卻被周瑞夫婦哄得團團轉,冷子興那媳婦兒送進府的白銀,也大多進了二嬸的私庫。所以這件事二嬸擺明了護定周瑞夫婦兩個……”
王夫人是內宅婦人,外頭的事兒聽說得較少,被周瑞夫婦上下嘴皮子一碰就給忽悠住了。再說,財帛動人心,已經進了王夫人私庫的銀兩,那邊又怎麼可能吐出來?
賈璉喃喃地說着,心想,如今榮國府裡是二房掌事,他那對二叔二嬸,其實都不怎麼着調。當然了,他自己那個爹也絲毫好不到哪兒去……
“璉二哥,”石詠拍拍他,“府上雖然有兩房,但都是一家人,一家人沒什麼可以遮着掩着的,全掰扯出來說就是。府上興盛了這許多年,屹立不倒,總還是有人頭腦清醒的。”
賈璉心中有數,點了點頭,擡頭望向石詠:“多謝茂行指點。只是,到底如何,才能確保不留後患呢?”
石詠被他這麼一問,也爲難起來,伸手撓了撓後腦,考慮了一陣才說:“前兒個我在牢裡的時候,心裡上火,一夜未睡,背上就長了個癤子。”
賈璉一愣:啥?癤子?
石詠便說:“剛出順天府大牢的時候,我看那癤子已經好些了,就想這麼着算了。但後來被我娘見到了,就拿銀針將我那癤子給挑了,說是讓裡頭的膿水都流出來就好了。但若是就這麼捂着,以後一旦上火,就還是會復發的。”
他一咧嘴,伸手摸摸背後,衝賈璉嘿嘿一笑:“現下果然好了。”
賈璉恍然大悟,趕緊站起來向石詠一躬,說:“古人有一言師之說,茂行真是我的一言師。”
石詠卻也起身,同時向賈璉拜了拜,摸着後腦笑道:“璉二哥莫要謝我,這事兒,也讓我悟出另一件麻煩事兒該怎麼處置了。”
他幫着賈璉捋思路,捋着捋着,竟也明白薛蟠那件棘手的請託該怎麼處置了。
賈璉回到賈府中,去父親書房中談了有小半個時辰之久,隨後父子兩人一起去了榮禧堂,拜見賈母。
賈母雖然一向不喜賈赦這個兒子,可是聽賈赦提及茲事體大,不得不耐心聽了兒子和孫子的陳述,賈母沉默之下,便命人去將賈政和王夫人一起請來。
榮府這邊,兩房齊聚,一邊是父子,一邊是夫妻,雙方關在榮禧堂裡談了很久,最後王夫人用帕子捂着臉,哭着出來,賈政也不好勸她,只能嘆着氣去了外書房。
賈母坐在堂上,低低嘆了一句:“我也乏了。老大,以後這府裡的事兒,你還得多擔待些。璉兒年紀也長了,你也不能總讓他這麼一天到晚跑來跑去忙着庶務,要爲他將來出仕多打算打算,畢竟爵位還是要落在他身上……”
賈赦與賈璉都萬萬沒想到老太太會說這樣的話,賈赦這是意外之喜,轉臉瞅了一眼兒子,知道自己不得老太太歡心,但是老太太到底是肯定了自己的兒子,所以榮府的爵位,旁人不用再想了,是賈璉的沒跑。
“……你弟弟那邊,以後寶玉,還有環兒那幾個,都讓好好讀書,叫夫子問一問他們的進度,看着可以了,都讓考童生試去。”
這就是定下來了賈府兩房的未來,長房承襲爵位,但眼下沒有實缺,將來如何,要靠長房父子自己努力;二房則不必說,就靠科舉進仕這一條路,沒有“富貴閒人”可以養了。
其實賈母除了這些吩咐之外,另外又做了一個安排,就是暫時免了王夫人的管家之職,原本是王夫人帶着李紈一道管家的,想要交給邢夫人並鳳姐兒。偏巧這時候鳳姐診出了身孕,賈璉捨不得她操勞,鳳姐也因有了上回生產的教訓,不敢怠慢,自己推了管家的事兒。加上最近織金所的生意蒸蒸日上,眼看着一兩年內就能回本的,鳳姐自然也不把管家能撈的那點兒小錢放在眼裡。
於是乎,榮府這邊,竟是邢夫人帶着李紈一道管家。平時熟悉榮府行事的,對此都嘖嘖稱奇。甚至杭州王家那邊都遣人來問,由賈璉接着,好言好語地將岳家撫慰了一頓。等王家人回去,賈璉又不忘塞了個能幹的管事一道去杭州,說是說給岳父母請安,其實是去探聽王家的那一樁舊事去。
轉眼到了“叩閽”一案結案的日子。
衆人最關心的,趙齡石“忤逆”一案,康熙御筆硃批,將趙齡石定了絞監侯。只因過了節氣,便暫時收監。至於此人有沒有這個運氣,能等到大赦,就要看天意了。
冷子興算是從犯,被判了流配三千里。
而當初那樁“贗鼎”案,也有了出人意料的轉折。先是稱病乞休的“前”順天府尹陸明遠上了請罪摺子,卻依舊被貶官外放到了雲南,估計這輩子再難回來。三阿哥胤祉非常精明地沒有幫陸明遠說過一句話,但他手下的一些實缺官員知道這事兒之後,多多少少有些寒心。
更叫人吃驚的事在後面。
榮國府賈府出首,自承己過,承認治家不嚴,家僕爲包庇女婿,盜用了工部侍郎賈政的名帖干涉訴訟。除了將涉案的家僕交由順天府定罪之外,賈府將早先家僕幫冷子興藏匿的一干金銀財物都送至順天府,由順天府從中補齊了應當賠付給趙老爺子的錢帛,其餘充作罰金,上繳戶部。榮府自身,賈赦賈政都受了申飭,但賈赦無礙,賈政則被降了兩級留用。
趙德裕老爺子那邊,他本族親眷,也就是由親弟過繼了的那個幺子,親至京城,侍奉老爺子回鄉養老,落葉歸根。
趙老爺子回鄉的那天,石詠特地請了假,親自去永定門那裡相送。
那隻藤箱的書畫,已經由順天府做主,判給了石詠。石詠曾想勸趙老爺子收回那隻藤箱,反正他得了這箱子書畫,也一樣捨不得賣,唯一能做的,只有好生藏着。然而趙老爺子卻死活不肯,堅持要石詠“代替”他照看這些書畫卷軸,石詠只得作罷。
“小石大人,你究竟是怎麼根據鼎身銘文,讀出這鼎的來歷與年代的?”
趙老爺子心頭依舊疑惑,在臨別一刻,抱着最後一線希望,問了問石詠。
石詠並未多說什麼,只衝老爺子笑笑:“我這麼點年紀,都做到了,您這都還未到花甲,年歲又不高,我看您啊,將來一定能成爲金石大家的!”
趙老爺子聽了十分振奮,他平生唯一所好就是金石,眼下見了石詠這個“勵志”的先例在前,當即下定決心,回鄉之後,不再從商,只是偶爾指點子弟,其餘時間都用來研習大篆小篆、石鼓文、上古文字,得享高壽,並終成一代金石大家1。
那隻鼎,則最終得了康熙欽命,由順天府妥善送至豐潤學宮,放置在學宮跟前。漸已廢棄的豐潤學宮,也由這個機緣得以慢慢復興,此乃後話。
再說石詠待順天府這一樁“叩閽”案子告一段落之後,就銷了假,繼續去造辦處當差。
他回造辦處的頭一天,依舊循了以前的習慣,天不亮就起了,去竈間取了二嬸王氏昨兒晚上熬的粥和花捲,在小火上熱了熱,與他的伴當李壽一起吃了,兩人一起出門。
待進了正陽門,石詠往西華門過去,而李壽則轉向東,往位於朝內小街的正白旗府署過去。就因爲上回李壽去正白旗那裡傳了一回信,被佐領樑志國相中了,覺得這個農家伢子雖然年紀已經有點兒偏大,可勝在身體強健,是個習武的材料。正巧正白旗旗下在教那些尋常子弟射箭舉重什麼的,也有戶下人一道跟着學,樑志國便跟石詠打了招呼,讓李壽過去習練習練。
石詠自己則去造辦處上班。
待到李壽離開,於無人處,石詠身上佩着的荷包突然開了口:“石詠——”
“你這是惱了我了麼?”
石詠奇道:“沒有,我爲什麼要惱你?”
“再說了,我要惱,也不會惱‘你’啊!”
石詠口中的“你”,指的是鄭旦。
早先他曾經在順天府的大牢裡待了一晚,後來升堂了他被人提出去的時候,曾聽見當晚看守他的獄卒提起,說是曾經做過一個夢,夢見了個天仙似的女子。
在順天府那等情形之下,石詠自顧尚且不暇,自然顧不上這等小事,他甚至連想都沒有想過。可後來,待到最糟糕的情形過去,石詠卻慢慢咂摸出味兒來,他的心裡,也越來越不是滋味。
根據他對“西施”和“鄭旦”兩個人格的瞭解,那一夜在順天府“入夢”的,應該是西施。而且在順天府的時候,西施曾經問過石詠一句,石詠沒有答覆,西施大約便覺得石詠可能會被永遠關在此地,再也不見天日。而石詠所佩的這隻荷包,恐怕也要陪石詠一起,經受這樣的命運。
因此,西施做了這麼個決定,晚間在獄卒的夢中出現。若是石詠真的有什麼不測,至少西施可以讓這個獄卒收留。
自從石詠想明白這整件事之後,西施大約自己也心中有愧,就再也沒出過聲。
可是兩下里總這麼沉默着也不是什麼好辦法,石詠總是循着習慣,將那荷包佩在身邊,甚至有時候他的自言自語其實是在對西施或是鄭旦說話。對方卻似存了愧意,始終不迴應。
今天,鄭旦不服氣地出了聲。
“你也知道的,當時那情形……就算換做是我,我也會嚇得驚慌失措!尋條後路,怎麼了?”鄭旦這個人格,依舊保持了有一說一的本色。
“我明白的!”
石詠淡淡地迴應。
他很能理解當初西施的想法,那樣美好的靈魂,乍然被丟進那樣一個骯髒而恐怖的地方,甚至還曾被同囚室的犯人們用極猥瑣的目光盯着看過,恐怕那時候西施所使的,只是人求生存的本能手段。
“所以,你還是怪我!”鄭旦賭氣似的冒出了這樣一句。
“不不不,”石詠到了這時候,反而較起真來了,“我真沒有怪你的意思,甚至我會將自己放在你的位置上去想,我覺得我若是你,也可能會做同樣的事。”
鄭旦似乎輕輕地吸了一口氣,但是沒有作聲。
“人爲了生存,爲了過得更好,使出一些手段是無可厚非的。”石詠想了想,說,“只不過若是爲了生存這唯一目的,卻拋下了自尊……和原本曾經珍視的東西,是不是會顯得太可惜了?”